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一桃
對經濟特區與中國社會制度變遷路徑選擇的思考與研究,不僅是對40年來中國改革開放歷程的思考、對中國實現現代化道路的研究,同時也是對經濟特區與中國道路之間內在邏輯關系的理論與現實的探索。因為,中國改革開放40年來所走過的艱辛而輝煌的歷程,就是由傳統的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型的過程,就是由普遍貧窮走向共同富裕的過程,就是由盲目閉關自守走向全面政策開放與制度開放的過程,更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實現中國夢的偉大而美好的征程。而這一切不僅始于經濟特區的創立,同時又構成了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演進軌跡。①陶一桃、魯志國等:《經濟特區與中國道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頁。
如果說探尋一條適合中國國情的實現現代化的道路,是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共產黨矢志不渝*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經濟特區發展史(1978-2018)”(項目號16ZDA003)的階段性成果。的歷史擔當與使命,那么創建經濟特區則可以說是中國共產黨為實踐這一偉大探尋的偉大創造。我認為,從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歷史進程和中國道路形成的角度來看,給予經濟特區多么高的評價都不為過。因為對于今天的中國而言,經濟特區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特殊政策的產物,更不是一項權宜之計,而是中國社會制度變遷和中國道路的邏輯起點,它本身就構成了中國道路的重要內涵。甚至可以說,沒有經濟特區的創建,就沒有中國改革開放的實踐;沒有經濟特區的“先行先試”,就沒有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沒有經濟特區實踐,就無所謂中國道路的探索;沒有經濟特區示范與引領,就沒有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發展積累;沒有經濟特區的拓展與創新,就沒有實現中國夢的堅實的制度與物質力量。所以,從中國社會改革開放之初的政治背景來看,經濟特區無疑是中國社會實現由傳統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變,從而全方位啟動社會轉型的必由之路;從現代化道路的探索來看,經濟特區無疑是徹底擺脫理想與現實的沖突,從而邁上旨在實現共同富裕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必由之路;從中國制度變遷的道路選擇來看,經濟特區無疑是在傳統意識形態曾占據主導地位的國家里,打破傳統體制的僵化和意識形態的教條,從而自上而下地完成社會轉型與制度變遷的必由之路;從發展的戰略上來看,經濟特區無疑是在一個極“左”思想曾牢牢占據支配地位的國度里,真正摒棄“人定勝天”的盲目和“寧要社會主義的草”的荒謬,從而以非均衡發展的方式與“漸進式改革”的實踐走上科學發展的必由之路①陶一桃、魯志國等:《經濟特區與中國道路》,第7頁。。
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指出:“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4~57頁。在回顧、總結、思考中國改革開放40年的偉大歷程時,對中國經濟特區的研究,既不能簡單地就特區來談特區,又不能僅僅停留或局限于經濟特區問題本身的研究上。而應該從中國改革開放史的視角出發,把經濟特區置于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框架中,置于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形成、發展、完善的進程中,置于中國道路探索的實踐中,置于新時代的征程中來研究。從歷史演進的視角,評價中國經濟特區不可替代的地位、功能和獨特的歷史使命;從制度變遷的脈絡,詮釋經濟特區與中國社會制度變遷路徑選擇的內在聯系;從轉型社會制度變遷的內在邏輯,論證中國道路的特殊性,以及這種特殊性中所蘊含著的普遍性,進而為其他轉型國家提供一種可供借鑒的選擇方案③陶一桃:《經濟特區與中國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進程的理論思考》,《澳門理工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1卷第3期。。
如果從制度變遷理論和區域增長理論來看,無論以深圳為代表的典型經濟特區,以上海浦東新區和各類開發區為代表的廣義經濟特區,以喀什為代表的新興經濟特區,還是自貿區、灣區為代表的經濟特區的拓展形態都是在中國改革開放不同時期與階段中,承擔著不同的先行先試使命,從而實現國家整體發展戰略的一項制度安排;都是實現社會轉型的一條有效的路徑選擇;都是加速實現現代化的一條“捷徑”;都是對中國道路實質與內涵的探索與豐富。這一發展軌跡,在不斷形成中國經濟區域增長極的同時,又不斷逐步實現著中國社會的均衡發展、協調發展與全面發展。從典型經濟特區到廣義經濟特區,再到經濟特區拓展形式的自貿區、灣區的建立與形成,正是“梯度發展”與“反梯度發展”路徑選擇的有機結合。這種有機結合不僅會以實踐驗證著中國式的梯度發展與反梯度發展路徑是富有制度績效的,而且還會在深化改革的進程中,進一步證明中國社會制度變遷路徑選擇的正確性,詮釋著中國道路獨特性與創造性。
另外,從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的邏輯起點和路徑選擇來看,非均衡發展是占主導地位的戰略選擇。但是,隨著越來越多的各類特區的建立及市場經濟的普遍建立與發展完善,威廉姆遜倒“U”型假說①Jeffrey G.Williamson,Regional Inequality and the Process of National Development: A Description of the Patterns,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Cultural Change, Vol.13, 1965, P3-45.所預測的狀況也逐漸顯現出來,這其中的理論邏輯既反映了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演進路徑的現實邏輯,又構成了中國道路的理論機理②陶一桃、魯志國等:《經濟特區與中國道路》,第49頁;陶一桃,《雄安新區與中國道路》,《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7年第34卷第4期。。
馬克思曾說:“理論在一個國家的實現程度,決定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③《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11頁。40年中國改革開放的實踐證明,非均衡發展方式是經濟發展不均衡的大國里,完成社會轉型,從而實現全面發展的制度績效最佳、成本代價最低的路徑選擇,尤其對于降低改革開放的試錯成本和意識形態成本而言。如果說,當年以建立特區的方式開啟中國社會的制度變遷主要在于降低改革開放的政治風險和試錯成本,那么之后的各類特區的建立則更多地是以政策的力量培育經濟增長極,并通過“回流效應”、“擴展效應”和“涓滴效應”的釋放,以制度示范制度,以區域帶動區域,并以先行先試所形成、積累的增長極,逐步帶動、實現社會的均衡發展與全面發展④陶一桃:《雄安新區與中國道路》。。
(一)
當我們用區域經濟發展理論來解釋中國經濟特區的功能與作用,一方面,以深圳為代表的典型經濟特區的輝煌成就,以“集聚效應”和“擴散效應”從理論上有力地詮釋了經濟特區的功能、作用以及中國道路的機理與內涵;另一方面,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獨特的時代背景,以及由此所導致的制度變遷路徑選擇的獨特性,又構成了對區域發展理論的另一種詮釋與補充。如自上而下的強制性制度變遷,使傳統區域經濟學理論中的“回流效應”“擴散效應”“涓滴效應”都以“中國式”機制非“經典”地展現出來⑤陶一桃:《經濟特區與中國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進程的理論思考》。。
按照斯德哥爾摩學派創始人、發展經濟學先驅者之一綱納·繆達爾(Karl Gunnar Myrdal)的循環累積因果論⑥Gunnar Myrdal,Economic Theory and Underdeveloped Regions,London:Duckworth,1957.,經濟發展過程在空間上并不是同時產生和均勻擴散的,而是從一些條件較好的地區開始的。一旦這些區域由于初始優勢而比其他區域超前發展,則由于既得優勢,這些區域就通過累積因果過程,不斷積累有利因素繼續超前發展,從而進一步強化和加劇區域間的不平衡,導致增長區域和滯后區域之間發生空間相互作用,并由此產生兩種相反的效應:一是“回流效應”,即各生產要素從不發達區域向發達區域流動,使區域經濟差異不斷擴大;二是“擴散效應”,即各生產要素從發達區域向不發達區域流動,使區域發展差異得到縮小。在市場機制的作用下,“回流效應”遠大于“擴散效應”,即發達區域更發達,落后區域更落后。基于此,繆達爾提出了區域經濟發展的政策主張。即在經濟發展初期,政府應當優先發展條件較好的地區,以尋求較好的投資效率和較快的經濟增長速度,通過擴散效應帶動其他地區的發展;但當經濟發展到一定水平時,也要防止累積循環因果造成貧富差距的無限擴大,政府必須制定一系列特殊政策來刺激落后地區的發展,以縮小經濟差異。
1.在中國并不像繆達爾所言,率先改革開放是從一些條件較好的地區開始的,而是從計劃經濟最薄弱的不發達地區開始的。如改革之初的深圳,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漁村。但是,如前所述,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改革成本低,又不怕承擔失敗的風險。
2“.回流效應”在相當時間里,是作為改革開放政策的吸引力,而不是單純的市場經濟作用的結果而存在的。以深圳為例,重要的生產要素—人力資本的流動而言,初始的吸引力并不是來自要素價格本身,而是特殊政策逐漸形成的有利于改革開放的寬松的制度文化環境。同理,最早外資的進入也并非完全由于利潤最大化的驅動,而是對改革開放政策的看好,對由制度變遷所帶來的未來巨大經濟收益的良好而樂觀的預期。同時,由于要素只有進入特區,才能獲得特殊政策所帶來的好處。所以,不僅在相當長時間里率先改革的政策性“回流效應”大于單純的經濟引致的“回流效應”,而且“回流效應”所帶來的區域發展差距,基本上是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步伐而開始逐步縮小的。從理論上說,只有當市場經濟普遍確立了,要素才可能真正由政策性為主導的流動偏好選擇,逐步回歸到由市場經濟規律為主導的流動偏好選擇①陶一桃:《雄安新區與中國道路》。。
3“.擴散效應”在相當程度上不是作為原因,而是作為結果發生的。所謂作為結果是說,改革的進程和中央的整體戰略部署在“擴散效應”中發揮著相當大的主導作用,這也正是中國社會自上而下強制性制度變遷特點所在。從理論機理上講,隨著先發達的地區的發展,在“擴散效應”的作用下,各生產要素從發達區域向不發達區域流動,使區域發展差異得到縮小。但是在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這種“擴散效應”一方面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普遍確立與日臻完善而形成,隨著先發展地區產業的更新換代而釋放,如當年廣東的“騰籠換鳥”,另一方面又深深伴隨著國家發展思路的調整和整體發展戰略的區域布局的推進與拓展,如科學發展觀及經濟增長方式轉變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提出與實施;如由沿海開放到沿邊開放、自貿區及灣區經濟帶實施與拓展以及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②陶一桃:《雄安新區與中國道路》。。
4.從某種意義上說,“涓滴效應”作為改革開放的內容與路徑,而不是發展后的結果在改革開放之初就已被戰略性地制定了下來。“涓滴效應”是阿爾伯特·赫希曼不平衡增長論的重要觀點,指在經濟發展過程中并不給予貧困階層、弱勢群體或貧困地區特別的優待,而是由優先發展起來的群體或地區通過消費、就業等方面惠及貧困階層或地區,帶動其發展和富裕,從而更好地促進社會經濟的增長③Albert O, Hirschman,The Strategy of Economic Development,Yale University Press,1958.。中國改革的目標就是完成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探索由普通貧窮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而實現后者的途徑就是以改革的制度力量,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從土地上解放出來的大量農民涌入先發展區域,他們不僅構成了在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具有開創歷史意義的獨特的勞動大軍—農民工,而且還成了“中國奇跡”創造的最具有價格優勢的生產要素。可以說,這就是伴隨改革開放進程的最有代表意義的“中國式”的“涓滴效應”。這一中國特色的“涓滴效應”首先在客觀上以給予人,尤其是曾被傳統的戶籍制度牢牢束縛在土地上的農民以自由選擇權利的方式,縮小著城鄉及區域之間的發展差距。同時,在給予農民選擇權利的可能中,改變著部分農民的生活狀況。
作為中國社會強制性制度變遷的正式制度安排,以深圳為代表的典型特區、以上海浦東為代表的廣義經濟特區、以自貿區為代表的經濟特區的拓展形式,既以其自身的率先發展釋放著足以推動中國社會深化改革及現代化進程的“回流效應”“擴散效應”與“涓滴效應”,同時又表現為不同發展時期、時點或階段上,上述“效應”的結果與產物。它都在不斷形成中國經濟區域增長極的同時,逐步實現著中國社會的均衡發展、協調發展與全面發展,從而探索、實踐、驗證、構建著中國道路的理論機理①陶一桃:《經濟特區與中國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進程的理論思考》,陶一桃:《雄安新區與中國道路》。。
(二)
作為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結果與中國道路的重要內涵,無論特區、開發區還是新區、自貿區,都是在產生之初就被賦予了獨特功能的政策性增長極。同時,這些增長極功能的發揮,如以“擴散效應”實現梯度轉移,并不是簡單的發展后的自然釋放,而是更多地表現為市場機制基礎之上的,為實現國家發展戰略的政策性釋放。市場選擇與政策引力相作用,市場的力量與制度的力量相結合,使中國社會經濟發展呈現出獨特的軌跡與較高的速度。雄安新區的建立,不僅是梯度發展與反梯度發展路徑選擇的有機結合,也在深化改革的進程中,詮釋著中國制度變遷路徑選擇的獨特性與創造性②陶一桃:《雄安新區與中國道路》。。
梯度發展理論(梯度轉移理論)認為:在區域經濟發展次序上應優先支持和促進高梯度地區經濟的發展,從而取得較高的經濟效益,帶動和促進低梯度地區經濟的發展。“梯度發展理論”還認為,區域經濟的盛衰主要取決于產業結構的優劣,而產業結構優劣又取決于地區經濟部門,特別是主導產業專業化部門所處的階段。如果區域主導專業部門是由處在創新階段的興旺部門所組成,則列入高梯度區;反之,如若由處在成熟階段后期或衰老階段的衰退部門所組成,則屬于低梯度區。同時,由于新產業部門、新產品、新技術、新的生產管理與組織方法等大多發源于高梯度地區,在擴散效應的作用下,依順序逐步由高梯度區向低梯度區轉移。而梯度轉移主要又是通過城鎮體系逐步拓展實現的。威爾伯等人把這一生命循環論在區域經濟學中創造性應用形象地稱之為“工業區位向下滲透”現象③Raymond Vernon,International Investment and International Trade in the Product Cycle,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1966,80(2),P190~207.。
1.正如中國社會經濟增長極(典型特區、廣義特區、經濟特區的拓展形式)的產生、形成是政策產物一樣,梯度轉移的發生也更多地表現為政策或國家戰略的結果。由特殊政策和區域要素稟賦共同培育出來的增長極,在與作為國家整體戰略部署的梯度發展布局相結合的過程中,使不同的增長極在不同的發展時期,以不同的方式創造并承接著梯度發展的鏈條與機遇。在國家整體發展戰略布局的制度性安排下,中國社會梯度發展以十分驚人的速度裂變擴展開來。如1984年至1986年,國家在14個沿海開放城市建立第一批國家級經濟技術開發區。之后,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和深化,根據國家不同時期發展戰略的需要,作為廣義經濟特區的國家級經濟開發區建設也從沿海地區向沿江、沿邊和內陸省會城市、區域中心城市梯度拓展。國家級經濟開發區作為梯度發展的原因與結果,也以其自身區域經濟增長極的功能,成為從沿海到沿邊開放以及西部開發、東北振興、中部崛起等國家發展戰略目標實現的重要支撐點,不斷構建著充分體現中國道路內在演進邏輯的區域經濟的新版圖。縱觀改革開放以來作為廣義經濟特區的國家級經濟技術開發區的相繼批復的歷程,我們也可以從一個側面看到中國經濟梯度發展的獨特軌跡①陶一桃:《經濟特區與中國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進程的理論思考》。。
2.東南沿海區域帶是中國經濟的第一梯度區,最早的典型特區、廣義特區皆產生于此。沿海區域對外開放的先天地緣優勢,客觀上為先行先試、率先發展提供了內陸城市無法具備的可能,尤其是改革開放初期。而典型特區和早期的新區、開發區作為中國區域經濟的增長極,又不斷以其產業結構、科技發展、綜合管理水平和創新能力等優勢,強化著第一梯度區的自身實力和輻射力。中西部作為中國的第二、第三梯度區,在承接產業技術的梯度轉移的同時,也自然承接著與此同時“轉移”的足以促進社會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體系完善的非經濟要素與資源,如嶄新的理念、先進的文化和良好的社會規制等。我認為,這種意義上的“轉移”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還將繼續貫穿中國梯度發展的過程之中。所以,梯度轉移在中國不是一個單純的區域經濟概念,而是與市場經濟體制普遍確立的推進,與改革開放向縱深發展的進程相伴隨的過程。因此,從根本上說,對新時期社會主要矛盾的解決,對社會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的緩解與逐步消除,同樣不是單純經濟規律作用的結果,而一定是更加深刻的社會制度變遷和更進一步深化改革的收獲②陶一桃:《經濟特區與中國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進程的理論思考》。。
3.反梯度開發理論③郭凡生:《何為“反梯度理論”—兼為“反梯度理論”正名》,《開發研究》,1986年第3期。認為,落后地區開發可以不依據現狀順序,而根據需要與可能,跳過發達地區,直接對不發達地區進行開發。如果從“梯度轉移理論”來考察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路徑,可以說是“梯度發展”與“反梯度發展”有機結合的策略選擇。“梯度發展”是主導,尤其是在市場經濟體制剛剛普遍確立的時期,而“反梯度發展”則是國家戰略決策。“反梯度發展”體現了均衡發展、協調發展、分享發展的理念;它反映了自上而下強制性制度變遷的制度力量;它展示出了在經濟發展不平衡的人口眾多的大國里,盡快消除區域發展差距的獨特道路選擇。“反梯度發展”在中國不僅表現為在經濟相對不發達的地區直接建立政策性增長極,如2010年喀什、霍爾果斯新興經濟特區的建立,并以此促進落后地區經濟超常規發展,而且還表現為非率先發展區域所建立的政策性增長極,與率先發展區域已形成的政策性增長極一同先行先試的更強的制度創新功能。因此,從作為廣義經濟特區的國家級開發區和新區的時間布局上,我們就能清晰看到“梯度發展”與“反梯度發展”相結合的制度安排軌跡,如雄安新區的建立就是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實證。這種反梯度發展的路徑選擇,可以在市場經濟并非優先發達的地區,以強制性的制度安排,推動制度創新,為超常規發展創造制度支撐環境。中國改革開放的實踐,使“梯度發展”理論與“反梯度發展”理論有可能在國家整體發展戰略中得以有機結合,并構成了中國道路的一個組成部分④陶一桃:《經濟特區與中國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進程的理論思考》。。
(三)
改革開放40年的今天,中國已經形成了由特區、國家級開發區、國家級新區、自貿區構成的,由局部到全局、由個別地區和城市到大城市群、由大城市群到區域經濟帶的被賦予了不同功能和使命的“政策高地”。一方面,這些由“政策高地”構成的幾乎遍布全國的強勁的增長極,在梯度發展及梯度發展與反梯度發展結合效應的共同作用下,不僅形成了具有不同發展水平的核心—外圍經濟圈或經濟帶,而且還很有可能在比較短的時間里,使區域之間的發展較快地呈現出威廉姆遜倒U型的趨勢。另一方面,新興特區、國家級新區、自貿區、灣區等不同政策性增長極形成的過程,又以獨特的功能定位和所承擔的特定的時代使命,清晰地反映了中國社會全面深化改革的內在路徑,使以經濟改革為切入口的中國社會的制度變遷,逐步從經濟領域擴展到政治、文化、社會管理機制、法律法規等更廣泛領域。如果說當年以深圳為代表的典型經濟特區的重要功能就是成為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試驗田,推動、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在全國的普遍確立。那么今天,作為經濟特區拓展形式的自貿區、灣區的更重要的使命則是成為中國社會全面深化改革、全面協調發展、全方位改革開放的示范區。當然,政府的遠見卓識和自我革命的能力,將一如既往地決定著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績效與中國道路的可持續性與探索價值。①陶一桃:《經濟特區與中國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進程的理論思考》。
美國當代經濟學家約翰·弗里德曼(John Friedmann)在考慮區際不平衡較長期的演變趨勢基礎上,提出了與增長極理論和梯度發展理論相呼應的“核心—外圍理論”②John Friedmann,Regional Development Policy: A Case Study of Venezuela, Cambrige:MIT Press,1996.。這一理論首先將經濟系統的空間結構劃分為核心和外圍兩部分,核心區是社會地域組織的一個次系統,能產生和吸引大量的革新;邊緣區則是另一個次系統,與核心區相互依存,其發展方向主要取決于核心區。核心區與邊緣區不僅共同組成了一個完整的空間系統,而且二者還共同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二元空間結構。中心區發展條件比較優越,經濟效益也比較高,處于幾乎絕對的支配地位,而外圍區發展條件則比較差,經濟效益也比較低,處于被支配的地位。因此,在經濟發展的初始階段會出現各生產要素從外圍區向中心區的凈轉移,或者說只有“回流效應”,尚未產生“擴散效應”。這時期社會經濟的二元結構十分明顯,表現為一種單核結構。然而,隨著經濟進入起飛階段,單核結構逐漸在“擴散效應”和梯度發展的作用下,被多核結構所替代。當經濟進入持續增長階段,隨著政府政策的干預,中心和外圍界限會逐漸消失,經濟在全國范圍內實現一體化。
弗里德曼進一步用熊彼特的創新思想來解釋他的核心—外圍理論的機理:發展可以看作一種由基本創新群最終匯成大規模創新系統的不連續積累過程。迅速發展的大城市系統,通常具備有利于創新活動的條件。創新往往是從大城市向外圍地區進行擴散的。核心區是具有較高創新變革能力的地域社會組織子系統,外圍區則是根據與核心區所處的依附關系,由核心區所決定的地域社會子系統。核心區與外圍區共同組成完整的空間系統,其中核心區在空間系統中居支配地位。弗里德曼非常強調核心區在空間系統中的作用。他認為,一個支配外圍地區重大決策的核心的存在,具有決定性意義。因為,它決定了該地區空間系統的存在。任何特定的空間系統都可能具有不僅僅一個核心區,特定核心區的地域范圍將隨相關空間系統的自然規模或范圍的變化而變化。弗里德曼曾預言,核心區擴展的極限可最終達到全人類居住范圍內只有一個核心區為止③陶一桃:《經濟特區與中國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進程的理論思考》。。
1.弗里德曼的核心—邊緣理論,作為解釋經濟空間結構演變的模式,從理論機理上嘗試說明了一個區域如何由互不關聯、孤立發展,變成彼此聯系、發展不平衡,又由極不平衡發展變為相互關聯的平衡發展的區域系統。在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進程中,這一演進過程不僅速度驚人,而且又由于核心區域基本上就是行政核心區域,所以在中央的統一部署和自上而下的垂直領導下,一旦區域發展戰略形成,作為子系統的外圍區域的地方政府,會以積極的制度安排促進國家整體戰略部署下的核心—外圍經濟帶的發展與完善,核心—外圍之間在定位認知方面的制度交易成本也比較低。我以為,所謂“中國是一切規則的例外”①陶一桃:《經濟特區與中國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進程的理論思考》。在這里可以解釋為中國在人類社會發展進步的進程中,遵循普遍規律,走出自己的道路。如環珠江口珠三角經濟圈、環長江口長三角經濟圈和環渤海灣環渤海京津唐經濟圈的形成,從發展軌跡來看基本上遵循著常規的演進邏輯:首先形成經濟增長極,“回流效應”加速增長極的自身發展和經濟張力,“擴散效應”形成并促使梯度轉移發展,梯度轉移發展效應擴散,核心—外圍經濟帶依次形成。但是從根本上說,把“政策增長極”作為前提與背景,沒有“舉國體制”的因素,即中央和地方政府強大而有力的資源調配、整合的能力與集中資源干大事的行政號召力、執行力,演進的時間會相對漫長,制度性交易成本也會增加,同時相應的各種機理的釋放效應,更會由于目標的分散而降低②伯特蘭·羅素著,楊耐冬譯:《懷疑論集》,臺灣志文出版社,1984年。。
2.眾多發展中國家的實踐證明,經濟進步的巨大推動力將使經濟增長圍繞最初的出發點集中,增長極的出現(無論這個增長極是政策的產物,還是市場發展的自然結果)必然意味著增長在區域間的不平衡,這種不平衡是經濟增長不可避免的伴生物,甚至還是實現整體經濟發展的前提條件。無論處在經濟發展的哪個階段,進一步的增長總要求打破原有的均衡,非均衡增長既是增長的前提,又是增長的結果。中國社會發展的狀況雖然也呈現出相似的軌跡,但是,在政府不斷出臺的,旨在促進區域協調發展的政策和先行先試載體的強大作用,越來越呈現出某些威廉姆遜倒“U”型假說狀態。
威廉姆遜倒“U”型假說預測:均衡與增長之間的替代關系,依時間的推移而呈非線性變化。經濟發展程度較高時期,增長對均衡是相依賴。即當社會經濟發展到一定高的階段時,每一次發展不再是簡單地對現有均衡的打破,均衡表現為繼續發展的前提,發展階段與區域差異之間存在著倒“U”型關系。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說,一方面,沒有區域之間的均衡發展,很難實現社會的整體發展;另一方面,社會發展既打破原有均衡,又以均衡發展為其向更高層次發展邁進的前提。從這個意義上講,特區、開發區、新區、自貿區、灣區經濟帶,既是非均衡發展的產物,又是均衡發展的結果與前提。作為非均衡發展的產物,它們釋放著經濟增長極的功能與效應;作為均衡發展的結果與前提,它們在縮小著區域之間的差距,展示著社會發展經濟水平,體現著較高水平之上的經濟增長對均衡的越來越顯著的依賴關系。從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的邏輯起點和路徑選擇來看,非均衡發展是占主導地位的戰略選擇,尤其是改革開放初期。然而,自貿區、灣區等經濟特區拓展形式的出現,反映了中國社會從以非均衡發展為主導的戰略選擇向均衡發展為主導目標的戰略選擇的過渡。然而這種過渡的到來,是建筑在相當長時期的非均衡發展戰略基礎之上的。所以從中國改革開放40年發展歷程上看,更確切地說自貿區、灣區等經濟特區拓展形式的產生,是中國社會呈現出走向均衡發展勢態的非均衡發展進程的結果。它們的使命是促進、實現社會的協調發展、均衡發展、共享發展、全面發展,但是作為經濟特區的新時期的拓展形式,以非均衡發展的改革路徑,實現中國社會的均衡發展既是特區始終不變的歷史使命,又是中國道路的重要內涵①陶一桃:《經濟特區與中國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進程的理論思考》。。
3.無論“集聚效應”、“擴散效應”,還是“梯度發展”、“反梯度發展”與“倒U型假說”,都既從理論上闡明了作為特殊政策產物的經濟特區功能機理,又從理論上解釋了各類經濟特區存在、發展、演進的內在邏輯。“集聚效應”很好地詮釋了“政策高地”的改革開放與制度變遷的先行、先試的可能性;“擴散效應”從包括制度在內的全要素市場化流動的視角,給經濟特區的“示范效應”以理論的詮釋;“梯度發展理論”與“反梯度發展理論”不僅從理論上闡述了非均衡發展的現實意義,更富有說服力地證明了在強制性制度變遷中,由國家戰略主導的非均衡發展演進的制度績效(如前面所談到的“梯度發展理論”與“反梯度發展理論”的結合效應);“倒U型假說”理論則是從均衡與增長依時間的推移所有可能形成的替代關系,既闡明了非均衡發展的“工具性”,又闡明了非均衡發展的“目標性”。這一切向我們所展現的就是經濟特區與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內在邏輯及其理論機理。
經濟特區既是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起點,又是這一制度變遷的產物;它是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同時又展現了這一制度變遷的演進軌跡。它是中國社會實現現代化的一條捷徑,同時又構成了中國道路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非均衡發展是中國社會制度變遷遵循的理念,這一理念在降低改革開放成本和風險的同時,增加著改革開放的邊際收益。改革開放的不同歷史時期承擔不同使命的各類特區,作為政策創造的“增長極”,在不斷以“集聚效應”和“擴散效應”推進制度變遷進程的同時,創造著越來越廣泛的經濟增長極,推動中國社會的制度變遷向縱深展開,從而在不斷深化改革進程中由非均衡發展走向逐步解決發展不均衡、不充分問題的全面發展②陶一桃、魯志國等:《經濟特區與中國道路》,第6頁,第52~58頁;陶一桃:《經濟特區與中國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進程的理論思考》。。
作為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產物與路徑選擇,經濟特區的使命仍在繼續著。還有許多制度創新將在這里發生,許多有待實踐的成功做法和經驗將從這里繼續復制至全國。更重要的是,許多探索與實踐將會在這里由政策變為制度安排,由制度安排成為法律法規,從而把“先行先試”變為建設現代化國家的制度力量。強大的國家與發達的市場是我們需要的,但法治社會是獲得它們的前提;繁榮的國度與充滿福祉感的民生是我們所期待的,但政府的遠見卓識是實現它們的政治與制度保障③陶一桃、魯志國等:《經濟特區與中國道路》,第6頁,第52~58頁;陶一桃:《經濟特區與中國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進程的理論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