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眉
(四川警察學院 四川瀘州 646000)
新中國建立初期經過社會主義民主改革,藏區逐步廢除了人身依附的封建農奴制度、自給自足的土司制度等[1],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制度及價值文化體系開始在藏區普遍確立[2],藏區民眾在此社會建構中完成了歷史上一次重大的身份轉折和重構——即從階級森嚴的等級劃分轉變為政治、經濟地位平等的社會主義公民身份。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啟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國家宏觀歷史開始歷經從計劃經濟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社會轉型。藏區也不可避免地卷入社會變遷的宏觀圖景中,經歷共性的轉變——從相對封閉、均等、單一走向開放、分化和多元。藏區民眾以社會主義公民為基點的身份認同因市場化、現代化潮流而有了新的屬性標識和解構元素。嵌于國家和民族的雙重構架中,充滿新的碰撞和融合的社會轉型期成為藏區民眾身份重構的又一歷史時間窗口。
四川藏區是我國第二大藏區,地處青藏高原東沿的橫斷山脈,自然環境惡劣、生態脆弱,氣候災害和地質災害頻發。藏區居民在長期的生存斗爭中形成了以藏傳佛教為主的宗教信仰。全民信教使得宗教生活的普遍性和濃厚的宗教氛圍成為藏區重要的社會特征[3]。虔誠的宗教信徒則是藏區居民身份認同的重要維度。
隨著“現代化、市場化等強制性塑造因素持續不斷的介入和沖擊”[4],藏區宗教世俗化傾向更加明顯。早在解放前四川藏區的僧侶統治階層就利用宗教地位和特權經營寺廟商業,寺廟成為當地最大的商業資本集團[5]。如果過去藏區宗教世俗化主要體現在由上層僧侶集團控制,借助宗教神權獲得“超額利潤”的寺廟商業,那么在市場經濟多元化背景下,宗教世俗化開始從上層宗教勢力集團的世俗利用核心擴容至下層普通信眾的市場權益;從宏觀宗教組織的入世“統治”擴展到微觀宗教個體自由卷入的市場行為。伴隨這一世俗化進程而來的改變是大眾宗教觀念的弱化,市場競爭逐利意識的增強,宗教行為的減退,宗教活動支出占家庭支出的比例逐漸縮小[6]。藏區居民與宗教的人身依附關系(宗教職業化)和精神依賴關系(拜神祭祀等宗教行為為現實服務的功利性目的)呈現出更多市場化表達形式。藏區居民的宗教身份隨著“世俗化的商品經濟活動和價值觀念的不斷侵入[7]”和自身入世行為的轉變而趨于弱化。
眾多學者認為包括藏傳佛教在內的所有宗教的世俗化上宗教為順應社會發展對自身作出的適應性調整,并不必然包含貶義,它反映了宗教對現代社會的積極適應[1][6][8]。然而,藏區宗教在世俗化過程中獲得適應性價值的同時也存在走向失調和偏差的可能。盡管宗教的世俗化不等同于神圣性的喪失,但不可否認“世俗化會導致宗教神圣性和超越性的消解。[9]”藏區居民在宗教世俗化的整體變遷中,對自身宗教身份的理解和感知也經歷著神圣與世俗、超越與現世之間的轉換與對抗。藏區民眾多重身份之間的碰撞,對其身份認同帶來的矛盾和沖突破壞了藏區民眾自身精神世界的同一和完整。混亂模糊、漂移不定的身份感知必然引發內在自我認同的失衡和外在行為選擇上的失調。為重獲精神世界的獨立與完整,避免陷入長期失調,新舊身份經歷碰撞后需要達成新的平衡。然而藏區民眾在市場經濟洪流中的身份定位卻遠未能實現理想中的平衡。世俗身份尤其是市場身份的擴張導致宗教身份的弱化甚至破碎,其原有的精神支柱、心理調適等社會功能也隨之弱化[10]。
在市場經濟推動下,藏區積極開發少數民族文化資源,結合當地特殊環境和地方物產,發展特色民俗旅游。藏區居民紛紛投身包括民俗觀光向導、民俗表演、民俗商品販賣等在內的旅游產業鏈。以理性經濟人身份從事商業活動,追求利益最大化。
當本民族文化可以被包裝成商品進行售賣,交易為貨幣并獲得可觀利潤時,理性經濟人身份就會在利益驅動下無限膨脹。部分區域傳統民俗文化過度商業化就是藏區民眾卷入民俗資源利益鏈條,其理性經濟人身份集體膨脹的結果。進入商業生產和交易渠道的民俗文化資源要形成具有商業價值的產品往往被重構或再造,這些未經嚴肅考證、缺乏歷史底蘊的文化商品或展演難免會削弱其文化的原真性和完整性[7]。流水線式批量生產無疑也會造成文化資源的過度消耗,以及對文化稀有性和惟一性的破壞。民俗產業如果僅專注于追求商業利益缺乏對傳統民俗文化底蘊的堅守與維護,那么它很難產生持久的文化魅力,并將損害本民族自身文化認同和外群體的文化認可。另外民俗產業在市場經濟環境中運行發展,市場競爭規律必然導致行業中各主體不均等的市場獲益。而市場規律之外的其他非規范性因素則進一步加劇了藏區居民的利益分化。
藏區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不但遠離漢文化主脈中原江南之地,甚至與川內政治經濟中心也是地域相隔、文化相異。在民國時期,包括西康在內的西南少數民族劃歸在“蠻”“夷”“邊民”“邊胞“等稱謂下,盡管在當時政、學兩界的國族建構實踐中強調了少數民族與漢族同種同源的觀點,致力于建設少數民族與漢族相等的民族身份和地位,但少數族裔民族身份的建構始終處于強勢族群這一“他者”規定的過程中,仍然是“邊緣”“弱小”的異族形象[11]。
新中國建立后,不僅在少數民族地區完成了社會主義改造,確立其平等的社會主義公民身份,并且實行了長期的民族優惠政策,從經濟、教育、科技衛生事業等各方面給予了特殊的優待和照顧。政策上的傾斜和各方面的大力援助促進了藏區社會的發展,但也正是這種長期的差別待遇和特殊照顧在某種程度上強化了藏區少數民族自我認同的弱勢標簽。如果某一族群在其民族認同中固化甚至標榜弱勢身份,那么他必然一直不能以真正平等的地位和自尊的心態與強勢族群共處。而以弱者自居也并不意味著對強勢一方的認同和順應,而可能是暫時壓抑了強烈的民族自尊心以換得更多的保護和可見的利益。藏區少數族裔弱勢身份的刻板化從長遠來看不利于其自身的民族認同。同時因弱勢而啟動更多的自我防御,加劇彼此間的成見與隔閡。
四川藏區寺廟商業傳統在開放的市場經濟環境中以及“以寺養寺”政策許可下得到新的發展。尚不可知深度入“市”的宗教組織長久以來是如何在佛法出世的涅槃寂靜與世俗利益之爭間實現復雜而微妙的平衡的?也無法定論市場化、現代化沖擊下,物質欲望、功利動機的野蠻生長必然導致宗教信仰的淡漠。只是卷入市場經濟浪潮中的普通信眾其宗教身份已然在弱化中逐漸失衡。宗教世俗化被眾多學者視為宗教自身積極適應現代社會的表現,然而出世與入世、神圣與世俗之間終歸存在對立和沖突,如何不失底線獲得平衡,問題的關鍵在于世俗化的邊界在哪里?如果沒有邊界,世俗化就很容易滑向僅一線之隔的庸俗化、功利化。正如惟善法師所指“其情形與一千多年前的唐朝頗有相似之處,正如《廣弘明集》里描述的那樣,‘近代以來,多立寺合,不求閑曠之境,唯驅喧雜之方。繕筑崎嶇,甍宇舛錯。招來隱匿,誘納奸邪。或有接近廓邸,鄰爾屠酤,埃塵滿室,膻腥盈道。’‘或睦植圃田,與農夫等流;或估貨求財,與商民爭利;或交托權貴,以自矜豪;或占算兇吉,殉與名譽,遂使澄源漸濁,流浪轉渾’。[9][12]”沒有設置邊界的宗教世俗化往往導致宗教活動充斥著背離佛法義理的功利動機和庸俗目的。針對當下藏區宗教持續世俗化的過程,邊界的設定首先應著眼于限制宗教組織的過度商業化,特別是以宗教為名行斂財之實的偽宗教行徑。更應當將所謂的宗教世俗化體現在讓佛法義理走入人間、引向今世、關切現實,回應人們心理精神層面的現實需求,在應對現代社會的焦躁、迷失等內在困擾時發揮其精神凈化、心理治愈的功能[10]。
市場經濟的沖擊喚醒藏區民眾曾經樸素、不自覺的文化身份,在經濟利益驅動下主動賦予特色民俗文化商業理性操作。文化資源可轉換為經濟利益是可提升其文化影響力和生命力,但同時摻雜了利益誘惑的文化身份卻可能失去其原有的純粹與真實屬性。在利益追逐和文化堅守之間左沖右撞的文化承載者難免不會逐漸模糊底線,陷入人性逐利的基本面。不論是浮華于外的文化展演,還是缺乏根基的民俗編造以及文化商品的粗制濫造,都無不反映了急功近利找“快錢”的現實心態。這些終都將危及藏區少數民族來自自我和他者語境的文化認同。
關于身份認同的建構(工具)理論強調人們會根據情境的變化和自身利益需求重構族群身份,以適應社會情境,獲得更多的資源和權益[4],藏區少數民族在面對市場化、現代化的社會轉型機遇時,利用自身特殊的文化資源重尋族群定位是其順應社會發展,做出的符合自身利益的策略性選擇,是值得肯定的積極適應。近年來關于族群認同的理論形成了“復合作用力”的綜合理論,認為在可行的根基認同與可見的工具利益匯合時才會產生族群認同[13]。如果根基認同與工具利益無法實現有機匯合,而是集體卷入“可見的工具利益”引發族群內外復雜的力量博弈,進而沖擊著凝聚族群共同體的根基認同,最終將導致族群認同的瓦解和破碎。
藏區少數民族文化身份在歷經覺醒與重建的過程中,如何不失守根基又可見利益,在根基認同與工具利益之間找到相匯的平衡點成為現實的問題。首先,樹立高度的文化自信,“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避免過度的商業迎合和利益妥協。以虔誠的態度保護和傳承自身傳統文化,以高度的危機意識和長遠眼光遏制虛假的文化造勢和商業濫造。對自身文化原真性、完整性的堅守和踐行就是保護文化底蘊,提升文化影響力最根本、有效的途徑,也是帶來長遠效益的根本保障。因此在維護文化本味原則與利益相沖突時,達成全民共識,形成集體定力與約束,進而做出恰當的取舍。第二,如前面所提到的由利益引發的各方博弈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族群內部的“根基性情感”,動搖其共同體意識。如果藏區新時期文化建構主要是基于“國家力量滲透、中央與地方及少數精英權力和利益博弈[4]”的格局之中,那么由金字塔頂端少數人意志設計把控目的和結果的文化建構必然缺乏文化存在不可或缺的大眾基礎。無法平等參與、均等受惠的大眾也就失去了堅守文化底蘊的動力。利益攪動下,呈現出大眾共同意識分崩離析、凝聚力潰散的趨勢,也就不難解釋前面所述民俗商業領域中各種為利益而生的亂象。或許在過程中促成全民參與,在結果分配處促進全民共享才是實現新時期藏區民眾共建文化身份的根本之策。
長期以來文化“中心論”傾向將弱勢族群視作依附于強大中心并受主流支配、沖擊的被動存在[4]。受后現代思潮影響,“邊緣”族群的主體性,即“具有反思能力、實踐理性、文化圖式及別樣歷史的文化主體”身份開始受到關注[14]。
具體到當代我國藏區仍處于地理和文化上的邊緣位置,但其文化的獨立、堅韌與別樣特質彰顯著其作為鮮明文化主體的完整存在。尤其在市場經濟大格局中,藏區不再僅是偏于一隅、固守傳統的封閉疆域,而是積極主動與區域外展開交流與互動,以特色文化資源尋求市場獲益的開放主體。文化主體性的自我確認和外群體的文化兼容,以及經濟收益的上升使藏區少數民族的弱勢身份實已有所改觀。在此基礎上為促進民族平等而實施的特殊優待是否還能持續地有助于縮小藏區與其他地區的發展水平差距已是問題?經濟援助和政策扶持似乎也不總是一劑良方可以化解文化差異所帶來的群體隔閡。
在王文光等人論述民國時期西南少數民族身份建構問題時援引相關人士的觀點:“......我們應該盡量優待邊疆同胞,但優待不應當做特殊化來看,特殊化只不過是一種羈縻的手段......所以大家如有逾分的要求,乃至內地人不加詳察一味幫助大家做逾分的要求,這都是無益處的。[11][15]”這“無益處”在今天看來仍具有警示意義:特殊的優待和照顧很可能是以中心自居的強勢群體以睥睨的視角,忽視少數族群生存韌性和自覺能動性的結果。這種忽視背后折射的是強勢群體集體意識中少數族裔“落后、蠻荒”而自我強大永續的刻板化印象。缺乏“共同語境”下的平等相待和文化正視為前提的優待和照顧都可能異化為控制與同化的手段。
沖破弱勢、邊緣的身份障礙,不被過度優待、不過分依賴,不以弱勢自居、不以特殊自傲,在求同存異的平等對話中獲得自我和他者的尊重與認同。藏區少數民族身份重構的重要一環即是擺脫弱勢標簽,獲得平等的族群地位。
身份認同是個體意識乃至群體意識實現內外同一與整合的重要基礎。“共同的種族生物特征,共有的地域空間和共享的歷史、語言和文化使得某一族群建立了初級的身份認同”,然而全球化與現代化進程中“個體和群體的特質在與他人或群體互動過程中,會使原有身份的變動、迷失,甚至是被解構。[16]”復雜的集體身份的形成被視為社會、結構力量作用的結果,社會因素對身份認同的作用即便不是決定力量也始終是主要因素[17]。新時期藏區民眾身份認同的嬗變就有其深刻的社會歷史背景。在社會轉型變遷的歷史浪潮中,有機體被裹挾其中經歷著不由自主的身份解構、迷失和再建,伴隨而來的身份認同的失衡與再平衡的意識動蕩過程歷經內外交錯與碰撞,又反向地沖擊著社會生活的原有面貌,重塑著社會互動的新形態。
維護藏區社會穩定、促進藏區經濟文化發展是從國家層面就高度重視,事關藏區民眾切身利益的根本大事。然而要實現的這樣的目標就必須深刻認識和理解新時期藏區社會變遷所帶來的藏區民眾社會心理變化核心本質。從探討當前藏區民眾身份重構的特征入手,解析其完成新的身份認同所需設定的邊界。在深刻理解新時期藏區民眾身份嬗變和重構的深層問題的基礎上,為藏區各項工作提供社會背景解讀,同時也為藏區社會各項政策的制定和實施提供參考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