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認同的焦慮——評喬葉長篇小說《認罪書》

在讀完喬葉的《認罪書》后，有個疑問始終困擾著我，小說中的金金為何如此不遺余力地去探求梅好以及梅梅的那段歷史？即使喬葉在小說中給了各種解釋，比如金金對梁知始亂終棄的仇恨，使她總是提醒自己進入梁家的目的在于復(fù)仇；再比如金金和梅梅巧合般的相像，使得她滋生出一種希望“看到秘密本源，看到傷疤下那還來不及長好的一切真相”①（P148）的好奇心。但這些解釋都未免過于牽強，對梁知的仇恨不必大費周章的去反思文革那段歷史，與梅梅外貌的相似又過于玄幻，禁不起認真推敲。

仔細分析《認罪書》中金金的地理位置移動軌跡，可以發(fā)現(xiàn)一條十分清晰的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進城之路，即“楊莊——縣城——鄭州（德莊）——源城”。金金出生在農(nóng)村楊莊，她當初決定逃離楊莊的原因并非是為“反抗別人的眼光，反抗母親的暗示，反抗啞巴父親對她的諂媚”②，而是在她讀高三期間回家遇到了自己的一個早已沒讀書的初中同學(xué)，初中同學(xué)告訴金金如果考不上大學(xué)，就得回來跟自己一樣，嫁個農(nóng)民，種地蓋房子，吃苦受累，這讓金金“醍醐灌頂”，所以即使在她高考失利后，她也義無反顧踏進了縣城的大門，并決定再也不回楊莊去，因為她知道，“一旦回去，很可能就再也逃離不了那個地方”①（P16）。此后，金金不管是在縣城的遭遇，還是在鄭州的城中村德莊的生活，以及在源城與梁家的糾葛，最后又在德莊孤獨的死去，都可以發(fā)現(xiàn)金金自從離開楊莊之后，就再也沒能真正的融入進過城市，而由此帶來的對于自我身份認同的焦慮，才是推動著金金進入梁家，一步一步地去揭開梅好以及梅梅心酸歷史的根本原因。

身份認同是指“一個個體所有的關(guān)于他這種人是其所是的意識”，而身份又是“人們對世界的主體性經(jīng)驗與構(gòu)成這種主體性的文化語境之間的聯(lián)系”，③這種聯(lián)系也正是身份主體獲得精神上的歸屬感的依托。身份焦慮即指身份的不確定性所帶來的一種心理感覺，也就是主體失去了一種社會的方向定位，缺乏歸屬感所導(dǎo)致的認同危機，這種危機多被理解為一種失去方向感，特別是歸屬感的焦慮體驗。

歸屬感的匱乏所導(dǎo)致的認同危機是當今這樣一個現(xiàn)代化與全球化的社會中所存在的突出現(xiàn)象。當下的城市化進程，打破了原有社會的穩(wěn)定格局，使之流動性加快。如果說以前人們更多的是被動的去接受傳統(tǒng)社會中既有的身份認同，那么不斷流動的社會則迫使人們主動去尋求自我的身份歸屬。

在《認罪書》中，從農(nóng)村楊莊逃離出來的金金始終沒能建立起一種明確的城市人的身份認同。在縣城，金金得到縣人民醫(yī)院護士的職位是以出賣自己的身體，欺騙中醫(yī)院院長兒子“青春痘”的感情為代價，當這段感情的謊言被戳破后，金金也被迫離開了縣城來到了鄭州。在鄭州，金金住的地方只是一個叫做“德莊”的城中村，她并沒有真正融入過鄭州這座城市，德莊低廉的物價，熱鬧的街景使她暫時安穩(wěn)下來，直到她遇見梁知并懷上了梁知的孩子后，她才意識到“我想有個家。我得有個家。我該成個家。我要成個家。”①（P56）因為家能夠讓金金自己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個“歸處”，而這也正是金金對于希望離開德莊進入城市，取得一種與她的愛人梁知相等的城市人身份，進而獲得一種歸屬感的強烈表達。于是在梁知拋她而去之后，她也尋著梁知的足跡來到了梁知生活的源城。

金金作為城市人的身份認同是與她和梁知之間的愛情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期望與梁知的感情能給自身帶來一種歸屬感的背后，其實質(zhì)是想確立與梁知同等的城市人或本地人的身份認同，她在來到源城后時常幻想著“如果我和梁知有將來的話，如果我能在這個小城住下的話，可不就成了本地人了嗎？”①（P111）所以當與梁知的感情出現(xiàn)問題時，金金也隨即出現(xiàn)了身份認同的焦慮。在源城，當金金以梁知弟弟梁新的妻子身份進入梁家后，她逐漸發(fā)現(xiàn)梁知、梁新之所以會愛她，她之所以會如此順利地進入梁家，原因在于她和一個叫梅梅的已逝女孩長得極為相似，這讓她感到無法接受，“厚厚的羞辱感肆虐而來。——原來如此。我一直以為自己和梁知之間靈肉相依的愛情，原來很可能只是件可憐的替代品……原來，他們給我的愛，很可能都只是給梅梅的，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是，我得到的羞辱和傷害卻只是我的，和梅梅沒有任何關(guān)系。”①（P141）金金原來是作為死去梅梅的影子存在的，所以，與其說梁知愛的是金金，不如說梁知愛的是長得像梅梅的金金，金金的主體身份并沒有得到梁知以及梁家人的認同。而此后金金不遺余力的去揭露梁家對梅好、梅梅所犯下的罪惡歷史，當然也有對梁知以及梁家人欺騙她感情的復(fù)仇因素在，但更為重要的應(yīng)該是金金想借著探尋梅梅的身世，弄清楚梅梅帶給梁家的影響，以及自身與梅梅之間有無必然聯(lián)系，因為她深知“我必須徹底了解她這個來龍，才能決定自己的去脈”①（P181），也就是說，了解梅梅，是為了更好地將自己與梅梅區(qū)別開來，從而緩解金金對于自我主體身份認同的焦慮。

在《認罪書》的最后，隨著梁知的自縊身亡，金金所尋求的一種作為梁知心愛對象（這對象的身份不是長得像梅梅的金金，而是完全從梅梅的影子里獨立出來的金金）建立起的家的歸屬感也被證明只是徒勞，金金離開了源城，她沒有也不可能再回到父母已逝的楊莊，而是又來到了鄭州的城中村德莊，在這樣一個既不是城市又并非農(nóng)村的地方，恰好能夠承認金金尷尬的夾于城市人與農(nóng)村人之間的身份，而口音不同的人們，充滿煙火氣的生活又暫時給了她一種歸屬感，在德莊，她不再是梁家人，不再是長得像梅梅的金金，她就是金金自己。

注釋：

①喬葉：《認罪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②參見梁鴻《“后文革”時代的懺悔與生活——讀〈認罪書〉》，《南方文壇》，2014年第4期。

③參見錢超英：《身份概念與身份意識》，《深圳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2年第2期。

作者簡介：馮陽（1993-）男，重慶人，西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