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助型基金會的價值是以資助促進公益生態發展,這是付濤在《資助型基金會價值(案例)研究》之《綜述》中開宗明義的表達,可謂切中肯綮。《綜述》對于這項研究的背景、由來、研究方法、目標、研究過程及最終成果,作了條理清晰的闡述,值得認真研讀。對中國第一批11個資助型基金會(包括轉型中)的案例研究,頗具深度,對于中國基金會的發展轉型及公益生態系統的構建,有很好的借鑒價值。
本課題是中國資助型基金會研究的開篇之作,留待10年、20年之后,當資助型成為我國基金會主流模式的時候,其在公益革新史上的地位,完全可以預期。
在中國6500多家基金會中,“資助型基金會的數量很少,可能總量約20~30家,不會超過40家”(引自《綜述》)。從全球范圍看,在公益價值鏈中,基金會基本上定位于資源供給者。類比商業,基金會一般做“投資”,不自己做“產品”。基金會與公益服務組織形成“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合作伙伴關系。
以美國為例,非營利組織的捐款,來自個人的約占82%,來自企業的不到5%,來自基金會的占13%左右。美國(以及其他各國)大部分基金會有自己的固定基金,在公益市場,基金會不是募捐者,而是資金提供者,是真正意義上“有錢出錢”的主;相反,中國的基金會是吸納捐款的主體,且拿了捐款主要自己來花,做項目。中國運作型基金會占絕對多數,這個現狀,并不反映運作型基金會與資助型基金會相比孰優孰劣,但可以反映中國基金會業態尚處于發展的初級階段,也是中國特色所致。
分析原因,大體有三:
首先,不少基金會是由草根NGO轉身而來的。在2004年《基金會管理條例》出臺之前,民間公益慈善組織難以登記,不少機構只能登記為企業,很多公益人無奈“非法行善”。當時,我還在中國青基會任職,曾撰文《非公募基金會:背負中國第三部門的希望》,指出“只有等非公募基金會出現,我們才有條件聲明:中國有了真正的民間組織”,并給草根NGO朋友支招兒:借助《基金會管理條例》設定的法律許可,選擇“造車上路”或“借車上路”。前者,籌資200萬元,自己造一臺非公募基金會的“車”,裝上已有公益品牌的“貨”,駕車上路;后者,游說愿意做慈善的富人或企業,讓其接受你的公益理念和項目,出資成立基金會。前者的好處是獨立性強,后者的優點是資金來源可靠。事實上,許多草根NGO就是這么做的,一批運作型基金會即NGO型基金會應運而生。有代表性的比如早期的西部陽光農村發展基金會,后來的天使媽媽基金會、愛的分貝基金會。
其二,中國企業基金會數量不少,其特點是,既“早熟”,也不成熟。在美國,10萬家基金會中,公司基金會僅有2700來家,慈善捐款來自企業的比重也很小。美國數量最多的是家族基金會、私人基金會,用的不是公司的錢,而是個人的錢,包括現金、股權、遺產捐贈等。比爾·蓋茨的微軟公司有一個小的公司基金會,用公司的利潤來支持;而由蓋茨夫婦辦的家族基金會是個大基金會,由個人捐贈股權設立。
中國的慈善捐款,60%以上來自企業,這也是中國特有現象。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先富起來的是一批私人企業家,無論是出自承擔社會責任的自覺也好,為了提高企業的美譽度也好,抑或是擔心“不共享就要被共產”(盧德之的理論),還有道德綁架因素,許多企業提前預支了自己的收益來做公益。企業辦的基金會,多半會自己做公益,這也順理成章,畢竟做資助型基金會需要較高的專業水平,這并非企業基金會所長。
其三,草根NGO能力不足,與其資助他們花錢,不如自己花錢來得踏實。我與一些基金會領導人討論時,不少人持這種觀點。我則會談四點不同看法:第一,草根組織弱是因為資源少,所以需要基金會多給資源;第二,找人做事比養人做事更有效率,如果資助一家草根組織項目做得不成功,可以換人,機構換員工可不那么容易;第三,推動公益行業發展,基金會責無旁貸,也需要勇于承擔資助項目可能出現的失敗風險;第四,公益是一個生態系統,行業整體好了,基金會也會活得更好,基金會要做熱帶雨林中的參天大樹,不要成為沙漠中的胡楊樹。還有一條,《基金會條例》把管理費用定得那么低,其中的立法思想就包含了這一點:基金會是公益資助機構,而不是公益項目的運行機構。
這些年,一批有實力的基金會,包括公募和非公募基金會,開始向資助型機構轉型,與草根NGO良性互動,優勢互補,共同成長,在推動公益行業價值鏈、生態鏈產生良性變化的同時,也提高了自己的影響力。
對于資助型基金會的未來發展,在五個層面存在突破的可能性:
第一,突破官辦基金會的“利益鐵三角”。
有政府背景的基金會在過去二三十年的發展中,曾經在動員社會資源、彌補公共服務投入不足和解決社會問題方面做出了積極貢獻,創造了諸如希望工程、春蕾計劃等優秀公益項目。這些“老牌”基金會影響力大了,發現在社會捐贈活動中,來自自然人的捐款筆數多,金額少,管理成本高;來自企業的捐款,筆數少,金額大,管理成本低,于是轉而“理性”選擇“大客戶”戰略。無獨有偶,企業捐款人最喜歡項目的政府背景和捐款投入硬件建設。政府背景有助于企業建立良好的政府關系,而投資硬件由捐贈企業命名,是提升企業美譽度的最好軟廣告;對于基金會來說,與政府合作的項目,政府還可能匹配資金,參與管理,省了基金會很多管理成本。政府背景、企業青睞和基金會“傍大款”策略形成的“利益鐵三角”,不斷強化捐贈資金的硬件導向和向體制內的逆向流動,成為民間捐款回歸民間的巨大障礙。而這種固有利益關系的慣性力量,成了這類基金會改革轉型難以突破的路徑依賴。
改革需要壯士斷臂的勇氣,而拿自己開刀何其之難。政社分離說了多年,也不見什么動靜。辦法只有一條—外部壓力。要通過進一步建立基金會透明機制,讓所有公募基金會公開捐款的流向,如果捐款流向政府賬戶,意味著這些基金會還在幫政府吸收民間慈善資源,應受到質疑。今非昔比,道理自明。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同樣有政府背景,一些歷史較短的公募基金會走出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成立于2009年的中華少年兒童慈善救助基金會,在成立伊始就以“民間性、資助型、合作辦、全透明”為機構發展戰略。其推出的“童緣”項目,資助了近200家兒童慈善組織,并由此形成兒童慈善領域的合作聯盟。2012年兒慈會遭遇財務記賬失誤的“小數點風波”,受到媒體嚴重質疑,就因為機構的透明度高和草根NGO的力挺,不僅渡過難關,而且得到更多社會關注和支持。去年的99公益日,中華兒慈會斬獲捐款過2億元,全年捐款近5億元,近8成捐款來自個人。同為民政部直轄的中國社會福利基金會和中華社會救助基金會,也因為機構新,沒有“老本”可吃,沒有老路依賴,都選擇了與草根NGO合作,分享公募權的道路,一樣獲得了合作共贏的驕人成績。
這些機構的成功,可為那些老本豐厚的機構提供借鑒。向資助型基金會轉型,無論于公—支持行業發展,于私—機構的可持續性,都是有利的。
第二,社區基金會發展空間巨大。
美國只有700多家社區基金會,但這類基金會在構建慈善生態方面的作用很大。不同于自己出錢的私人基金會,社區基金會是公共籌款機構,類似中國的公募基金會。硅谷社區基金會、紐約社區信托是美國社區基金會的典型代表,其管理運營模式很值得中國同行借鑒。
中國社區基金會正出現快速發展的勢頭,如果方向對路,可以成為整合社區公益資源、推動社會創新、改善社區公益生態的一種創新模式。社區基金會可以發揮五大功能。
功能之一,成為慈善信托的受托機構,為個人或企業管理慈善資產。《慈善法》為社區基金會慈善信托的設立提供了巨大機會。功能之二,成為小型家族基金會、企業基金會的慈善資產受托服務機構。功能之三,成為社區居民和屬地公司員工志愿者捐贈動員的組織者。功能之四,成為草根NGO的資源供應者。功能之五,成為公益項目咨詢和專業服務提供者。服務對象包括個人、企業、政府和各類社區組織。
要實現上述功能,關鍵在于社區基金會要有很高的專業化管理水準;而公益行業發展需要專業化支持,正是社區基金會大展宏圖的時機。
中國數量巨大的慈善會,擁有大量捐贈客戶和志愿者資源,最有條件按照社區基金會的上述5個功能進行改革轉型,形成資助型基金會的強大體系。一些地方把慈善會變成了慈善聯合會,作為慈善行業的自律組織,不應參與行業競爭,應把原來慈善會的募捐功能剝離,單獨設立社區型慈善基金會。
第三,做資助是家族基金會的最佳定位。
中國富豪人數已經位居世界第二位。比爾·蓋茨先生曾在他的基金會北京辦公室對我說:“在中國勸說富人捐財產比美國來得容易,因為美國的富人大多是家族財富的繼承人,不好做決定;而中國的富人幾乎都是財富的第一代創造者,他們比較容易獨自對財富的安排做出選擇。”
中國正進入財富代際傳承的密集期,已經出現一批捐款數十億、上百億的慈善家。從財富的積累到財富的傳承,家族基金會無疑是富人財富的最佳歸宿。與公司基金會相比,由家族私人財富投入設立的基金會沒有商業利益訴求,因此更加純粹,并能為社會創新承擔風險。美國的家族基金會數量很大,50%是規模小于5萬美元的微型基金會。未來,中國的家族基金會也會以小型為主。小型家族基金會一般無力自己運作項目,會選擇公益伙伴進行資助,成為資助型基金會的重要支柱。
第四,DAF—捐贈人建議基金異軍突起。
2015年,美國富達金融集團所設富達慈善基金會的捐贈人建議基金(Donor-advised-fund,DAF),賬戶余額達33億美元,給慈善組織的捐贈額超過31億美元,捐贈支出73萬筆,超過了成立于1887年的美國慈善龍頭老大“聯合募捐”(United Way)。富達公司有大量具有捐贈能力的客戶,是基金會的客戶基礎;富達DAF與公益慈善行業密切合作,向客戶提供公益慈善信息,滿足了客戶捐款投入的意愿。成立于上世紀90年代的富達DAF,賬戶數目從2000個左右增長到現在的8萬多個,用于投資的基金會管理的凈資產復合增長率超過20%。基金會的捐贈服務,也增加了金融公司所管理的資產規模,提高了客戶黏性,為公司帶來了新的收入。
這種金融+公益的模式已經引起國內眾多金融機構和基金會的興趣。尤其是金融機構借助客戶資源的優勢設立DAF,可以把捐贈資金、專項基金和慈善信托加以綜合運用,把慈善資助和慈善資產保值增值都運作起來。DAF的突破和發展,將成為我國資助型基金會的一支重要力量。
第五,企業基金會轉型獨具優勢。
企業基金會多為成功企業所辦,本身具備市場和創新基因,在中國公益行業市場化程度低、創新不足的今天,企業基金會完全可以發揮自己的優勢,把自己擅長的東西貢獻給公益行業,為建設和改善公益生態做出貢獻。公司基金會選擇業務熟悉的領域,借助企業自身的技術和管理優勢,成為該領域公益伙伴的支持力量,可以做到得心應手;如果加上用心學習,認真規劃,還可以游刃有余,成為該公益領域的引領力量。
以上僅就我國資助型基金會發展的歷史背景、制度條件、文化環境和市場供求關系,以及未來變化的可能性,談點粗淺看法。對于本書內容,除了高度首肯之外,不敢多作評論。無病呻吟,蛇足之議,非我所愿矣!是為序。
(本文系南都公益基金會理事長徐永光為北京沃啟公益基金會所著《資助的價值初探: 資助型基金會案例述評》一書所做的序。該書的出版以及相關的研究(《資助型基金會價值(案例)研究》),得到了南都公益基金會和亞洲基金會的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