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故意的法理考察
——完整解讀《刑法》第十四條

李瑞杰

犯罪論的依據(jù)基礎是法律，它提出的概念必須是與法律的語言相匹配，與立法者的價值決定相吻合。

——韋塞爾斯①

前言

刑法作為國家干預個人權利的最強硬手段，需要特殊的合法性基礎。②為此，刑事規(guī)范確立了一系列基礎原則以奠定之，譬如罪刑法定原則、罪刑相適應原則、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原則、罪過原則等。其中，本文的研究對象是從法理層面，聚焦罪過原則，考察犯罪故意。

罪過原則，或稱之為責任主義，在刑法正當性體系中，是一塊堅韌的基石。③作為罪過基本形式之一的犯罪故意，我國刑法第14條之規(guī)定，文字應該較為明確，但是其內涵、功能與價值似乎都還存在進一步探討的空間。在進一步明確為我國刑法中犯罪故意的表達問題時，我們首先應當注意我國刑法與域外刑法的重大差異，因為不論何種意義上的犯罪成立理論④，都必須以刑法規(guī)范為基礎。盡管在 “在總則中僅僅對許多材料做了含混或粗略的規(guī)定，或者根本沒有規(guī)定”的情況，刑法學必須擔當 “引導性刑法原則轉換為可以適用的法律的工作”⑤；但在刑法有相關規(guī)定的情況下， “犯罪論之體系構造必須服從并服務于刑法典的體系”⑥，“刑法教義學需要以規(guī)范為依據(jù)”⑦，似乎應該是全世界刑法學界的共識。我國刑法中的犯罪故意，與域外尤其是德日刑法，語境不同、內涵有別、差異極大，但是，不少刑法學者對此未加深思、混為一談。

職是之故，本文旨在立足規(guī)范立場，討論故意之要素、厘清其概念內涵、區(qū)別故意的類型，分析故意的結構、定位其外在功能，梳理其間的中西之別，探尋罪過的法理命題，融入責任主義的考量，追索責任的體系定位，以求實現(xiàn)完整意義上的犯罪故意的考察，破解我國刑法犯罪故意相關理論的根本困惑，描述中國刑法學值此西學猛進時代的命運與擔當。同時，筆者于此文之中，提出來不少反對意見，通過以小見大，希冀刑法學者繼續(xù)踐履洋為中用的學術路徑，切勿簡單照搬，更希望打動人心， “可以使得刑法知識的理解，更加穩(wěn)妥與深刻，甚至對于刑法的知識發(fā)生感動”。⑧

一、犯罪故意的規(guī)范結構

德國法學家拉倫茨認為，在理解法律概念時，一方面 “要 ‘理解’規(guī)范就必須發(fā)掘其中所包含的評價及該評價的作用范圍”⑨，另一方面則應注意“定義抽象概念”，主要取決于形成該概念的學術目的， “描述某類客體的法學概念，與其他學科乃至日常生活用語中的相應概念所指涉者，未必相同”。⑩在分析犯罪故意的規(guī)范結構時，首先應注意其與生活意義上的故意。只有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說明行為故意與結果故意、事實故意與價值故意的內涵，才可能對于準確認定犯罪，建構犯罪論體系有所裨益。

（一）犯罪故意的認識因素

我國刑法理論認為，犯罪故意的認識因素以行為人 “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心理狀態(tài)為內容，主要應該包括對以下要素的明知：（1）對行為性質的認識，即對于行為的自然性質或者社會性質的認識； （2）行為的客體，即對對行為客體的自然或者社會屬性的認識。例如殺人罪須認識對象是有生命的人； （3）對行為結果的認識，即行為人認為該結果是行為可期待后果的認識；（4）行為與結果之間的果關系的認識，是指行為人關于本人行為將會如何引起某種危害結果的認識；（5）其他法定事實，如犯罪成立所必須的犯罪時間、地點、某種行為的前提條件等亦應是認識的內容。?

上述關于我國刑法中犯罪故意認識要素的理解似乎已經很全面，但若仔細斟酌，似乎應該還有不少值得進一步明確的地方。

1.犯罪故意的實質主要是行為人對危害結果的心理態(tài)度

就我國刑法第14條規(guī)定的犯罪故意的內涵而言，首先需要進一步明確的是：犯罪故意主要 “是指行為人對自己行為可能引起危害結果的心理態(tài)度”?，而不應是如通說所主張那樣，是指行為人對自己的危害行為及其危害結果的心理態(tài)度。?如果將行為人對于自己危害行為的心理態(tài)度與危害結果的心理態(tài)度并列，就無法區(qū)別一般的行為故意與犯罪故意之間的界限。因為結果是行為的結束形態(tài)，任何行為的性質實際上都是由結果決定的；在任何情況下離開結果來考察行為，都不可能有任何意義。例如，在一個行為人主觀上沒有認識行為可能會致人死亡的情況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故意殺人行為。所以，在沒有預見到結果發(fā)生的具體可能性時，對行為性質的明知與犯罪的故意之間并無必然聯(lián)系。以交通肇事行為為例，只要行為人沒有具體預見到危害結果會在何時何地以何方式發(fā)生，或者沒有希望、放任危害結果的發(fā)生，即使明知自己正在實施的為是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guī)的行為，并且希望或放任這種行為的實施，該行為就只能最多只能構成以過失為內容的交通肇事罪，而不可能構成任何形式的故意犯罪。

2.犯罪故意中的 “明知”應該理解為相對清楚、具體、正確的認識

必須進一步明確第14條規(guī)定中 “明知”的含義，否則，就根本無法區(qū)別故意中的明知與過于自信過失中的。這里的 “明知”一詞表明的是行為人對于自己正在實施的行為 “會引起危害社會的結果”有相對清楚、具體、正確的認識。

這里的所謂 “清楚”，是指行為人對于自己行為與結果的之間的聯(lián)系有相對清楚的認識，即行為人不僅已經預見到自己的行為是否有引起危害社會的結果，而且還認識到了自己的行為引起危害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的大小，認識到即使在主客觀方面阻止危害結果發(fā)生的條件可能會起作用的情況下，危害結果仍然存在可能發(fā)生的現(xiàn)實危害。這里所謂的“具體”，是指行為人對于自己的行為引起危害結果發(fā)生的過程有相對具體的認識。從事實層面考察，犯罪行為是犯罪主體 （應該）控制的客觀條件作用于一定的人或物存在狀態(tài)的過程。?這里所謂的“具體”，即行為人不僅預見到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而且還具體地預見到自己的行為會在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下、以何種方式、對何種人和物的存在狀態(tài)引起何種變化。這里所謂的 “正確”，是指行為人對于 “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結果”的認識是正確的，即行為人對于自己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具體因果進程的認識是符合客觀規(guī)律的，只要不出現(xiàn)行為人意志以外的情況，危害結果就完全可能按照行為人所希望或放任的方式變成現(xiàn)實。

3.犯罪故意必須以法律規(guī)定為犯罪的行為為認識對象

值得注意的是，在犯罪故意的結構中，除了認識因素、意志因素之外還存在一個既存在于認識因素必須包括的內容之內，又相對獨立于認識內容的對象因素，舍此，就不可能區(qū)別對一般危害行為的故意與犯罪故意。這里所謂的對象因素，即包括在犯罪故意中的明知 “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的行為，不是一般會引起危害結果發(fā)生的行為，而只能是只要故意實施，就會 “因而構成犯罪”的行為。?因此，故意犯罪中， “明知”的對象，都是應當是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構成犯罪的行為，只有在對象是法律規(guī)定為犯罪的行為時， “明知”才可能成為犯罪故意的內容。?例如，對于一般行政違法行為 （如輕微的侮辱行為），即使行為人已經認識這種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并且希望或者放任這種危害結果發(fā)生，行為人對自己行為的這種認識也不可能是犯罪的故意。

（二）犯罪故意的意志因素

相較于認識因素，意志因素的分析較為簡單。在二者的關系上，筆者認為，刑罰譴責的基礎有兩個，即認識能力與控制能力。認識能力中最為關鍵的是判斷是非的能力，行為人知道其行為是合法抑或非法行為。控制能力則是指行為人將自己對行為的認識變?yōu)榭陀^現(xiàn)實的能力。誠然，欠缺認識能力固然無控制能力可言；但具備認識能力也不意味著當然具有控制能力。?認識因素決定意志因素的方向和性質，意志因素實現(xiàn)著認識因素的內容。申言之，認識因素是意志因素存在的前提，也是犯罪故意成立的基礎；意志因素是認識因素的發(fā)展和犯罪故意形成的推動力，對行為人將犯罪故意變成犯罪行為起著決定性作用。?“意志作為主觀的或道德的意志表現(xiàn)于外時，就是行為。”?沒有意志因素，認識因素也就停留于思想，也就沒有犯罪行為。

進而言之，刑法的調整對象必須是行為，不評價主觀尚未見之于客觀的東西。行為是主觀見之于客觀的一系列過程，是意識的主觀能動性的體現(xiàn)。行為人主觀中危害社會的內容在現(xiàn)實世界能動地展開，就會在客觀上對社會造成現(xiàn)實的危害。刑法禁止罪過的展開與實現(xiàn)，這也就是刑法的預防功能。正是由于犯罪故意中的意志因素是將行為人危害認識的內容能動地轉化為客觀現(xiàn)實的因素，罪過就只可能存在于犯罪行為之中，犯罪故意也只能與犯罪行為同在。 “刑法學上所謂的故意，不是行為人心里怎么想的，而是行為人通過行為舉止所做的事情所揭示出來的東西，必須有行為才能有故意。”?或者說， “罪過是以實施了危害行為和發(fā)生危害結果為前提，沒有危害行為和危害結果，也就不存在罪過”。?

二、犯罪故意的比較考察

罪刑法定是刑法的基本原則， “犯罪構成理論首先必須與規(guī)范的構成要件盡量保持一致性”是對刑法理論的基本要求。?任何犯罪論體系都應該遵從刑法規(guī)范的內在條理，恪守罪刑法定的刑律鐵則，方為可采之策。本部分將主要從犯罪故意與不法意識的關系入手?，結合各自犯罪故意的體系定位，開展對于犯罪故意的比較分析。

（一）犯罪故意與不法意識

不少學者認為，故意的認識對象是構成要件的客觀事實，或者說，構成要件的客觀事實具有規(guī)制故意內容的功能。?張明楷先生認為，在故意犯罪的情況下，行為人必須明知犯罪客觀方面的構成事實，并且希望或者放任危害結果的發(fā)生；易言之，對于犯罪構成客觀方面的事實，行為人必須有認識，否則就阻卻故意。?故意的內容與構成要件客觀要素的內容是一致的，換言之，構成要件的客觀要素規(guī)制著故意的內容。如故意殺人既遂的客觀要素是殺人行為致人死亡,與此相對應，故意內容也應是明知自己的行為會致人死亡并希望或者放任這種死亡的發(fā)生。?馮軍先生認為， “故意是明知故犯，其認識是已然性的，即已經對事實有所認識”。?但是，這些論斷是存在問題的。因為他們忽視了我國刑法規(guī)定的犯罪故意中包含有德日刑法中的不法意識，即社會危害性認識的內容，將我國刑法中的犯罪故意簡單地等同于德日刑法學中的構成要件故意。?當他們引進德日理論來解讀我國的刑法規(guī)定時，必然會產生不少理論上的困擾。

以假想防衛(wèi)為例。根據(jù)我國刑法規(guī)定，假想防衛(wèi)不成立正當防衛(wèi)，應根據(jù)行為主觀的內容分別作為過失犯罪或意外事件來處理。盡管德國的理論與司法實踐最終也不會將假想防衛(wèi)作為故意犯罪來處理，在理論邏輯上卻繞了一個 “回旋飛碟”式的大彎：先承認行為具備構成要件的故意，然后又否定行為成立故意犯罪。?在構成要件錯誤問題上，德國刑法學理與審判實踐本有基本一致意見，即構成要件錯誤阻卻故意，容許構成要件錯誤不阻卻故意。但是，他們對假想防衛(wèi)的處理卻不但背離了這一原則，而且還無法說明，構成要件中的故意在罪責階段怎么會變成了過失或無罪？我國學者在照搬德日刑法理論的過程中，活生生地將我國刑法明文規(guī)定為一個整體的犯罪故意生拉硬扯地割裂成了兩個互不關聯(lián)的部分，不能說不是這種思維浪費現(xiàn)象產生的根源。當今主流德日刑法理論認為，故意具有雙重作用， “即一方面，當作一種行止狀態(tài)；另一方面，則作為一種罪責狀態(tài)”。?作為行止狀態(tài)的故意，即 “所謂構成要件故意，乃指行為人對于實現(xiàn)客觀構成犯罪事實的認識與實現(xiàn)不法構成要件的意欲。”?相對地，作為罪責狀態(tài)的故意乃是對行為人心理內容的規(guī)范評價。這種德日刑法理論中的故意與我國刑法第14條規(guī)定的故意顯然屬于內涵不同的概念。?關于這一點，張明楷先生曾明確指出， “我國刑法中的故意是一種實質的故意概念，即并不是認識到行為與結果的單純事實 （外部狀態(tài)）就成立故意，還必須認識到行為的社會意義與結果的危害性質。概言之，成立故意要求行為人認識到法益侵犯性。也可以說，故意的成立要求行為人認識到實質的違法性。”?遺憾的是，我國許多刑法學者并沒有將這一認識堅持到底。?

由于我國刑法規(guī)定社會危害性認識是犯罪故意必須具備的內容，我國刑法理論認為，假想防衛(wèi)不可能構成故意犯罪。這是因為， “行為人已預見到自己的行為將會產生某種危害社會的結果……這是任何故意犯罪所必須具備的認識因素，也是犯罪故意區(qū)別于心理學上一般故意的根本標志”?；所以，“不能把刑法理論上講的故意與心理學理論上所講的故意等同、混淆起來。……假想防衛(wèi)雖然是故意的行為，但這種故意是建立在對客觀事實錯誤認識基礎上的，自以為是在對不法侵害實行正當防衛(wèi)。行為人不僅沒有認識到其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后果，而且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合法正當?shù)模缸锕室鈩t是以行為人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后果為前提的。因此，假想防衛(wèi)的故意只有心理學上的意義，而不是刑法上的犯罪故意”?； “就假想防衛(wèi)而言，行為人對他人實施的 ‘防衛(wèi)’行為雖然是故意行為，但這種故意是建立在對客觀事實認識錯誤的基礎之上的，他自以為自己的行為是對不法侵害的反擊，是一種對社會有益的正當防衛(wèi)行為，顯然不具備犯罪故意得而認識內容。因此，不能把假想防衛(wèi)的故意等同于犯罪故意”。?

根據(jù)前面的分析，我們還應該進一步引申出這樣的結論：故意引起某種客觀危害結果的正當防衛(wèi)過當行為，在刑法中一般也不構成故意犯罪。根據(jù)我國刑法規(guī)定， “犯罪的故意或過失是糅合事實評價和價值評價于一體的成立要件，它們并非如德、日刑法那樣，行為符合故意或者過失要件只是滿足了構成要件符合性的一種事實評價”。?正如有學者明確指出那樣，將正當防衛(wèi)過當一律認定為故意傷害罪，嚴重混淆了防衛(wèi)的有意性與犯罪故意之間的界限。?

然而，現(xiàn)在德日刑法學界一般認為， “罪責不能等同于行為的主觀方面，故意和過失也屬于主觀的構成要件，亦即是對犯罪事實的認識，只要行為人認識到某一行為的構成要件，并且仍去實施它，就可證明故意的存在。換言之，構成要件與有責性之間并非毫無聯(lián)系的彼此，只有對前者有認識才有可能成為后者。而且，故意在擺脫其違法性認識的內涵而只限于對犯罪事實的認識之后，更意味著它已經具備了獨立的主觀構成要件地位。”?我國司法實務中，將正當防衛(wèi)致人死傷的情形普遍認定為故意傷害、故意殺人罪這種嚴重悖離我國刑法關于故意犯罪的作法，與與德日刑法對構成要件故意采取形式解釋的做法有一定的親緣關系。

順此而下，我們還要進一步討論犯罪故意與刑事責任能力的關系。?我國學者指出， “如果把責任能力排除在構成要件要素之外，人為地割裂它與故意和過失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必然在構成要件符合性的判斷上，造成嚴重的問題。在沒有確定某人是否具有責任能力之前，如何判斷其是否具有故意或過失？在這種情況下作出所謂 ‘符合構成要件’的判斷，實際上是虛假的判斷，這種判斷的真?zhèn)危挥羞M入到責任的判斷階段，確定某人是否具有責任能力之后，才能判定。如果這時候發(fā)現(xiàn)主體是無責任能力的人，雖然可以宣告無罪，但是，卻無法改變先前所作的符合構成要件的判斷的荒謬性。”?根據(jù)我國刑法規(guī)定的罪過內容與刑事責任人能力之間的關系，刑事責任能力是罪過存在的前提， “只有符合主體要件才有可能符合主觀方面要件，而不符合主體要件則絕無可能再符合主觀方面要件。”?法律推定無刑事責任能力的行為人，其無法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絕對不存在罪過。可是，我國不少學者罔顧這種立法的強制性規(guī)定，主張犯罪故意也存在于尚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的人在危害性認識，即所謂規(guī)范意識支配下實施的行為中。例如，有的學者以 “教唆不滿十八周歲的人犯罪”的規(guī)范理解為切入，批判四要件理論。?我們不支持這種觀點。首先，因為這種思維突破了罪刑法定原則，因為根據(jù)刑法第14條，在犯罪故意支配實施的行為是應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行為，而尚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的人依法是不應負刑事責任的人。其次，在司法實務中，教唆尚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的人犯罪背后的人應當從重處罰，而這種從重處罰與被教唆人是否具備規(guī)范意識無關。還需指出的是，制定法針對不特定人反復適用，受制于 “相同情形相同處理”的正義準則，規(guī)范語言的解釋應具有一貫性，不能隨意變換，不能為了引入階層犯罪論體系，將這里的犯罪解釋為違法層面的犯罪。

（二）犯罪故意的體系功能

1.犯罪構成的核心要件

犯罪行為之所以應當受到刑罰處罰，不僅是因為其在客觀上侵害了刑法所保護的價值，更是由于這種對刑法所保護的價值的侵害是在一定意志狀態(tài)實現(xiàn)的。?“刑法中的行為是一定主體 (能力和義務)的存在形式，是一定主體與客體 （對象的存在狀態(tài)）相互作用的結果，是主體特定主觀心理狀態(tài)在客觀世界中的展開，是主體控制或者應該控制的客觀要件作用于一定客觀事物的存在狀態(tài)的過程。”?

在我國犯罪論體系中，犯罪主體要件，即行為人的刑事責任年齡與刑事責任能力是行為人承擔刑事義務的條件，是罪過心理產生的前提；犯罪客體的性質是罪過心理所指向的行為對象的社會屬性（法益），而不僅是在客觀上侵害的法益；危害行為是罪過心理在現(xiàn)實中的展開，在主客觀方面的內容發(fā)生沖突時，只有罪過的內容才可能決定客觀方面的性質。換言之，罪過心理全面反映了犯罪的基本特征?，所有決定犯罪行為成立的條件，都只有具體包含于主觀罪過的內容之中，才可能在犯罪論體系中占有一席之地。

于域外而言，在目的行為論之后，犯罪實際上也被歸結為行為所實現(xiàn)的惡意，所謂客觀不法要素實際上也是通過構成要件以客觀表現(xiàn)于外的行為人的意志狀態(tài)。所謂的客觀構成要件，既然是意志的客觀化的表現(xiàn)，就不可能是完全剔除主體精神要素的純粹客觀的外在物，必須在整體中予以考察。?在階層犯罪論體系中，如果行為人具備了罪責，就應當受到刑罰處罰，同樣的，在我國，如果行為人具備了罪過，就應當受到刑罰處罰。在這個意義上，主觀要件是犯罪構成的核心要件。

2.刑事責任的基本根據(jù)

馮軍先生認為，在我國目前仍然非常流行的四要件犯罪論體系中，最嚴重的問題之一，就是沒有貫徹責任原則，缺乏系統(tǒng)的責任理論。中國刑法學者必須認真回答決定犯罪成立與否和刑罰輕重的“責任”到底是什么這個根本問題，否則，中國刑法學就可能總是在自然主義的泥沼中不能自拔。?

筆者以為，這一批評不能成立。首先，責任的本質是非難可能性，我國刑法規(guī)定犯罪故意中包含的社會危害性認識，就是非難可能性的根據(jù)，怎么可以說沒有貫徹呢？張明楷先生也說，我國刑法第14條規(guī)定犯罪故意概念包括了非難可能性，而且“由于責任要件為責任奠定基礎、提供根據(jù)，所以，只有表明非難可能性的要素，才能成為責任要素”。?其次，就理論而言， “沒有罪過就沒有刑罰”這一格言中的罪過被日本學者翻譯為 “責任”，進而傳入我國是造成當下我國刑法學界在 “刑事責任”這一概念上極端混亂的重要原因。在我國的四要件犯罪論體系中，行為是否是在與刑法所保護價值相對立的意志狀態(tài)下支配實施的，行為中是否包含與刑法所保護價值相對立的意志因素，包含何種與刑法所保護價值相對立的意志因素，以及這種意志因素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程度，決定一個行為是否成立犯罪、成立何種犯罪、成立何種形態(tài)的犯罪等說明犯罪嚴重程度的本質因素。[51]主觀罪過是犯罪構成的核心，主觀要件代表犯罪行為的本質，犯罪主觀要件是犯罪構成要件的集中體現(xiàn)，是唯一和刑事責任有必然聯(lián)系的構成要件……，所有這些事實都在從不同角度說明：犯罪行為中包含的主觀要件是行為人承擔刑事責任的唯一根據(jù)。[52]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我國刑法采用了規(guī)范責任論。因為我國刑法中犯罪故意包含的危害性認識，就是規(guī)范責任論所強調的責任應是心理事實（評價對象）與規(guī)范評價 （評價標準）的統(tǒng)一。

在階層犯罪論體系中，存在 “無責任的違法”，不存在 “無違法的責任”。在平面犯罪論體系中，存在無罪過的客觀損害結果，不存在無危害結果的主觀罪過。罪過原則，作為刑法最深層的正當性根據(jù)，不僅是刑罰之前提，而且也是刑罰的根據(jù)。“如果科處刑罰的目的是引導社會成員的行為選擇，那么只有在受到禁止的事實是行為人自由選擇的結果，或者至少是他通過合理審慎能夠避免的情形下，才可能實現(xiàn)這種預期的激勵效果：意圖通過刑罰威脅使相對人排除不在其控制范圍內的行為，這是沒有意義的。”[53]

結語

“法律是什么是一回事，法律應當是什么是另一回事。”[54]刑事法學主要研究的是規(guī)范的實然而不是應然， “其基礎和界限源自于刑法法規(guī)”[55]，其內容必須限定在實定法既有的框架之下， “否則，我們將為流行的偏見所支配，而滿足于一些膚淺的和似是而非的結論”。[56]正如張明楷教授所指出那樣，如果 “在建構犯罪論體系時，不愿意受刑法的拘束” “則會出現(xiàn)完全擺脫現(xiàn)行刑法的犯罪構成體系”，這種過高要求顯然 “不具有現(xiàn)實性”。[57]

盡管刑法教義學的建構應順應理性的刑事政策要求，但是，任何法治國家的刑事政策都不可逾越刑法規(guī)范的藩籬。 “‘法律’需要以法律解釋的理論體系化為目的的 ‘法律學’。”[58]本文作為對一個困難問題的有限討論，希望表明一種不應隨意對于現(xiàn)存犯罪論體系加以質疑、斷然否定的態(tài)度，筆者不反對引進其他的犯罪論體系，但是應當是契合刑法規(guī)范的大前提下進行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而不是食洋不化的簡單拿來主義。

注釋：

① ［德］約翰內斯·韋塞爾斯： 《德國刑法總論》，李昌珂譯，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490頁。

② ［德］托馬斯·李旭特： 《德國犯罪理論體系概述》，趙陽譯， 《政法論壇》2004年第4期。

③ 罪過，這一刑法術語源自蘇聯(lián)刑法理論，與之相對應的概念，大陸法系是責任，海洋法系是犯意。參見馬克昌主編： 《犯罪通論》 （第3版），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12頁。

④ 我國學者儲槐植、高維儉等將犯罪構成結構包含法律結構與理論結構。參見儲槐植、高維儉： 《犯罪構成理論結構比較論略》， 《現(xiàn)代法學》2009年第6期。

⑤ ［德］克勞斯·羅克辛： 《德國刑法學總論》，王世洲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38頁。

⑥ 馮亞東： 《刑法典對犯罪論的制約關系》， 《中外法學》2012年第3期。

⑦ 馮軍： 《刑法教義學的規(guī)范化塑造》， 《法學研究》2013年第1期。

⑧ 林東茂： 《一個知識論上的刑法學思考》，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8頁。

⑨⑩ ［德］卡爾·拉倫茨： 《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94、318頁。

? 參見陳興良： 《本體刑法學》，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335—336頁；高銘暄、馬克昌： 《刑法學》（第3版），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17頁。

? 趙秉志主編： 《新刑法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23頁。

? 高銘暄、馬克昌： 《刑法學》 （第5版），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103頁。

? 陳忠林主編： 《刑法學》 （上），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141頁。

? 犯罪故意必須以犯罪行為而不是危害行為為認識對象，在德日等國刑法理論甚至刑事立法中都有相當明確的闡述，但在我國刑法理論中似乎很少見到這樣的說明。參見陳可倩： 《論犯罪故意的對象因素》， 《法學》2015年第12期。

? 關于犯罪故意對象因素的具體分析，參見陳可倩：《論犯罪故意的對象因素》， 《法學》2015年第12期。

比較兩組眼底病轉歸率、眼壓升高、眼內炎癥及玻璃體出血等并發(fā)癥發(fā)生率。明顯有效;改善或消失臨床癥狀,疤痕的疤痕和消失的病變;有效:改善臨床癥狀,疤痕的大部分病變,減少病變。眼底病變的預后率顯著,有效百分率之和。

?參見黃常仁：《刑法總論——邏輯分析與體系論證》 （最新增訂二版），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87頁以下。

? 陳忠林主編： 《刑法》 （總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62頁。

? ［德］黑格爾： 《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116頁。

? 周光權： 《行為無價值論的中國展開》，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243頁。

? 林亞剛： 《刑法學教義》 （總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98頁。

? 彭文華:《德、日犯罪構成論體系與我國刑法規(guī)范的內在沖突》， 《法學》2010年第5期。

? 在本文看來，不法意識即是對自己的行為可能為法律所禁止的意識，與危害性意識并無不同。德國大多數(shù)實務判例及學說主張，行為人僅需認識先于法律之違反倫理上義務即為已足，一般法秩序不允許的認識。參見余振華： 《論違法性認識及其體系定位》，載氏著： 《刑法深思·深思刑法》，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62頁。

? 張明楷： 《刑法學》 （上），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196頁。

? 張明楷： 《“客觀的超過要素”概念之提倡》，《法學研究》1999年第3期。

? 馮軍： 《刑事責任論》，法律出版社1996年版，第159頁。

? 我國刑法之中的犯罪故意，包括對于構成要件的認識 （知）、實現(xiàn)構成要件的愿望 （欲）、認識實現(xiàn)構成要件將與社會敵對 （不法認識），與古典的故意論接近。關于古典的故意論，參見林東茂： 《刑法綜覽》 （修訂5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頁。

?? 參見蔡桂生： 《論故意在犯罪論體系中的雙層定位——兼論消極的構成要件要素》，《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3年第6期。

?? 林山田： 《刑法通論 （上冊）》 （增訂10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75、175頁。

?? 張明楷： 《刑法學》 （第4版），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238、238—295頁。

? 馬克昌、楊春洗、呂繼貴主編： 《刑法學全書》，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95頁。

? 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一庭、第二庭編： 《刑事審判參考》 （第20輯），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

? 劉明祥： 《錯誤論》，中國·法律出版社和日本國·成文堂聯(lián)合出版1996年版，第229頁。

?? 劉艷紅： 《實質犯罪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22、53頁。

? 陳璇： 《論防衛(wèi)過當與犯罪故意的兼容》， 《法學》2011年第1期

? 參見 ［德］黑格爾： 《法哲學原理》，范揚等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122頁以下。

? 何秉松等主編： 《中國與俄羅斯犯罪構成理論比較研究》，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402—403頁。

? 馮亞東： 《對我國犯罪構成體系的完善性分析》，《現(xiàn)代法學》2009年第4期。

? 付立慶： 《犯罪概念的分層含義與階層犯罪論體系的再宣揚——以“教唆不滿十八周歲的人犯罪”的規(guī)范理解為切入》， 《法學評論》2015年第2期。

?[51]參見陳忠林：《刑法的界限——刑法第1—12條的理解、適用與立法完善》，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168、168頁。

?[52] 陳忠林： 《刑法散得集》，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序，第7、269頁。

? 參見姜偉： 《罪過形式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0頁以下。

?參見王安異：《穿越價值哲學——威爾策爾之人本刑法思想研究》， 《政大法學評論》2009年第108期。

?馮軍：《刑法中的責任原則——兼與張明楷教授商榷》， 《中外法學》2012年第1期。

? 張明楷： 《刑法學》 （第3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208—209頁；張明楷： 《刑法學》 （第4版），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229頁

[53] ［意］艾米利奧·多爾契尼： 《意大利法律制度中犯罪的概念及其體系化》，吳沈括譯，載趙秉志主編：《走向科學的刑事法學》，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199頁。

[54] ［英］奧斯丁： 《法理學的范圍》，劉星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年版，第147頁。

[55] ［德］漢斯·海因里希·耶賽克、托馬斯·魏根特：《德國刑法教科書》 （總論），徐久生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53頁。

[56] 梁治平： 《法律的文化解釋》，載氏著： 《法律史的視界：梁治平自選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04頁。

[57] 張明楷： 《犯罪構成理論的課題》， 《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3年秋季號。

[58] ［日］西原春夫： 《日本與德意志刑法和刑法學》，林亞剛譯， 《法學評論》200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