溫吞水的年齡

介子平

生命的溫度，皆存于壺瓶。開始尚可沏茶，前一刻紅茶，后一刻綠茶，中年之后，便成了溫吞水，茶是茶，水是水，已無溶度。一器熱度，遲早會冷卻下來，人亡業顯，身謝道衰，留下一底記憶的堿垢。

溫吞水的年齡，感受成感慨，自以為可以喻世，可以正人心，端士習，往往張口便箴言。

海內千芳，人間萬艷，戒酒戒色之勸，也溫吞年齡溫吞話。晚明禁綱既馳，異書時現，“淫書”恰以戒色詩句開篇，如“二八佳人體如酥，腰間仗劍斬凡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紅粉佳人體態妍，相逢勿認是良緣。試觀多少貪花輩，不削功名也削年”，如“情欲是毒令人苦，美色猶如傷人虎，邪淫是禍不是福，懸崖勒馬大丈夫”，“陽臺一夢歡何有，陰律三章慘不禁，試問淫人妻女者，誰甘妻女被人淫”等等，曾為文學青年酒桌笑談，想來已隔二十余載。陳眉公《戒好色》料也為這個年齡的感悟，其曰：“紅顏雖好，精氣神三寶，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皺，腰肢裊，濃妝淡掃，弄得君枯槁。暗發一枝花箭，射英雄，在弦倒。病魔纏繞，空去尋醫禱。房術誤人不少，這煩惱，自家討。填精補腦，下手應須早。把凡心打疊，訪仙翁，學不老。”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尚有以佛論事者，“人言是牡丹，佛說是花箭。射人入骨髓，死而不知怨”，三教一體，九流一源，百家一理，萬法一門，總之，色字頭上有利刀。

讀書乃門檻最低的高貴之舉，張潮勸讀：“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深淺，為所得之深淺耳。”想不到日人也有類似話，佐藤一齋《言志四錄》云：“人生二十至三十正如日出，四十至六十如日中天，盛德大業在此時。故少壯者宜及時勉勵以成大業也。”“少而學之壯有所為，壯而學之老而不衰，老而學之死而不朽。”

老而學之，大抵都在消遣，陳眉公《讀書鏡》云：“大抵著書，上者羽翼世道，次者磨礱身心，又次者淘汰俗氣，又次者資輔聰明，又次者摩娑歲月。”較之張潮勸讀，其言直截了當。摩娑歲月之讀，便是老而學之狀況。昨夜把卷，心潮澎湃，本欲催眠之本，反不能寐，待今晨早起，莫名其妙，不知緣起，不知事由。

著文也如此，少年下筆即救世文章。章太炎以紙筆代喉舌，于光緒二十九年寫《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反駁康圣人保皇之論，勸動天下造反，其中有句“載 小丑，未辨菽麥”，大膽至極，千年未有，“蘇報案”遂起。當事人《蘇報》主筆章士釗也受牽連，其言論也激烈，臧否人物，論列近事，詞鋒朝發，緹騎夕至，毀譽憑其恩怨，筆舌甚于刀兵，《與黃克強相交始末》云：“上海之新敗也，吾才短力脆，躁妄致敵，潛懷我殺伯仁之懼，兼蓄愿為周處之思；加以未達壯年，了無學殖，人眾茫然無主，事到不知所裁，眼前失機猶小，將來誤事必大。”事過境遷，民元章士釗即回首，“自悔前作新聞記者之無狀”，誠懇道：“十年前記者即濫廁言論之席，實則亦奚成為言論？特深致恨于政治之不良，感情橫決，急無所擇之詞耳。”后又沉思道：“吾以為滿洲之在吾中國，不可一日不去；吾同種之對滿洲，不可一日不排。排滿之天性，是固人人之所同，不可一人不有此目的，而其手段之如何，非所問也。”

老則草花文章。既老不濟，所期者不達，遂棄救一時明一義之志，趨履和適順、圓棱圓角之庸。米芾拜石，草花心態，黃圖《看山閣閑筆》云：“石為元章之友，曾具袍笏下拜，最是高潔堅貞之品，幾案間不可無也。以靈璧石為妙，小山但取其玲瓏，最怕其頑鈍耳。”袁枚養生，老年關注，其《隨園食單》論粥：“見水不見米，非粥也；見米不見水，非粥也。必使米水融合，柔膩如一，而后謂之粥。”牙齒定已松動，胃口定已退化。老人文章，氣血已衰，哪有力氣研究問題，闡明公理。回憶錄避重就輕，文過飾非，皆樹碑立傳心態作祟，老嫗鄙陋，實難稱美。

三徑就荒，殘枝猶存，可以聽風，不可結果。未摧折之前，隱忍茍活，飄搖獨立。死截然于生，卻為生之永存方式。冷卻之前，溫吞水的溫度，仍可驅一時虛寒之胃口，暖一雙拔涼之小手。動機源自心機，溫情寓于溫度，溫度暖己，溫情暖人也暖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