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革
十八屆三中全會之后,隨著 《關于深化國有企業改革的指導意見》的出臺,中國已然啟動第四次國企改革。黨的十九大報告強調,深化國有企業改革,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國企改革的核心是產權改革。可以預期,在 “問題意識”驅動下,加上近年來 “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的升溫,馬克思產權思想必將成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研究的熱點之一。重新整理、廓清馬克思產權觀流變的歷史過程,揭示馬克思產權觀的邏輯進路,對于正確理解馬克思產權觀的理論意旨、弘揚馬克思產權觀在中國化語境下的當代價值無疑是具有重大意義的基礎性理論工作。
本文試圖在經濟思想史視閾下展開對馬克思產權觀的萌發、形成、發展及確立各階段的思想梳理工作,并在此基礎上對于馬克思 “二維”產權觀作較為深入的要義厘定及前瞻性評價。
馬克思于1841年完成他的博士論文 《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這是馬克思的第一部公開面世的哲學作品,它是青年馬克思哲學思想的歷史起點①。這篇論文雖然呈現了資產階級啟蒙運動對馬克思的諸多影響,同時也表明馬克思尚處于黑格爾唯心主義立場上,但馬克思在此時期已開始思考 “人類解放”的重大命題:強調作為主體的人的自由、價值與尊嚴;人要成為自由的人,不能單純地滿足對現存世界的批判,更重要的是要采取行動,來改變世界; “自由人是如何可能的” 是體現 “時代精神”的所謂自由哲學的題中應有之義②。馬克思后來產權思想的產生及發展都是在 “人類解放”這個宏大視野下展開的。
《萊茵報》時期是馬克思科學權利思想或產權觀萌芽的重要階段,馬克思完成他的思想蛻變 (即“從唯心主義開始轉向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開始轉向共產主義”——這一轉變到《德法年鑒》時期發表的兩篇文章而告最終完成)是從他擔任《萊茵報》主編時開始的。在 《萊茵報》時期,馬克思 “第一次遇到要對所謂物質利益問題發表意見的難事”,正是這一難事,成為推動他 “去研究經濟問題的最初動因”。當時,萊茵省議會通過一系列法律條文來剝奪摩塞爾地區農民對其生存所在的自然環境 (樹林、土地資源)所擁有的天然財產權利,馬克思于1842年發表 《關于偷盜林木法案的辯論》,維護摩塞爾地區貧苦農民的正當產權,這是他最早對財產權利或產權問題進行分析評述的文章。在這個過程中,馬克思依據的理論是什么呢?黑格爾法哲學。馬克思論證所使用的法律理論必須站在 “理性”基礎上,即必須利用黑格爾法哲學去論證那些農民的合法產權。結果讓馬克思大失所望的是,運用這個法哲學卻證明這些立法是正當的,是 “理性”的,而不是其他。于是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產生了深刻懷疑。他本來相信黑格爾的思想,以為人類社會建立在 “理性”基礎上,現在他發現人類社會的真實基礎是物質利益領域。在物質利益領域,馬克思看到的不是 “理性”的東西,而是斗爭,是 “非理性”的斗爭。
馬克思認識到萊茵省議會所謂的立法,其實質是為資產階級利益服務的。換句話說, “理性”原來是為“非理性”的利益而辯護的——萊茵省議會(資產階級)的立法是要將他們在 “非理性的權力”論證為 “理性的權利”。
在馬克思看來, “利益是最講究實際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比消滅自己的敵人更實際的事情”。摩塞爾地區的農民 (利益)成為資本家 (利益)的敵人,資本家要消滅這個敵人,這是事情的真相。而把這個真相論證為哪一種 “權利”是正當合理的,那叫 “立法”。也就是說,法律賦予我們占有私有財產的那個東西即產權,不是 “power(權力)”,是 “right(權利)”。③由此, “分析產權問題必須以權力作為本位”的思想開始成為馬克思產權觀的重要基礎。
馬克思開始寫作于1843年的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雖然計劃宏偉卻是一篇尚未完成的手稿,但受費爾巴哈人本學唯物主義的影響,馬克思開始認識到黑格爾法哲學把社會生活的經驗事實理解為觀念的外在表現,這種同觀念相聯系的國家被賦予了終極和永恒的含義,而社會經濟關系則成了派生出來的東西。針對這個謬論,馬克思指出, “家庭和市民社會是國家的前提,它們才是真正的活動者;而思辨的思維卻把這一切頭足倒置。”④在這里,馬克思對市民社會和國家關系的認識實際已經從黑格爾唯心主義法哲學走向了唯物主義法哲學,即不是國家決定市場社會而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基于這種唯物史觀,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也闡述了豐富的產權思想:第一,馬克思將私有產權視為一種絕對的排他性權利,以占有作為產權的基礎;第二,馬克思指出私有產權的最初形式是占有,是先于法律上的產權形式,法律意義上的產權只是統治階級法律創制賦予一層外衣,而不是決定性的基礎因素;第三,馬克思已經形成了對產權與法律、國家間關系的科學認知。馬克思對黑格爾產權觀進行批判時指出,是私有財產制度支配國家政權,是財產關系支配法權關系,而不是相反。馬克思在分析了古羅馬時期的產權模式后指出,產權并不具有永恒的形式,上層建筑 (如國家、法律)與產權密切相關,對產權的討論必須首先歸屬于國家、法律等上層建筑框架之中,而國家、法律具有明顯的歷史規定性。
《德法年鑒》 (1844)雖然只出過一期,是一個 “死產兒”⑤,但是馬克思發表在 《德法年鑒》上的兩篇文章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和《論猶太人問題》卻在其產權思想形成過程中占有重要地位。這兩篇文章除了對 “人類解放”的思考進一步成熟外,以費爾巴哈的人權思想為依托,從宗教批判到世俗法律、政治的批判,在 “人類解放”作為終極目標的高度上,對馬克思的產權觀形成產生了以下諸方面影響:第一,馬克思將人的解放的宗旨定位在尊重人的價值和權利上;第二,出于人類解放的目的,馬克思判定無產階級不存在任何權利,即 “人權”的完全喪失;第三,馬克思認為無產階級只有否定私有產權才能實現自己的 “人權”,因此無產階級革命意味著對私有產權的消解;第四,馬克思意識到對私有產權制度的革命將成為實現人的解放的重要基礎,這也促使著馬克思在以后的著作中更為明確地關注資本主義私有制的起源、發展和消滅,以及公有制的構建。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即通稱的 《巴黎手稿》的主干部分)是馬克思在1844年4月至8月間寫下的一部并未完成的手稿,共有四個部分,由 《巴黎筆記》中的三個筆記本組成,馬克思在這部偉大著作中借用黑格爾、費爾巴哈的異化范疇,并突破了前人的異化觀,形成了他獨有的異化勞動理論,對資本主義私有財產的起源、本質和發展趨勢進行了分析,指出一個建立在私有制前提下的經濟學說是無法洞悉產權問題的實質的,從而在產權思想方面,馬克思敏銳地指出國民經濟學的局限性:第一,馬克思有意識地脫離資產階級法學傳統,將產權問題歸結為經濟問題;第二,馬克思提出 “異化勞動是私有財產的主體本質”,而當私有財產或私有制產生后,二者是相互作用的關系,馬克思在這里實際認識到產權的經濟性質是人與人的關系;第三,馬克思指出國家、法律等上層建筑“不過是一些生產的特殊方式,并且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⑥。
寫于1844年9—11月的 《神圣家族》,1845年2月以法蘭克福單行本形式出版,它是馬克思唯物史觀產生的奠基性作品,也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合寫的第一部著作。這部著作開始以現實經濟關系作為出發點,拒絕 “抽象的人”的分析,形成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 《神圣家族》批判了鮑威爾對待政治經濟學問題的狹隘性,在發展馬克思產權觀方面產生了以下影響:第一,馬克思將物質資料的生產方式作為研究產權關系的出發點,并且指出“實物”的占有所反映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實物是為人的存在,是人的實物存在,同時也就是人為他人的定在,是他對他人的人的關系,是人對人的社會關系。”⑦第二,馬克思進一步明確消滅私有制的唯一的社會力量只能是無產階級。馬克思賦予無產階級這一歷史任務和地位,實際上已經實現了向無產階級立場的轉變。
馬克思和恩格斯于1845年-1846年合著的 《德意志意識形態》,第一次系統闡述了歷史唯物主義一系列基本原理,標志著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誕生。從此歷史唯物主義開始明確成為貫穿于馬克思產權觀的思想主線,使馬克思產權觀具有了鮮明的科學內涵:第一,第一次將 “抽象的人”變為 “具體的、現實的人”,從分工角度揭示了異化的根源,認為消滅異化必須具備兩個實際前提,即 “必須讓它把人類的大多數變成完全 ‘沒有財產的’人,同時這些人又同現存的有錢有教養的世界相對立”⑧,而這一切必須建立在生產力巨大增長的物質基礎上;第二,馬克思和恩格斯根據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從生產力發展的不同歷史階段,從分工視角開始系統研究產權的起源、發展和變化問題,第一次較為明晰地構建了科學產權觀的理論架構;第三,馬克思在分析國家的起源和本質時,明確指出了作為法權的產權實際上是經濟關系的法律反映,不存在超然的、凌駕于歷史性的經濟關系之上的以國家這類所謂 “普遍意志”作基礎的抽象的產權法律規定。
發表于1947年的 《哲學的貧困》是馬克思本人最早公開發表文本,也是馬克思第一部運用科學的方法論直接研究政治經濟學的著作,馬克思主義新世界觀與馬克思主義經濟科學中 “決定性的東西”,都是通過這一文本第一次公開問世的。在這部著作中,馬克思運用已經成熟的唯物史觀對蒲魯東的 《貧困的哲學》 (1847)展開批判。馬克思指出, “我們見解中有決定意義的論點,在我的1847年出版的為反對蒲魯東而寫的 《哲學的貧困》中第一次作了科學的、雖然只是論戰性的表述。”⑨馬克思明確指出產權這個范疇是 “歷史的暫時的產物”⑩,同時指出了經濟學的研究應置于動態的歷史過程去考察和研究,拒絕國民經濟學靜態的研究方法。至此,科學的馬克思產權觀體現了以下三大意旨:第一,馬克思明確將產權問題最終歸結為社會關系問題,并將生產關系視為人們生產過程中所形成的一切經濟關系,即人們在物質生產和再生產過程中所必然結成的,并體現于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四個環節中的一切經濟關系。馬克思將產權作為一種歷史現象加以考察,徹底駁斥了資產階級學者的產權 “自然權利觀”的正當性,第一次從經濟學的意義上明確地與資產階級產權理論劃清了界限;第二,馬克思否定了蒲魯東用以緩解資本主義矛盾的所謂 “平等交換的改良”的可能性,并開始有意識地徹底地從經濟關系上否定私有產權;第三,馬克思認為無產階級的解放意味著最后的剝削制度的消亡和一個公平自由社會的建立,同時也包含了對共產主義社會公有制 (即 “自由人聯合體”的社會所有制)下的產權終極性質的期望與判斷。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發現,從馬克思產權觀的演化歷程來看,馬克思研究產權問題,是在他1841年寫作、完成博士論文的過程中關注人類命運、思考 “人類解放”問題開始的,在這個宏大視野下,馬克思產權觀發展進路就此展開,到寫作 《哲學的貧困》時,他對產權范疇的研究已經完成了由國家和法律層面到經濟層面、由法權到經濟權利再到生產力基礎、由唯心到唯物,由法哲學批判到政治經濟學批判、由以邏輯思辨為主到以歷史考察為主的轉變,最終形成了他的歷史唯物主義產權觀。
需要強調指出的是,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產權觀可歸納為 “二維”產權觀。理論直觀上,馬克思是從產權的法律歸屬和所有制的生產關系本質上去表達 “產權”的。這同時涉及如何完整詮釋馬克思產權觀的深邃內涵,如何準確把握馬克思產權觀的科學性,如何正確總結與評價馬克思產權觀等重大基礎理論問題。
這也是學界的一種代表性觀點即認為馬克思意義上的產權指的就是一種法權。持這種觀點的學者認為所有制是經濟范疇,是關于生產資料歸屬的經濟制度;產權是法律范疇,是關于財產歸屬的法律制度?。這種觀點只強調產權的法權性質,但卻忽略了產權這個范疇實際上具有二重維度。產生這種觀點的原因可能有以下幾點:一是經濟學和法學是兩個不同的學科門類,前者作為經濟科學研究所有制,后者作為法律科學研究產權,二者涇渭分明,不可混淆;二是受西方產權理論的影響。西方產權理論強調個體性、自然性、交易性和法權性,如科斯主要針對產權的法律界定及所產生的成本與收益問題來討論產權。在他看來,區分經濟學上的 “產權”概念與法學上的 “產權”概念有點難以理解?;三是對馬克思關于產權理論的一些論斷諸如 “財產關系……只是生產關系的法律用語”?的片面理解;四是現實經濟生活中的產權關系大多都得到了法律界定,獲取了法權形式,同時法律又能調整產權關系,因此在現象上,產權是當然的法權?。
實際上馬克思產權觀中的產權的性質是二維的,既有法律性產權,也有經濟性產權,后者即是作為經濟關系的產權,它是所有制意義上的產權。人們為了生存和一定的經濟利益,必然要占有一定的稀缺資源,形成一定的經濟關系,這種關系最終要演變成其他社會成員認可的、別人不能隨意侵犯的、排他性的財產權利,這種權利首先是法權,因為它由法律界定,但同時它又受經濟關系這種社會權力的支配?。否認這種經濟關系或社會權力的客觀存在,認為產權單一地就是指法權,是對馬克思科學產權觀的曲解。 “私有財產的真正基礎,即占有,是一個事實,是不可解釋的事實,而不是權利。只是由于社會賦予實際占有以法律的規定,實際占有才具有合法占有的性質,才具有私有財產的性質。”?馬克思的上述論斷表明,一方面,對應于“私有財產的占有”所形成的產權,這種客觀存在的經濟關系,并不是由法律創造的,而是獨立于法律存在的,屬于經濟基礎的范疇;另一方面,這種客觀存在的經濟關系獲得法律認可與保護時,便使得私有財產獲得了法權形式,在這個意義上,產權才成為具有法定意義的權利,即是一種法權,它又屬于上層建筑的范疇。
事實上從時間序列看,產權在經濟上的這種權力關系較承認和維護這種權力關系的法權而言,產生的要早。許多財產的經濟關系在法律出現之前就已存在,并形成一種經濟秩序,依靠某種觀念或意識維持,它們先是作為事實而不是法權而存在的。由經濟上的財產關系上升為法權關系要有一個過程。對此,馬克思指出: “在社會發展某個很早的階段,產生了這樣的一種需要:把每天重復著的生產、分配和交換產品的行為用一個共同規則概括起來,設法使個人服從生產和交換的一般條件。這個規則首先表現為習慣,后來便成了法律。”?
法律是國家意志的表現,但國家卻不能因此而憑空制定法律,法律必須是對社會關系特別是人們在經濟上財產權利關系即產權關系的反映。也就是說,作為法律關系的產權是得到法律承認與保護的權利。但是如果這層維度的產權沒有一定的經濟關系作為根據,就沒有相應的法權。馬克思指出:“政治權力只是經濟權力的產物。”?
在這里,我們可對馬克思 “二維”產權觀作一個前瞻性總結:產權理論涵蓋所有制理論,產權是一種二維的制度性存在——經濟意義上的和法律意義上的,前者關涉經濟關系,后者關涉法律關系。從所有制層面上討論的作為經濟關系的產權成為經濟科學的研究對象,它是一個權力關系范疇,這種社會權力決定了產權的經濟性質;法律制度層面上討論的作為法律關系的產權成為法律科學的研究對象,它又是一個權利關系范疇,這種法律權利受制于且服務于產權的經濟性質,即第二維度的產權決定第一維度的產權。
注釋:
①⑤ 弗·梅林: 《馬克思傳》,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0、87頁。
② 李光燦、呂世倫: 《馬克思恩格斯法律思想史》,法律出版社1991年版,第36頁。
③?楊時革:《資本邏輯與生命實踐——從馬克思說起》, 《當代經濟》2016年第10期。
④?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50、382頁。
⑥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1頁。
⑦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2頁。
⑧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9頁。
⑨⑩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頁。
?吳易風:《馬克思的產權理論——紀念《資本論》第一卷出版140周年》, 《福建論壇》 (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于杰、尹奎: 《論馬克思產權思想的問題進路及理論啟示》, 《稅務與經濟》2013年第4期。
? 盧現祥: 《西方新制度經濟學》,中國發展出版社2007年版,第154頁。
?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8頁。
? 孫飛、王淋: 《產權定義的理論分歧及其界定》,《經濟縱橫》2009年第6期。
?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38頁、539頁。
?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