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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解釋邏輯

2018-03-31 20:21:04黃云飛
四川警察學院學報 2018年6期
關鍵詞:動植物國家

黃云飛

(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42)

一、問題的提出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253條之一關于侵犯公民個人信罪的兩款罪名是我國《刑法》中僅有的出現“違反國家有關規定”表述的條文。對于其含義,《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2條首次明確。《解釋》對“違反國家有關規定”范圍的界定,既包括了對法律、行政法規的違反,還包括了對部門規章的違反,如此一來,“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外延就要大于“違反國家規定”①。對于“兩高”通過《解釋》對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含義的界定,學界主要存在肯定說和質疑說兩種觀點。肯定說肯定了《解釋》的合法性與合理性,認為“違反國家有關規定”不同于“違反國家規定”,前者的范圍更為寬泛,這樣更有利于打擊侵犯公民個人信息類犯罪[1];質疑說認為,《解釋》對于“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含義的界定,不當擴大了“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范圍,背離了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有損法秩序的統一性[2]。

筆者認為,質疑說具有合理性,但需要進一步的論證。在下文中,筆者將對肯定說進行反駁,并從《刑法》第96條的規范意義以及體系解釋兩個角度出發,對質疑說進行更深層次的論證,明確“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解釋邏輯。

二、肯定說之否定

肯定說對于《解釋》合法性與合理性的肯定,大多都是單純就“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范圍作出與《解釋》相同或類似的表述,缺少實質的論證。但是,細思之下,其理由總結而言可以分為兩點:第一點為形式理由,即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的“違反國家有關規定”是由原“出售、非法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罪”和“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罪”中的“違反國家規定”修改而來,對于“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范圍當然應當作不同理解,而且該罪的立法過程表明其應當是在原“違反國家規定”基礎上的擴大理解;第二點為實質理由,即目前國家對于公民個人信息的保護范圍呈擴大趨勢,對公民個人信息的保護程度也越來越高,將違反部門規章的行為納入到“違法國家有關規定”的范圍,符合立法趨勢。其中,實質理由是肯定說最主要的理由。

(一)形式理由之檢討

對于肯定說之形式理由,筆者認為,“對于‘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范圍應作不同理解”一說具有合理性,但是其將“不同理解”直接跨越到“擴大理解”,是值得商榷的。

一方面,“違反國家有關規定”不同于“違法國家規定”具有一定的立法依據。《刑法修正案(九)》對于原“出售、非法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罪”和“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罪”最耐人尋味的修訂,就是將原來該條罪狀描述中的“違反國家規定”改為“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在《刑法修正案(九)(草案)》中,第253條之一的罪狀描述依舊延續的是之前的“違反國家規定”的表述,在《刑法修正案(九)(草案二次審議稿)》中修改為“違反規定”,《刑法修正案(九)(草案三次審議稿)》中依然采取的是“違反規定”的表述,《刑法修正案(九)》最終將“違反規定”修改為“違反國家有關規定”[3]。可以看出,從“違反國家規定”到“違反規定”,再從“違反規定”到“違反國家有關規定”,一定程度上說明了立法者的區分意圖。

另一方面,單純由罪狀描述形式上的變化推導出“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范圍相對于“違反國家規定”的范圍有所擴大,這一邏輯并不成立。有學者認為,“無論是從文義解釋還是從沿革解釋來看,如果認為兩者不同,‘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含義范圍都應當大于‘違反國家規定’。[4]”如果我們重新回顧上述修改過程:從“違反國家規定”到“違反規定”,其范圍有所擴大,但是從“違反規定”到“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其范圍又有所縮小。從先前的“擴大”到之后的“縮小”,這一過程并不能從立法層面表明“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范圍要大于“違反國家規定”。那么,可不可以認為“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范圍是介于“違反規定”和“違反國家規定”之間呢?由于缺少充分權威的立法資料的輔助,對于立法者關于“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確切含義,我們也不得而知。然而可以確定的是,從沿革解釋的角度并不能推導出“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含義范圍應當大于“違反國家規定”。另外,就文義解釋而言,從邏輯上來說,“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相較于“違反國家規定”,內涵有所增加,那么前者外延至少不能大于后者。雖然說《刑法》中的用語可能具有特殊的意義,但是也應當盡量遵守基本的邏輯原理。

(二)實質理由之否定

縱觀我國《刑法》對公民個人信息的保護,經歷了從間接保護到直接保護,從限定保護到擴大保護的過程②。這也是肯定說實質理由之所在。肯定說認為,我國沒有正式出臺《公民個人信息保護法》,目前針對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法律法規十分零散,從“違反國家規定”到“違反國家有關規定”,擴大了該罪的違法性淵源,有利于普遍適用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的犯罪行為,符合《刑法》對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趨勢。筆者認為,縱然《刑法》對于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程度有所提升,但這并不意味“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范圍相較于“違反國家規定”必然有所擴大。

首先,《刑法修正案(九)》已然通過其他罪狀的修改實現了《刑法》對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程度的提升。《刑法修正案(九)》將《刑法》第253條之一的原“出售、非法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罪”和“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罪”一并修改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這一修改,體現了《刑法》對公民個人信息由原來的限定保護到擴大保護,總結而言:首先是犯罪主體的擴大,由原來的特殊主體變為一般主體,原來作為犯罪構成要素的特殊身份僅作為身份加重犯處理;其次是犯罪主體的擴大導致的犯罪對象的擴大,即取消了原來對于“公民個人信息”的限制,只要是公民個人信息,即可成為該罪的犯罪對象;最后是法定刑加重,最高刑由原來的三年有期徒刑變為七年有期徒刑,量刑區間也由一檔變為兩檔。

其次,將該罪的違法性淵源擴大加劇了現階段我國公民個人信息保護法律體系的尷尬局面。在《刑法》設立出售、非法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罪以及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罪的時候,就連相關的行政法規也沒有規定對相關行為的處罰。在這樣的前提下,兩罪作為一種法定犯存在于《刑法》中,不免顯得有些尷尬。而《解釋》將部門規章作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違法性淵源,又產生了其他方面的問題。目前,中國對于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立法仍不完善,特別是在法律法規的層面。就法律層面而言,只有2017年6月1日起生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第4章“網絡信息安全”對于公民個人信息保護有比較完善的規定。在有法律法規規定的情況下,部門規章是對其的進一步細化,違反部門規章其實就是違反了作為上位法的法律法規。而在法律法規缺失的情況下,部門規章對于公民個人信息的保護雖然更加及時,從表面上看確實有利于打擊“犯罪”,但是規章具有片面性和易變性,僅因為違反規章就被認定為犯罪,嚴重侵犯了公民的人身自由,破壞了《刑法》的內在體系,可謂得不償失。而且,在《刑法》第96條已經對“違反國家規定”的含義有所明確的情況下,貿然將“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含義作出超出第96條的理解,不僅畫蛇添足,還有違反罪刑法定原則之嫌。

最后,將該罪違法性淵源擴大具有邏輯上的缺陷。如果參考第253條之一中其他罪狀描述的修改,如前文所述,表現出對于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擴大趨勢,基于這樣的理解,很容易推測出,“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范圍應該大于“違反國家規定”。但是,《刑法修正案(九)》對第253條之一的修改所呈現出的《刑法》對于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總體上的擴大趨勢,并不意味著該罪的每一個構成要件要素都要有所“擴大”,從邏輯上來說,前者是后者的必要不充分條件,即后者可以推導出前者,而前者并不能推導出后者。

三、質疑說之再證成

質疑說對《解釋》的質疑,主要是從罪刑法定原則以及合憲性解釋兩個方面展開的。然而,質疑說對于罪刑法定原則方面的論證尚欠深度,而合憲性解釋是從法秩序整體的統一性出發,其重點并非對于刑法自身的關注。基于此,筆者將以刑法自身的角度出發,基于罪刑法定原則,從《刑法》第96條的規范意義和體系解釋兩方面對于質疑說進行再論證。

(一)總則與分則:《刑法》第96條應有的體系地位

1.“違反國家規定”范圍之明確。雖然《刑法》第96條對“違反國家規定”的含義已有明文規定,但是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實務上仍然存在一定的爭議。

《刑法》第96條對于“違反國家規定”的解釋,實際上就是對“國家規定”的解釋。對于“國家規定”的范圍,主要存在限制說和擴張說兩種觀點:限制說認為,對于“國家規定”的范圍應當嚴格按照《刑法》第96條的規定[5];擴張說認為,《刑法》第96條的限制過于狹窄,不利于打擊犯罪,應對“國家規定”采取擴大解釋,經國務院、國務院辦公廳批準或批轉的部門規章,也應視為“國家規定”,有些根據法律、行政法規授權制定的規定,與授權規范一脈相承,也可以納入“國家規定”的范圍[6]。

筆者認為限制說更為合理。《刑法》第96條更多側重于“國家規定”制定的主體上,對于“國家規定”的內容和形式,第96條的規定十分泛化。對于法律和行政法規,其內涵和外延十分明確,在《中國人民共和國立法法》(以下簡稱《立法法》)中也有明確規定。而對于之外的規范性文件,其內涵和外延在法律上并不明確。可以認為,只要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以及國務院制定的,涉及到規范自然人和單位行為的具有普遍約束力的文件,都屬于第96條中的“國家規定”。因此,可以看出,第96條主要是對“國家規定”制定主體上的限制。在我國現階段,由于部門利益立法問題比較突出,在進行立法時特別需要預防部門保護主義[7]。《刑法》自身的性質決定了其對于公民的影響是巨大的,將“國家規定”的制定主體限制為國家主體層面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以及國務院三者,是對現代刑法理念的追求和落實,有助于防止部門保護主義和地方保護主義對刑事司法的侵襲[8]。

擴大說不當擴大了“國家規定”制定主體的范圍,有違第96條設立的規范意義(下一小節將就此進一步展開論述),有突破罪刑法定原則的嫌疑。法律、行政法規授權制定的部門規章以及國務院批轉的部門規章,均不能視為“違反國家規定”中的“國家規定”③。在《立法法》頒布之后,應當按照《立法法》的規定,嚴格按照制定主體確定規范的效力等級。與其將法律、行政法規授權制定的部門規章以及國務院批轉的部門規章視為“國家規定”,倒不如及時將其按照法定程序由國務院提升到行政法規的等級,這樣既有利于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統一,也能防止對罪刑法定原則的侵蝕。

2.“違反國家規定”的規范意義。國家的行政職能隨著公共事業范圍的擴大日益增強,國家對行政秩序也由以往的消極維持逐漸轉向主動干涉。在刑法中,這種干涉表現為許多嚴重違反國家行政法規的行為被規定為犯罪[9]。從1997年《刑法》的192條到現行《刑法》的452條,大量的法定犯以空白罪狀的形式被加入《刑法》,其主要特征就是在罪狀中沒有對構成要件的完整描述,而是以“違反……”取而代之。

《刑法》分則各條中的“違反國家規定”,更多的是一種立法技術的體現。在罪狀描述中含有“違反國家規定”的條文,作為一種空白罪狀,沒有具體說明某一犯罪的成立條件,但指明了必須參照的“國家規定”。之所以采取空白罪狀,是因為這些犯罪首先以觸犯其他“國家規定”為前提,行為內容在“國家規定”中已經明確,刑法條文又難以作簡單表述[10]。從這個意義上說,“違反國家規定”就是連接空白罪狀與作為補充規范的“國家規定”的橋梁。相對于任由法院自由評價這種過于彈性的規范模式,或者通過繁冗的條文詳細列舉犯罪的各種樣態的立法方式,空白罪狀的模式無疑具有合理性[11]。所以說,采用空白罪狀的刑法立法模式,一方面能夠使刑法法條凝練精簡,一方面也能夠在使刑法保持相對穩定的同時使刑法能夠盡可能適應瞬息萬變的社會環境。

分則中的“違反國家規定”,大多是對某一犯罪構成的明確,具有構成要件意義。從它沒有具體說明犯罪的成立條件來說,是空白罪狀;從它指明了必須參照的“國家規定”而言,是參見罪狀。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如果刑法對某一構成要件行為規定不明確,一定程度上就有賴于參照法規對其予以明確化,在空白罪狀的情況下尤其如此。“違法國家規定”的構成要件意義要求我們對其違法性淵源的界定慎之又慎,然而,“違反國家規定”并不是都具有實質意義,在不同的《刑法》分則條文中,“違反國家規定”具有不同的含義與作用[12]。出于本文主旨的考慮,這里不做進一步深入探討。

《刑法》總則中的“違反國家規定”,具有罪刑法定機能和憲法性意義,是對分則中“違反國家規定”的限制和約束。如前所述,罪刑法定原則在“違反國家規定”上最集中的體現,就是對于“國家規定”制定主體的限制,即僅限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以及國務院。分則中的空白罪狀有賴于《刑法》之外的其他法律法規,但是1979年《刑法》并沒有對“違反……規定”的范圍作出明確規定,造成實踐中對此認識隨意且存在分歧。為了貫徹罪刑法定原則,在1997年《刑法》中立法機關特意增加了第96條,統一了“違反國家規定”的認定標準[13]。第96條對于“違反國家規定”的立法解釋與第3條罪刑法定原則一同被加入1997年《刑法》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脈相承的。

總則第96條對“違反國家規定”的界定,也是刑法中明確性原則的要求。罪刑法定原則有許多派生性規則,其中之一就是明確性原則。對于中國刑法而言,所謂罪的明確性,實際上是指犯罪構成的明確性,即罪狀的明確性[14]。空白罪狀因其明確性先天不足,之前一直飽受學者們的質疑,而空白罪狀的明確性,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所參照法律法規范圍的限制和明確。第96條對“違反國家規定”所作的立法解釋,就是為了提升空白罪狀的明確性,在法定犯的層面上嚴格限制犯罪成立的范圍。除此之外,第96條的存在,也有一定的憲法意義,是刑法為保障憲法規定的社會主義法制統一原則而做出的特殊規定[15]。

總的來說,分則中的“違反國家規定”,是一種立法技術;總則中的“違反國家規定”,是制約,是一種理念的體現。二者是術與道的關系。以道馭術術必成,離道之術術必衰。法定犯時代,更加應當明確把握第96條的實質,認識到其罪刑法定機能和憲法意義。

3.《刑法》第96條的體系地位。縱觀《刑法》條文,采用“違反國家規定”表述的有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第137條)、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第163條第2款)等共計26個罪名。就其他相關表述而言,采用“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規定”的有徇私舞弊發售發票、抵扣稅款、出口退稅罪(第405條)1個罪名;采用“違反……法規”的有交通肇事罪(第133條)、消防責任事故罪(第139條)等共計15個罪名;采用“違反規章制度”的共有重大飛行事故罪(第131條)、鐵路運營安全事故罪(第132條)2個罪名;采用“違反……(管理)規定”的共有違規制造、銷售槍支罪(第126條)、非法持有、私藏槍支、彈藥罪(第128條)等共計13個罪名。

出于文章主旨考慮,筆者在此不就第96條關于“違反國家規定”的規定與“違反規章制度”、“違反……(管理)規定”之間的關系作深入探討,但是,就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的“違反國家有關規定”而言,筆者認為其應當受到第96條的約束。

首先,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的“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具有構成要件意義。這也是討論的前提,如果此處的“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并沒有什么實質上的意義而僅是形式上的一種宣示,那么這里討論的問題本身就沒什么價值。根據《刑法》第253條之一的規定,關于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行為方式一共有4種,分別是出售公民個人信息、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竊取公民個人信息以及以其他方法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僅出現在前兩種行為方式中,原因在于竊取和以其他方法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本身就是違法的,而出售、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的違法性需要結合“國家有關規定”才能正確認定。同時,隨著之后國家對于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立法逐漸加強,“國家有關規定”勢必會具有越來越豐富的內涵,在認定行為人的行為的違法性時也必定要充分結合“國家有關規定”。

其次,從邏輯上來說,“違反國家有關規定”應當從屬于“違反國家規定”。“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相較于“違反國家規定”而言,內涵有所增加,即增加了“有關”作為“規定”的限定。根據邏輯學的原理,內涵增加外延應該縮小,即“違反國家有關規定”是作為“違反國家規定”的下位概念而存在的,從文字上我們也很容易看出二者之間的關系。

最后,從第96條的規范意義出發,“違反國家有關規定”也應當受到第96條的約束。第96條作為總則中的條文,對分則具有普遍的約束力。如前所述,第96條的規范意旨,就是要將除該條規定的三個主體之外的其他補充性規范的制定主體排除在外。部門規章易變且片面,從其自身的視角出發,在部門利益的驅動下,基本不會考慮刑法內在體系的和諧。《刑法》雖然注重措辭,但是措辭不等于文字游戲,僅增加一個“有關”就試圖將其脫離第96條的限制是值得商榷的。將違反部門規章納入到“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范圍,不符合第96條設立的規范意義。有學者提出,要正視法定犯時代的到來[16],而正視法定犯時代的到來,更加要對第96條的規范意義有充分的重視和認識,從而“賦予空白罪狀更大程度上的罪刑法定價值”[17]。

(二)體系解釋:與妨害動植物防疫、檢疫罪的對比研究

1.立法沿革的相似性。學者們一般認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是唯一一項在《刑法》分則的罪狀表述中采用“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罪名,如果嚴格從字面上來說,的確如此。但是,《刑法》其實之前就存在與“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基本相同的表述——“違反有關動植物防疫、檢疫的國家規定”,即《刑法》第337條妨害動植物防疫、檢疫罪的罪狀表述。同時,妨害動植物防疫、檢疫罪也經過了類似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罪狀表述中違法性淵源的修改。

在《刑法修正案(七)》以前,妨害動植物防疫、檢疫罪④的罪狀表述是“違反進出境動植物檢疫法的規定”,但是實踐中引發重大動植物疫情危險的,卻不限于違反上述規定的行為,對于逃避依法實施的境內動植物防疫、檢疫造成嚴重危害的行為,也需要通過刑法予以規制。因此,《刑法修正案(七)》對原“逃避動植物檢疫罪”作了修改,其中最主要的修改之一就是擴大了該罪的違法性淵源。從“違反進出境動植物檢疫法的規定”到“違反有關動植物防疫、檢疫的國家規定”,也是為了順應司法實踐的實際情況,擴大犯罪的打擊面。就“違反進出境動植物檢疫法的規定”而言,其違法性淵源僅限于《中華人民共和國進出境動植物檢疫法》;而對于“違反有關動植物防疫、檢疫的國家規定”,其違法性淵源包括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動物防疫法》、《中華人民共和國進出境動植物檢疫法》、《植物檢疫條例》、《中華人民共和國進出境動植物檢疫法實施條例》[18]。最高人民法院并沒有特意通過司法解釋的方式將《中華人民共和國進出口動植物檢疫條例實施細則》這類部門規章納入到“違反有關動植物防疫、檢疫的國家規定”的范圍。

2.“違反國家有關規定”與“違反有關國家規定”。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國家有關規定”,根據《解釋》的規定,實際上就是“有關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國家規定,這其實是與妨害動植物防疫、檢疫罪中的“違反有關動植物防疫、檢疫的國家規定”是對應的。如果要說二者有什么區別,簡而化之,就是“違反國家有關規定”與“違反有關國家規定”之間的區別。“有關”同“國家”一樣,一同修飾“規定”,二者的順序并不會影響詞語的意思。可以看出,妨害動植物防疫、檢疫罪的違法性淵源始終限定在法律、行政法規的層面,未包括《中華人民共和國進出口動植物檢疫條例實施細則》這類部門規章,沒有超出《刑法》第96條所規定的范圍。如果從體系解釋的角度來說,對于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的“違反國家有關規定”也應作相同理解,即認為“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同樣不能超過《刑法》第96條的范圍。如果認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的“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可以與妨害動植物防疫、檢疫罪中“違反有關動植物防疫、檢疫的國家規定”中違法性淵源的法律層級不一樣,也需要有充分的理由。而實際上并不存在這樣充分的理由足以從解釋上將二者區分開來。

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規定在《刑法》分則第4章“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中,而妨害動植物防疫、檢疫罪規定在第6章第5節“危害公共安全罪”中。如果就社會危害性而言,很難說二者有什么很大的區別,只不過社會大眾對于前者的感受更直接。加上近年來伴隨著網絡詐騙而出現的多個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的熱點事件,民眾對于加強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情緒高漲。然而,“對輿論或者民意的反應做到有所為有所不為是科學刑事立法的必經過程”[19],對于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行為主體、行為方式以及行為對象的擴大,是“有所為”,而對《刑法》內在秩序的破壞及其發展規律的違背,是“有所不為”。

簡而言之,從體系解釋的角度來說,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與妨害動植物防疫、檢疫罪在立法沿革上有著類似的修改原因,在違法性淵源的罪狀表述上可以說是基本相同的,因此在沒有實質理由的情況下將二者違法性淵源的法律層級作出不同規定,不利于《刑法》自身秩序的統一,而且,“對于同為法定犯的不同犯罪人采取不同等級的入罪門檻顯失公平”[20]。

四、結論:《解釋》的限縮適用

肯定說之形式理由與實質理由,均無法為其觀點提供充分合理的論證。從“違反國家規定”到“違反國家有關規定”,以及刑法對于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擴大趨勢,并不意味著“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范圍必然大于“違反國家規定”。對于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解釋邏輯,應當首先從刑法自身的角度出發,無論是基于《刑法》第96條的規范意義還是體系解釋的角度,都不應當將違反部門規章的行為納入“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范疇。

《解釋》雖有其現實性,但對于“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解釋卻是舍本逐末的表現。在目前實踐背景下,“兩高”出于嚴厲打擊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的目的作出這樣的司法解釋,反映了懲治犯罪的現實需求,有其存在的現實價值。但是,無論司法解釋如何規定,都要在罪刑法定原則面前接受檢驗。在立法者未對“國家有關規定”的內容做充分釋明的前提下,司法機關應當充分發揮司法解釋權的機能,本著刑法謙抑性的原則,在遵從刑法內在發展規律和堅守刑法自身秩序統一的前提下,對“國家有關規定”作出合憲合法合理的解釋。《解釋》第2條的規定,是對“違反國家有關規定”范圍的不當擴大,有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的嫌疑。在互聯網時代,公民個人信息大多是以電子數據的形式存儲,隨著全球一體化進程的持續,國與國之間的交流頻繁,各國公民與其他國家和公民之間的交流與日俱增,公民個人數據的交換也越來越多。在歐盟諸國以及美國等發達國家已經對公民個人數據作出高程度保護的情況下,我們不能僅僅停留于對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零散規定,而應盡早從法律法規的層面對公民個人信息保護作出體系性的規定,提升公民個人信息保護規范水平。對外而言,這有利于我國在世界舞臺上就公民個人數據保護問題掌握一定的話語權,對內也有利于我國自身法秩序的和諧,使《刑法》第96條能與適格的國家規定相對接。

對于《解釋》的質疑,解決之道是對其進行限縮適用,這是在罪刑法定原則下的一種應然選擇。值得注意的是,最高人民法院曾經也出臺過相關司法解釋,通過一定的限制條件,對《刑法》第96條中“國家規定”的制定主體進行了擴大⑤。該解釋將特定條件下以國務院辦公廳名義制發的文件視為“國家規定”,筆者認為,對于《解釋》中“部門規章”的范圍,同樣應當作出類似的限制。具體而言:(1)應當有相應的行政法規作為法律依據,對于僅有部門規章而不存在相關行政法規規定的,不應當視為這里的“部門規章”:(2)應當是對相關行政法規的細化,不能同相關行政法規相抵觸;(3)應當經國務院常務會議討論通過或者經國務院批準;(4)應當在國務院公報上公開發布。只有同時滿足上述4個條件的,才能視為《解釋》第2條中的“部門規章”。

[注釋]:

①“違反國家規定”的內涵和外延,我國《刑法》中已有明文規定。根據《刑法》第96條,“本法所稱違反國家規定,是指違反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制定的法律和決定,國務院制定的行政法規、規定的行政措施、發布的決定和命令。”

②在《刑法修正案(七)》出臺之前,我國《刑法》并沒有直接針對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罪名,而是通過諸如侵犯通信自由罪等間接保護,《刑法修正案(七)》第7條增設了出售、非法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罪以及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罪,由此實現了《刑法》對公民個人信息的間接保護到直接保護的跨越。然而,出售、非法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罪以及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罪中的犯罪對象,必須是國家機關或者金融、電信、交通、教育、醫療等單位的工作人員在履行職責或者提供服務過程中獲得的公民個人信息。《刑法修正案(九)》針對上述情況作出修訂,將原來的特殊主體改為一般主體,該罪的犯罪對象也因此擴展到所有的公民個人信息,由此《刑法》由原來對于公民個人信息的限定保護變為目前的擴大保護。

③其實,最高人民法院對這個問題也曾有論及,“考慮建國后我國立法程序的沿革情況,現行有效的行政法規有以下三種類型:一是國務院制定并公布的行政法規;二是立法法施行以前,按照當時有效的行政法規制定程序,經國務院批準、由國務院部門公布的行政法規。但在立法法施行以后,經國務院批準、由國務院部門公布的規范性文件,不再屬于行政法規;三是在清理行政法規時由國務院確認的其他行政法規。”參見《關于審理行政案件適用法律規范問題的座談會紀要》中“一、關于行政案件的審判依據”部分。

④該罪在《刑法修正案(七)》之前為逃避動植物檢疫罪。

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準確理解和適用刑法中“國家規定”的有關問題的通知》第1條規定:“以國務院辦公廳名義制發的文件,符合以下條件的,亦應視為刑法中的‘國家規定’:(1)有明確的法律依據或者同相關行政法規不相抵觸;(2)經國務院常務會議討論通過或者經國務院批準;(3)在國務院公報上公開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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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國家“租”出去
華人時刊(2017年23期)2017-04-18 11:56:38
奧運會起源于哪個國家?
把動植物當“人”寫
學生天地(2016年33期)2016-04-16 05:1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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