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槱
(廈門工學院友恭書院 福建 廈門 361021)
義利觀既是道德哲學的基本問題,也是人們日常道德行為的指導原則,它通過對義利孰先孰后、孰優孰劣等問題的回答,來表達人們行為的價值取向。社會主義義利觀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包括儒家重義輕利的道義主義義利觀、墨家和法家貴義重利、賤義尚利崇法的功利主義義利觀以及道家絕義棄利的虛無主義義利觀等在內而以儒家義利觀為主導和核心的中國傳統義利觀,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資源,其富有生命力的有益成分,可以為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堅持社會主義義利觀所借鑒。
先秦諸子義利觀是中國傳統義利觀的源頭活水,本文對中國傳統義利觀的考察也便以之為中心展開。由于先秦道家主張“絕仁棄義”、“絕巧棄利”,并沒有對義利孰先孰后、孰輕孰重的問題作出明確回答,其義利觀可以看作是一種義利雙棄的虛無主義義利觀,因此,本文對中國傳統義利觀的考察以儒墨法家諸家主要對象。
先秦諸子中最早提出義利之辯的是儒家,它從維護統治者的正統地位出發,主張重義輕利。
1.從“仁者愛人”[1](P197)的基本立場和“義者宜也”[2](P30)的基本觀點出發,強調仁人君子要“義以為上”[3](P188),提出“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2](P13-14)的主張。
孔子的理想人格是“君子”,而區分“君子”與“小人”的重要標準就是如何合適地處理和對待義利關系:“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3](P38),因為“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3](P36)。
孟子認為,無論君王治國理政還是“大丈夫”為人處世,判斷是非曲直的最高標準都是“惟義所在”[1](P189):君王行“王道”于天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1](P1),而“大丈夫”之所以為“大丈夫”,就在于其能夠“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1](P141)。由此,孟子對“義”作出了自己的獨特理解:“人皆有所不為,達之于其所為,義也”[4](P337),這是從肯定方面說;而從否定方面說,“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4](P316)因此,孟子認為,君臣、父子、兄弟、夫婦、長幼相處之道,乃“去利,懷仁義以相接”,而非“去仁義,懷利以相接”。[4](P280)
荀子繼承了孔孟的仁義思想,并進一步把義之有無看作是判定人之貧富的主要標準:“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5](P164),因此,“仁義禮善之于人也,……多有之者富,少有之者貧,至無有者窮。”[5](P515)正是基于這一看法,荀子推崇“仁眇天下、義眇天下、威眇天下”的“王者”[5](P158),反對“無正義,以富利為隆”的“俗人”[5](P138)、“唯利所在,無所不傾”的“小人”。[5](P51)
2.強調“義以生利,利以豐民”[6]、“義厚而利多,義厚則敵寡,利多則民歡”[7],主張在義利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
孔子承認“富”“貴”乃“人之所欲”,而“貧”“賤”乃“人之所惡”,[3](P35)因此,他并不一般地反對追求富貴利祿,而是特殊地反對不義而富:“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然而,“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3](P69)孟子承認“以利為本”[1](P196)是基本人性,而荀子則進一步發揮了孟子的觀點,認為“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5](P78)。
3.主張按照先義后利的原則處理義利關系,強調“見利思義”[3](P147)。
孔子主張君子應“見利思義”[3](P147)、“見得思義”[3](P175),孟子發展了孔子“殺身以成仁”[3](P161)的思想,提出了“舍生取義”的道德主張:“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4](P265)因此,孟子認為,在義與利面前,君子的選擇只能是“惟義所在”[1](P189),也就是說,“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系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1](P225),而“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1](P1)。荀子在繼承孔孟“見利思義”、“舍生取義”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處理義利關系的“以義勝利”原則:“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雖堯、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義也。雖桀、紂不能去民之好義,然而能使其好義不勝其欲利也。故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5](P502)。特別需要指出的是,荀子還將義利觀與榮辱觀聯系起來考察,提出了切中時弊的獨特觀點:“先義而后利者榮,先利而后義者辱”[5](P58),“義之所在,不傾于權,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視,重死而持義不橈,是士君子之勇也。”[5](P56)也就是說,君子之所以為君子者,不僅是因為其“能以公義勝私欲也”[5](P36),而且是因為其在“利少而義多”[5](P27)的情況下仍然能夠做正確的事:“見其可欲也,則必前后慮其可惡也者;見其可利也,則必前后慮其可害也者;而兼權之,孰計之,然后定其欲惡取舍”[5](P51)。
4.民眾義利觀要由上層統治者引導,“上好仁”則“下好義”,“好義”則事成。[2](P13)
孔子強調統治者要“因民之所利而利之”[3](P208);孟子主張治國者要率行仁義之道,“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1](P187);荀子認為君上應以義制利,取“利而不利”之道以“取天下”[5](P192),因為“上重義則義克利,上重利則利克義”[5](P502),“上好羞,則民闇飾矣;上好富,則民死利矣”[5](P503),而“凡奸人之所以起者,以上之不貴義,不敬義也。”[5](P305)
在與儒家重義輕利的道義主義義利觀的爭論中,墨家提出了貴義重利的功利主義義利觀。
1.兼愛利
“兼相愛”、“交相利”[8](P152)是墨家的基本主張之一,強調要把“愛人”與“利人”結合起來,即“我所愛,兼而愛之;我所利,兼而利之”[8](P289)。所謂“兼”,就是既考慮自己,又考慮別人,既愛利自己,又愛利別人。正是由于不滿于“人是其義,而非人之義”以至于“天下之亂也,至若禽獸然”[8](P114)的社會混亂狀況,所以,墨子提出了“一同天下之義”[8](P116)的社會改造主張。
2.重利
基于對個人追求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合理性的認識,墨子提出了“必興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8](P155)的政治主張。不消說,墨子語境中的“利”乃“公利”、“天下之利”,而其“所利”者,亦乃“利人”、“利天下”:“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8](P156)對墨子這種倡“天下之利”而“利天下”的社會主張,甚至連與其政治主張相異的孟子也是充分肯定的:“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4](p313)
3.貴義
墨子主張“萬事莫貴于義”[9](P670),高度評價“義”在國家治理方面的作用:“夫義,天下之大器也”[9](P693),“天下有義則生,無義則死;有義則富,無義則貧;有義則治,無義則亂”[8](P288),“今用義為政于國家,國家必富,人民必眾,刑政必治,社稷必安。”[9](P643)基于此,墨子提出了自己的處理義利關系的獨特主張:凡事“必順慮其義而后為之行”[8](P215),“不義不處,非理不行,務興天下之利”[8](P431)。在此,還需要指出的是,在墨子那里,義與利是相通的,所謂“義,利也”[8](P461),以至于可以說,義就是最大的利,利也是最高的義,而墨子之所以主張“貴義”而聲稱“義,天下之良寶也”,就因為“所為貴良寶者,可以利民也,而義可以利人”[9](P643),也就是說,“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勸以教人”[8](P96)。
法家義利觀的基本主張是賤義尚利崇法,反對儒墨的仁義治國主張。
1.強調“上下之利”、“君臣之利”、“公利私便”之分,主張統治者要舉公而不縱私。韓非子認為,“匹夫有私便,人主有公利”[10](P425),而“君臣之利異”[10](P241),因此,統治者“必明于公私之分,明法制、去私恩。……私義行則亂,公義行則治,故公私有分。”[10](P128)
2.承認求義趨利均為人性之理,強調統治者要因義導利、以利歸民。
就人對義的追求這個方面來說,義是人的本性使然:“義者,君臣上下之事也,父子貴賤之差也,知交朋友之接也,親疏內外之分也。……義者,謂其宜也,宜而為之”[10](P131)。就人對利的追逐這個方面來說,人“不免于欲利之心”[10](P146),既如此,那么統治者就要因義導利、以利歸民:“利者所以得民也”[10](P410),而“利之所在民歸之”[10](P263)。同時,韓非子也指出,利有小大之分,而“顧小利則大利之殘也”[10](P61),因此,人要“慮其后便,計之長利”[10](P417)、“出其小害計其大利”[10](P427),而不能“苦小費而忘大利”[10](P121)。
3.統治者要重法利民而非以“仁義”治國。
在韓非子看來,唯有重法利民而非以“仁義”治國,才能達成“上下貴賤相畏以法,相誨以利”[10](P438)的國家治理效果,因此,“明主之道,臣不得以行義成榮,不得以家利為功,功名所生,必出于官法”[10](P441),須知“仁義辯智非所以持國也”[10](P445)。
一般說來,儒家之所以強調重義輕利,乃因為它是站在統治者立場上的,這就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忽視甚至否定了下層人民的利益要求,因此,儒家義利觀對下層人民具有極大的道德蒙蔽作用。當然,儒家“罕言利”并非絕對排斥利,而是倡導人們去追求公利即他人之利、社會之利,而不能滿足于追求自己的一己之利,特別是在義利發生沖突時,要以義為先、舍利取義,甚至在特殊情況下舍生取義。因此,儒家是在義利統一的高度上講利的:若所求之利為社會公利,則與義并行不悖,義利可以兼得,因為“為公”之利本身就是義;若所求之利為個人私利,則與義相謬,義利不可兼得,因為“為私”之利乃“非義”、“不義”。
由于儒家義利觀具有顯著的強調社會整體利益的價值導向,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滿足了后世統治者強化封建專制制度的需要,所以成為中國傳統社會占主導地位的義利觀。千百年來,這種義利觀的影響不絕如縷,浸潤于人們的日常生活而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部分,也成為今天的我們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寶貴精神財富。當然,由于儒家重整體輕個體、重義輕利的義利觀在傳統社會中長期占主導地位,也使它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成為近代以來阻礙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化的惰性力量,這也是不能否認的。
與儒家重義輕利的義利觀相比,墨家貴義重利的義利觀的思想境界則顯得更為博大寬厚,含有試圖打破家族、血緣、親情本位的進步傾向。不過,由于墨家義利觀的出發點只是下層人民“饑者得食,寒者得衣,亂者得治”[8](P96)的樸素生活情感和社會理想,不可能為當時以至后世的統治者所見用,因而也就不可能成為中國傳統社會中占主導地位的義利觀。盡管如此,但它畢竟是生發近代中國功利主義義利觀的重要因子,特別是在大力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當代中國,有其獨特的價值,需要我們認真細致地挖掘其中的積極意義。
法家賤義尚利崇法的功利主義義利觀是建立在深刻分析人的“可欲”、“邪心”之社會破壞性基礎上的,即所謂“禍難生于邪心,邪心誘于可欲”[10](p145)。在韓非子看來,人皆有“可欲”,都有追求私利的“私心”,但“私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私心”的惡性膨脹而產生的以非常手段追求私利的“邪心”;“邪心”將社會引向混亂,而儒家的仁義禮教顯然不能治理“邪心”以及由此而來的社會混亂,所以治理國家非嚴刑峻法不可。我們看到,由于法家揭示了人性的復雜性特別是其“黑暗”的方面,所以往往為后世統治者所看重,成為他們玩弄權術、統馭臣民的便利工具。
墨家貴義而法家賤義,在義的問題上有相互抵牾之處,但重利這一點上卻是一致的,而且雙方都強調了義利在本質上的一致性,這在今天也是相當進步的應予肯定的觀點:義的最高價值乃利國利民,無論是尊義還是求利,都要以利國利民利天下為最終價值取向。
我們看到,雖然儒墨法諸家在義利問題上存在較大的分歧,甚至是對立和沖突的,但根本原則卻是一致的:儒家之所以重義輕利,其目的在于避免因爭奪個人私利而使社會崩潰;墨家法家之所以重利輕義,其主旨也在于使國家和社會因個人需求的滿足而得以平穩發展。一方面,個人利益的滿足始終要服從于社會道義,個人私利要始終服從于社會公利,此所謂居眾后、義在人先;另一方面,承認追求個人利益的正當性,并不意味著要把它視為人性的“自然必然性”,而是應當把利視為義中之利,當作人性之“社會必然性”,也就是說,個人利益的實現,應當體現出更多的理想性、自我約束性和利他利人等“社會的人性”。
在當代中國,無論在國際關系中還是在人際交往中,都必須堅持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特別是社會主義義利觀,如習近平總書記在談到如何處理與其他國家的關系時所強調的那樣,“一定要堅持正確義利觀。只有堅持正確義利觀,才能把工作做好、做到人的心里去”,——“義反映的是我們的一個理念,共產黨人、社會主義國家的理念。這個世界上一部分人過得很好,一部分人過得很不好,不是個好現象。真正的快樂幸福是大家共同快樂、共同幸福。”[11]
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堅持社會主義義利觀,要堅持“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的原則。強調正確處理“義”和“利”的關系,視道義與責任,突出“義”的價值的中國傳統義利觀,就是作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之重要組成部分的社會主義義利觀的“本來”。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立足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實踐的社會主義義利觀,是對中國傳統義利觀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既富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又具有深厚的優秀傳統文化底蘊,是當代中國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第一,它是堅持集體主義原則和義利統一原則相統一的辯證義利觀。
一方面,社會主義義利觀堅持馬克思主義的集體主義原則,強調集體(國家、社會、民族、人民)利益的至上性,主張個人利益要服從、服務于國家、社會、民族、人民利益,反對任何形式的個人主義,特別是極端利己主義。另一方面,社會主義義利觀堅持義利統一原則,主張在實踐中實現義利之歷史的和辯證的統一,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義利之為社會之義利,就是公義公利,澤被個人就轉化為個人之私義私利;義利之為個人之義利,當然就是私義私利,但若能經過教化推己及人,就可以轉化為社會之公義公利。”[12]因此,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堅持社會主義義利觀,就要堅持馬克思主義集體主義和義利統一原則,“不僅要大力倡導人們追求社會公義公利,更要促成個人私義私利向社會公義公利的轉化,最終在全社會形成社會公義公利與個人私義私利的良性循環態勢。”[12]
第二,它是作為對中國傳統義利觀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新時代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社會主義義利觀吸收了中國傳統義利觀的有益滋養,堅持對義利關系作辯證的歷史的回答,反對脫離現實生活、實踐的哲學思辨。作為對中國傳統義利觀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當代中國的社會主義義利觀的要義在于“公義為重,兼顧私利”,[13]它堅持貴義重利、義利并重以反對重義輕利、輕義重利,主張取利于義、見利思義以反對見利忘義、唯利是圖,倡導義利兼顧、義利協調以反對以義去利、因利廢義。
1.社會主義義利觀高度肯定人對義的追求的道德價值,認為人對義的追求,乃是以義為準則對人的生活實踐所作的終極道德判斷……,歸根結底寓于人之為人的本性即人性完善、豐富的根據與發展之中。因此,培育、發展合乎義的人性,使人成為有義之人,是社會主義的崇高主題,而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實踐也為人對義的追求開辟了廣闊的現實道路。不消說,倡導、鼓勵人們追求社會(民族、國家)之義,既是社會主義優于資本主義的重要體現,也是培育、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可或缺的重要維度。
2.社會主義義利觀充分肯定人對利的追求的道德合理性,認為人對利的追求根源于其生存、發展、享受的需要,是必然的、合理的,而合理、正當的個人需要是社會發展的重要動力,因此,通過誠實勞動、合法經營而獲得的正當個人利益,就不僅應受到法律的保護,而且應當得到道德上的高度肯定。
3.社會主義義利觀實現了義利觀由單純道德領域向“道德—經濟”領域的轉換,把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義利關系具體地理解為公平與效率的關系,賦予中國傳統義利觀以新的時代內涵。誠然,社會主義義利觀是集體主義的義利觀,但它并不以舍棄合理個人利益的正當性為必要條件,而是在堅持集體主義(公平、正義)原則的前提下,充分肯定個人追求正當利益(效率)的道德價值,主張兼顧公平與效率,既要最大限度地實現社會公平正義,又要保障個人追求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諸方面利益的權利。
4.社會主義義利觀是法制論的現代義利觀,強調人對義利的追求既要靠自律也要靠他律,既需要道德約束也需要法律保障。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的道德實踐及其正面經驗和反面教訓啟示我們,柔性的道德需要剛性的法律的保護,只有將社會主義義利觀提升為法律,把柔性的道德觀念轉化為剛性的法律,用同一的法律尺度規范和衡量每個社會成員求義逐利的行為,才能在全社會形成統一義利觀,才不至于使社會陷入“人是其義利而非人之義利”的道德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