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記憶

朱平兆

親子閱讀的場面非常溫馨，自從成了少兒閱覽室管理員，許春燕心里就充滿了甜蜜的憧憬。她瞅著活潑可愛的孩子，摟抱葉許立的雙手溫柔了，吃的喝的更加顧及葉許立的成長。生活開始風調雨順，葉許立對此特別珍惜。許春燕上班，葉許立就安靜地躺在媽媽溫潤的肚子里，像一條停泊在寧靜港灣里的小船。許春燕空閑時，葉許立運動手指，給媽媽來點情趣，也給自己找點樂趣。當許春燕摸出手機，葉許立就會在里面踢一腳喊，我要聽故事了。網戀的危害太大，葉許立不想重蹈覆轍。葉許立七個月大了，還在媽媽的肚子里，發出的細微聲音通過臍帶傳導給許春燕。

葉許立很小，按常規計算還在零歲以下，人們還沒有把他當作人看，但他的各種臟器已經成形，五官也分明，并且有了一些經歷，對痛苦的記憶刻骨銘心。

他記得生命的小蝌蚪逆水而行，剛找到理想水岸安營扎寨，就被許春燕發現了。許春燕年輕的身體軟綿綿的，胃脹惡心。葉許立安營的地方之前也有小生命登陸，許春燕熟悉那種特殊的感覺，揉按了幾下脹悶的腹部，仰頭望著美麗的頂燈，像抓住攀登天空的云梯，嬌滴滴地給人打電話。親愛的，你好做爸爸了，快來娶我吧。

一個禿頂的半老頭來了，瞅了眼許春燕的肚皮，吸吸鼻子，尖細的眼光掃視單身公寓，像一只鼻子靈敏的狗。室內彌漫著煮面和洗浴液的混合氣味，幾條被扭曲的黑色毛發躺在床上無聲抱怨。不是我的，這孩子不是我的。半老頭嗅出了蛛絲馬跡，單身公寓就是他給租的，只有三十幾平米，一眼就能被他看穿。

怎么會呢？親愛的，是你的呀，除了你沒有人來碰我的。許春燕嫵媚地笑著，聲音發顫發虛。別裝了，你背著我跟人幽會過。半老頭拉開窗簾，強烈的陽光撲進室內，扭打斑斕柔弱的燈光。半老頭冷笑了一下，臉拉長了，眼珠子突了出來。我剛剛看過公寓物業的錄像，老實給我交代，你幽會了幾個男人？

就、就一個。親愛的，看在孩子的面上，原諒我一次吧，孩子是你的。許春燕紅了臉，忸怩地投向半老頭的懷抱。臭婊子，想訛詐我，還嫩著呢。半老頭后退一步，打了許春燕一巴掌，揚長而去。

許春燕捂著臉，嚶嚶哭。創造生命是兩個人的偉大事業，許春燕還在尋找播撒種子的男人，說明自己父親不確定，葉許立的天空暗了下來，徒然悲哀起來。

許春燕哭泣了一會，上網找幽會過的情人。前陣子許春燕偷偷幽會過兩個男人，一個騙色又騙吃喝，被許春燕拉黑了。另一個成熟大氣，在省城擁有一家貿易公司，姓劉名誠，給過地址。親愛的，想你了。許春燕向劉誠發起進攻。我也正想著你呢，省城網友回復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我想來看你，許春燕說。來呀，我張開懷抱等著你。許春燕破涕為笑，買了第二天的動車票，告訴劉誠火車班次和到站時間。劉誠說會開好房，準點接站。

爸爸不知道長怎么樣的？葉許立的天空轉晴了，打起精神感受火車飛一般的速度。

火車在飛馳，省城越來越近。許春燕幻想投入情人懷抱的激情時刻，手微微顫動著在手機上寫，親愛的，我給你帶了珍貴的禮物，你的孩子已經在我肚子里，我要和你成親。劉誠看了，一言未發，立即把許春燕拉黑了。

他娘的，許春燕惡狠狠地罵。誰是真正的父親呢？葉許立迷茫了，任由許春燕帶著在省城的大街上闖蕩。劉誠，你跑不了的，許春燕吶喊著走向劉誠的公司，發現他給的地址是一家醫院，不是什么商務大廈。醫院是解決問題之處，給了許春燕一個暗示。許春燕站在醫院大廳，經歷了一陣激烈的思想斗爭，毅然掛了婦產科的號，等在候診區。

候診的人大都神色凝重，治療出來的女人在呻吟。醫院是救死扶傷的機構，也是殺戮的場所。不要啦，不要啦，葉許立感到死亡臨近，顫抖、哭喊。葉許立太幼小了，發出的聲音還不及肌肉收縮產生的弱電流，一閃而過。我要輕裝上陣，再找合適的男人，抓住時機轉正。許春燕走在慣性思維中，根本聽不到葉許立的呼喊。

31號許春燕到3號診療室就診，廣播叫到了許春燕的號。

我懷孕了，來流產。許春燕脫了褲，躺上治療床，大義凜然。金屬碰撞聲叮當作響，戴口罩的女大夫端著手術器械過來了。老天啊！這是什么時運。葉許立絕望了，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停經多久了？戴口罩的女大夫眼睛明亮，盯著許春燕。快兩個月了。許春燕分開腿，做好迎接手術的準備。許春燕太從容了，女大夫反而感到疑惑，她抓著刮宮器問。第幾次了？五、六，許春燕扳著手指回顧流產經歷。你要害我啊，子宮已經薄成一張紙了，你知道不知道？女大夫的目光被點燃了，噴射出紅色的怒火。你不要命，也別害別人。女大夫將手里的器械丟進器械盤，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換了一種口氣說。人得有點人性的，你再流永遠別想做母親。

做母親是女人的天性，許春燕來省城本來就為做媽的，可是孩子他爸躲了起來。許春燕憂傷了，目光黯淡。

陪人呢？陪人呢？女大夫冷漠地喊。沒有人陪我，許春燕羞愧地低下頭。那你另請高明吧，我可不想丟掉飯碗。女大夫拍了一下許春燕的腿，叫許春燕跳下治療床。許春燕無奈下了床，女大夫的自我防范救了葉許立。葉許立的生命延續了，深情地望了女大夫一眼，通過許春燕的目光。

許春燕出了醫院，望望灰蒙蒙的天，返回火車站，木然登上回程的火車。葉許立不知道許春燕心里想什么，忐忑地蜷縮在許春燕的肚子里。

許春燕的座位在節尾兩人椅，一位穿軍裝的人已經筆挺地坐在旁邊。許春燕找到位置，頹然癱在椅子上。

火車撒開臂膀奔跑起來。穿軍裝的人接連瞅了許春燕幾眼，清清嗓子說，姑娘你好像心情不好，說說吧，說出來會好受些。許春燕閉著眼，不搭理，把軍人當成好色搭訕姑娘的人。我是消防戰士，昌州消防支隊的，感覺你的情緒不對。葉許立驚悸了一下，如果許春燕不想活，葉許立只能陪葬。葉許立看不清許春燕的臉，便在心里乞求，解放軍叔叔，你勸勸她，勸勸她，我想活。

人生并不是一帆風順的，消防戰士偶爾救助一些想不開的人，有勸說的經驗，開始迂回。一個人受點委屈不算啥，我小時候也經常受委屈。軍人開始說自己的童年，許春燕眼睛彈了彈，又閉了起來。天下何處無芳草，朋友吹了就吹了，要失去的說明本來就不是你的，還可以重新再來。消防戰士轉移話題。我曾經救過一個姑娘，她失戀想自殺，救后不久就找到了真愛。消防戰士很執著，一直在不定地說，像面對站在樓頂邊緣絕望的人。

你說夠多了，讓我靜一會。昌州快到了，許春燕瞟了眼消防兵。消防戰士微笑著點了點頭。消防戰士黑黝黝的，耳前還有指甲大的胎記，但眉濃眼大，很有軍人范。葉許立見著了，肅然起敬。

火車進站了，消防戰士猶豫了一下，從包里取出筆記本，寫了幾個字，撕下后遞給許春燕。紙片上有“好好生活”四個大字，下面是消防戰士的名字和手機號，消防戰士姓葉名長明。許春燕接過紙片，胡亂地塞進背包的夾縫里，噘著嘴，沒有說自己的手機號。我是個士官，已經二十七了，部隊規定要滿二十八才能在駐地談戀愛，但愿以后還有機會見到你。消防戰士說著，不無惋惜地揮了揮手。

你為什么不介紹自己呢？葉許立在心里責怪，頗為失落。

公寓的租期還有幾個月，許春燕還能住。許春燕蒙頭睡了兩天，起來后又在上網打窩子，引誘魚兒。網戀雖然見不到人，但卿卿我我也能給人快樂，一樣可以愛得死去活來。許春燕吃方便面，叫外賣，搞得熱火朝天。葉許立整天憂心忡忡了，生怕許春燕討厭他這個肚子里的累贅。

許春燕讓網友找賓館，奔去幽會。葉許立的世界雷電大作，風雨交加，滾滾濁浪沖向海岸，葉許立像一片落葉，在驚濤中翻滾跌宕。救命啊，救命啊。葉許立差不多要窒息了，拼命地呼喊。

網友知道許春燕懷著孩子就脫鉤了，脫鉤前還罵了許春燕一通。你這婊子太沒有人性了，想借刀殺人，拿老子當槍使。

許春燕氣呼呼的，賭氣重新找。

新情人又提出幽會要求，情人的到來就是臺風登陸，就是海嘯，將摧毀葉許立賴以生存的港灣。葉許立嚇壞了，哭泣著喊，媽，你有點人性吧。許春燕不久前被人罵過，羞恥感還在，就憶起女大夫的怒吼，嘆息一聲，婉轉地問戀人，我懷了孩子，愿意做孩子的爸嗎？并發一張別人的大肚照過去。許春燕真心，網上情人也有修養，哈哈一笑說，我這人講道德，這種不勞而獲的事不會做。

葉許立嘗到了甜頭，經常借用與母親相聯的臍帶，將微弱的喊聲傳遞給許春燕，努力喚醒許春燕被蒙蔽的良知。

許春燕依然猶豫不決地在網上溜達，葉許立整日提心吊膽的。因為缺少光照，吃的又多是垃圾食品，五個月了還沒有人家四個月胎兒大，可憐兮兮的。但為了存活，葉許立睜大眼睛注視著，一見許春燕的戀情發展到商量幽會，就在許春燕肚子里面喊，媽媽你醒醒，可憐可憐我吧。

謝天謝地，葉許立終于有了力氣，四肢可以活動了。許春燕的肚皮也隆起來了，開始顯山露水，戀愛幽會越來越難。

窗外陽光明媚，小鳥在歌唱，許春燕吃了面包和牛奶，又準備上網。我要陽光，葉許立握拳打了許春燕一下。葉許立的小拳頭力氣不大，但因為從里打出來，許春燕還是感覺到了，驚跳了一下。許春燕小時候也生過爸媽的氣，也有打爸媽的念頭。父親愛喝酒，一有錢就買好酒喝，還無端打罵人，媽媽懦弱，對許春燕的委屈視而不見。現在自己的生活有點糟，孩子也有理由生氣。許春燕摸摸微微隆起的肚子說，小東西，你生媽媽的氣了？媽無能，想給你找個靠得住的爸。

拉倒吧，別做夢了，我要曬太陽。葉許立在肚子里喊，身體扭動了一下。許春燕望望窗外，看到了陽光，想到孩子的成長需要。小祖宗啊，我這就下去。

公園里綠樹成蔭，微風吹拂，小鳥啁啾。一個女人挺著大肚子迎面走來，跟許春燕笑了笑，像一只快樂的企鵝。許春燕覺得自己不配做母親，臉紅了下，快速前行。

有個兩歲的孩子呆在灌木叢，東瞅瞅西瞅瞅，許春燕站著看。喵，一個大男人突然在女貞樹邊伸出頭。許春燕受到驚嚇，心怦怦地跳個不停。嘻嘻，他們是在捉迷藏，葉許立伸出小手撫摸許春燕。

喵，男人躲到了另一棵樹后。哈哈，孩子笑著跑，被雜草絆倒了，抿著嘴要哭。豆豆，爸在這兒，男人從樹后走出來。孩子抬頭望了望，勇敢地自己爬起來。有父親的孩子真好，許春燕有了一種緊迫感，趕緊向前走。

那對父子的笑聲遠遠地拋在身后了，許春燕雙手交疊在小腹上，像觸到了肚子里的孩子，慎重地問。你沒有爸爸，會怪我嗎？母親終于把自己當人了，葉許立激動起來，振振有詞地表態。不會的，只要你把我撫養大，我會好好報答你。

許春燕驚奇地瞪大了眼睛，緊接著說。我的積蓄不多，我們得勒緊褲帶過日子。沒事的，我不怕過苦日子，只要開心就好。葉許立太喜歡母子相處的寧靜和溫馨，舒展了一下手臂，盡情地享受著初夏的暖陽。

孩子已經有思想了，可以與我說話。許春燕臉上露出了喜悅，一路跟孩子說著。葉許立對每個問題都表明自己的態度，有時還打個手勢，拖個咕嚕聲。

許春燕感覺累了，帶著孩子行走負荷重了些。小河邊有條長椅，許春燕走了過去。長椅有別人丟棄的報紙，搶占了一片樹陰，許春燕伸手去撥。一張照片映入了許春燕的眼簾，照片巨大，照片上的人穿軍裝，外面套著黑框。許春燕感覺面熟，仔細看，耳前有指甲大的胎記，照片的題目是“明日送別救火英雄葉長明”。啊，是他，怎么會這樣呢？許春燕愣住了。叔叔怎么了？葉許立憂傷起來。

許春燕翻閱另外幾張報紙，有葉長明救火犧牲的連續報道。那個夜晚，胭脂巷的木結構民宅著火，多人被困。消防車趕到了，消防戰士沖進火海救人。葉長明救出一個五歲女孩，被救女孩指著火海哭泣，奶奶，我要奶奶。女孩奶奶臥病在床，房屋隨時可能倒塌，葉長明奮不顧身地沖進火海，這時里面的煤氣罐爆炸了，屋頂塌陷下來。

但愿以后還有機會見，葉長明走進了許春燕的腦海。葉長明呀葉長明，許春燕呆呆地盯著照片，感覺天空暗了下來，好像有朵大塊的烏云飄過。

去見葉長明一下，葉許立輕輕踢了母親一腳，提醒許春燕。明日送別英雄葉長明是昨日的報紙，送別儀式正要進行。他是好人，許春燕走出公園，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殯儀館。

殯儀館在郊外，青山懷抱，青煙繚繞，給人一種飄然的感覺。出租車司機不肯進殯儀館，生怕鬼魂打車似的，大門外停下了。許春燕只好腆著肚子走進去，緩慢而沉重。

葉長明的追悼儀式在秋思廳，上面掛著送別英雄葉長明的橫幅，門邊擺滿了花圈和花籃。秋思廳很大，里面站滿了人，有穿軍裝的，也有穿便服的。告別儀式已經開始，主持人在介紹到場的領導，都是市里和部隊的頭頭腦腦。許春燕想起了葉長明的好，被女大夫罵的那一刻，許春燕確實有過自殺的念頭，現在自己還活著，應該讓他看一看，讓他放心走。許春燕挺著微隆的肚子擠了進去。

葉長明躺在鮮花叢中，上面蓋著紅色的旗幟，面目全蒙住了。他從火堆里挖出來，臉龐肯定已經燒壞。許春燕想著難受了，好像心被貓抓了似的。

部隊的首長念悼詞，總結葉長明短暫而又光輝的一生。悼詞從葉長明的童年說起，許春燕想起了葉長明委屈，小時候為兩只死去的小雞，被父親狠狠地揍了一頓。小雞是鄰家的狗踩死的，小狗貪玩，葉長明怕父親再與鄰居吵架，認了自己的責任。現在已經沒法說明了，許春燕替葉長明委屈了，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

部隊首長說葉長明奮勇救火，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念悼詞的聲音低沉壓抑，有一種悲哀的氣氛。都二十七了，他還沒有戀愛過，這是什么規定。許春燕想著嚶嚶地哭泣了。葉許立的小手輕輕地拍許春燕，安慰母親別太傷心了。悼詞在繼續念，家人悲傷地默站在遺體旁，有人開始尋找憂傷的哭泣聲。

許春燕發現了疑惑的目光，但思緒中混進了自己的不幸，后悔火車上沒給葉長明好臉色看，哭泣聲響了起來。周邊的人受到了感染，泣聲紛雜了。念悼詞的首長蒙了，驚詫地抬起頭，尋找哭泣的源頭。

許春燕發覺擾亂了告別儀式，雙手蒙住臉向外退。

她懷著孩子，有人看見許春燕隆起的腹部，像發現了新大陸。所有人的目光都對準了許春燕，一個陌生孕婦跑來哭泣，給人太多的想象空間。攝像機的鏡頭也搖了過來，許春燕不得已加快了腳步。

大廳外有臺階，許春燕淚眼婆娑，一腳踩空，踉蹌起來。有人扶住許春燕，葉長明的表姐跑了出來，擋住許春燕去路，眼淚汪汪地問。你是長明的女朋友嗎？你肚皮里的孩子是葉長明的嗎？許春燕搖了搖頭，淚眼朦朧地向外走。

不是他的女朋友你哭什么？有個軍官過來了，軍人最講秩序了，哭泣也得遵守紀律。他目光盯在許春燕的腹部，一臉威嚴。許春燕搞不清為什么，更加傷心了，眼淚嘩嘩流淌著，像決了堤的江水。

葉長明媽跌跌撞撞地出來了，問她外甥女，是長明的女朋友嗎？她不承認，但她哭得很傷心，好像有不可告人的秘、秘密。葉長明的表姐說完這幾句，也泣不成聲了。

許春燕拉起衣袖，吸掉擋住視線的淚，快步向外走。沒有無緣無故的悲傷，陌生孕婦的哭泣肯定存在隱情。哇，葉長明媽哭了起來。軍官愣了會，女人的搖頭未必真是否定，軍官也有老婆，品嘗過女人難養的滋味，需要作后續的跟蹤。他跟兩女兵眨了眨眼，讓她們護送許春燕。

女兵攙扶許春燕走出殯儀館，一輛小車追了出來，停在路邊喊女兵。女兵把許春燕扶進車，護送許春燕回家，一路上問這問那。許春燕還在悲傷中，咬住唇，搖頭、點頭，點頭、搖頭，搞得兩個女兵一頭霧水。

我失態了，給他們添了亂。進了單身公寓，只有母子倆了，許春燕躺在床上，拍拍肚子說。沒事的，他是好人，不會怪你。葉許立在里面說，長大我也做他那樣的人。許春燕欣慰地笑了，孩子真能成為像他那樣的男人，苦點累點也值。

有孩子聊天，許春燕上網不迫切了，就跟孩子說自己的童年，暢想共同的未來。養育孩子需要一筆足夠的錢，許春燕幻想買彩票中獎，買股票大漲。

能省省點吧，好好生活。葉許立的生活安定了，親熱地觸摸許春燕的腹壁。許春燕聽見了孩子的聲音，想起葉長明留給自己的紙片，爬起來在背包夾縫中找了出來。“好好生活”四個大字，葉長明寫得蒼勁有力，力透紙背。自己過慣了懶散的生活，需要有人督促。許春燕把紙片抹平，壓在書桌的玻璃臺板下。

許春燕做中餐，冰箱好久沒有補充了，只有速凍餃子。許春燕就煮餃子，準備下午去超市采購雞蛋、牛奶、面條和菜。餃子豬肉芹菜餡，夠營養，價格比外買便宜多了，葉許立不反對，陪伴著許春燕美美地吃。

咚咚，突然響起敲門聲。許春燕擦干凈手，腆著肚子去開門。

兩軍人和兩女人拎著水果和牛奶站在門外。軍人穿戴整齊，挺拔威嚴。婦女穿著土氣，年老的頭發灰白滿臉皺紋，許春燕感覺軍人和年輕的婦女面熟，愣愣地望著來客。葉長明媽和我們政委來看你了，年輕的軍人介紹。年輕的軍人是司機，許春燕認出來了，就是送她回家的人。里面坐吧，許春燕把客人讓進屋。

房間太小，司機放下禮品退了出去，說到車里等。軍官環視許春燕的房間，發現玻璃臺板下的紙片。這是葉長明寫的？政委指指玻璃臺板，溫和地問。是的，許春燕點了點頭。葉長明媽和表姐互相望了望，撲過去看。是葉長明的筆跡，她們的眼睛亮了起來。

可以給我們嗎？我們要搞烈士的陳列室。政委翻玻璃臺板。不行，許春燕擠上一步，將臺板按住了。生活需要有人監督，這張紙片有意義，許春燕剛剛發現。那讓我們復印一份，我給你兩張葉長明生前的照片。政委跟許春燕商量，許春燕覺得這樣交換不吃虧，松開了手。

政委打電話叫司機，司機拿過紙片跑步出去。政委問許春燕尊姓大名。我叫許春燕，許春燕沒有經歷過隆重的場面，略微有些緊張。送別儀式上你哭得那么傷心，我們真的沒有想到。政委注視著許春燕，等待一個合理的解釋。

打亂了告別儀式，許春燕紅了臉，低頭解釋。因為我想起他小時候的委屈，忍不住了。許春燕斜了眼葉長明媽，你還記得他小時候踩死小雞的事嗎？兩只小雞不是他踩死的，是鄰居家的狗，他怕兩家有矛盾的大人再打起來，認領了過去。這孩子，他從小就懂事，葉長明媽嘴唇哆嗦了幾下，眼睛里有淚花閃爍。

許春燕瞅了政委一眼，責怪說。還有你們部隊，為什么二十七就不能談戀愛？政委斜了葉長明媽一眼，謹慎地跟許春燕說。這是上面規定的，怕在駐地造成不良影響，沒想到會傷害你們，我代表部隊向你表示歉意。政委站直了，給許春燕鞠了一躬。別、別，許春燕緊張地站了起來。

許姑娘老家在哪兒？現在哪兒工作？認識長明多久了？葉長明表姐心急，問題像機關槍似的連發。我老家在江西，一個小鎮上。許春燕的母親去世了，父親是個酒糊涂，哥早年離家出走，不知下落。說到家，許春燕難受了，話語卡在喉嚨里。怎么有這樣問的，葉許立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許春燕抽了張紙巾擦擦淚，接著回答第二個問題。我現在不工作，等過了這陣子再找。

不，葉長明媽驚叫了一聲，站起來拉住許春燕的手臂，哭喪著臉說。姑娘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葉許立和許春燕都受到驚嚇，心怦怦地跳著向后退。姑娘你就休息著，不要把孩子打掉。葉長明媽噙淚求。姑娘，我兒子沒了，求你生下我的孫子。

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求我的。許春燕感覺別扭，扭身掙扎。不，不，葉長明媽流著淚，抱住許春燕。我老伴去世了，兒子也沒了，你就可憐一下我吧。

許姑娘，我阿姨就一個兒子，求，求你幫個忙吧。葉長明的表姐加入了乞求。都誤會了，許春燕焦急，不知道說什么好，搖了搖頭，覺得不妥，又點了點頭，也覺得不妥，眼淚嘩地溢了出來。

春燕，你想想，這孩子不是一般的人，他是英雄的孩子，烈士的遺子。政委抽了兩張紙給許春燕，耐心勸說。孕育英雄的孩子是一項崇高的事業，請你以大局為重，你的困難我們來想辦法解決。

孩子的來歷一二句話說不清，許春燕難以啟齒，無奈地用力點了點頭。

咚咚，司機回來了，帶回來的照片有四張，政委讓司機將紙片放玻璃臺板中間，四角擺照片。葉長明鮮活了，實實在在地望著許春燕，許春燕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鞠躬謝了司機。

政委跟葉長明表姐眨了眨眼，讓司機先扶葉長明媽下樓。葉長明媽要離開了，反復叮嚀。許姑娘，你好好休息，多給孩子講講故事，聽聽音樂，缺什么跟部隊的領導說。

葉長明媽總算下樓了，政委要了許春燕手機號，再三叮囑許春燕。暫時不要想工作的事，千萬別有打掉孩子的念頭，給我點時間，我會對你做個圓滿的交代。許春燕不知道禍福，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哈哈，葉許立感覺到是個改變命運的機會，在許春燕的肚子里笑了起來。他們誤會了，有什么好笑的，小壞蛋。許春燕感覺到肚皮深處的咕嚕聲，輕聲嗔怪。

就認他做我爸吧，葉許立提議。許春燕搖搖頭，不行，他已經死了。

活著的要跑，死了的靠得住。葉許立有自己的考慮，固執地堅持。小孩子懂什么？許春燕打葉許立，拍了一下自己肚子。死人不能陪你玩，也不能陪媽媽。

我要、我要了，我就要他做爸爸。葉許立哭泣著，手舞足蹈地撒嬌。哎呀，哎呀，許春燕的肚子疼了。小祖宗，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就認他做你義父。

義父是什么意思？葉許立擦著眼淚問。就是認他做名義上的爸爸。許春燕揉揉肚皮說，你跟著他姓葉，就叫葉許立吧，把媽媽的姓也帶進去。好呀，我就愛姓葉，葉許立爽快地答應了。

那就這樣，有這樣的爸爸給你做個掩護也不錯。許春燕想通了，網上靠著住的男人還沒有出生呢？

當然了，有這樣的老公也很好。葉許立調皮了，調侃許春燕。小壞蛋，你，許春燕舉起了手，沒有打下去，打下去也是自己的肚皮。小東西，別鬧了，我們不能急，得看著她們的反應。嗯，葉許立在里面點了點頭。

葉許立和許春燕說說聊聊，聽聽音樂，去公園散散步。小天地陽光充沛，營養豐富，環境溫馨，葉許立身體噌噌地長著，感覺好極了。

早晨清風柔軟，葉許立提出下樓散步的要求，許春燕的手機嘟嘟地叫了起來。電話是政委打來的，葉長明的親戚都已回去，他媽病倒了，住在醫院里，要求許春燕配合做點事。政委，你說。許春燕的心情不錯，回答爽朗。就是要讓葉長明媽放心，吃顆定心丸，你保證將孩子生下來。你先去婦保院做個胎兒檢查，然后來醫院探望葉長明媽，給她一個承諾。

這個有用嗎？許春燕還是擔心。有用，有用，婦保院已經聯系好了，我叫支隊辦公室的陸大姐來接你，陪你去檢查。

許春燕身份特殊，婦保院的醫生一路綠燈。孩子能接他爸爸的班，B超醫生暗示葉許立是個男孩，大小正常，發育良好，很會動，似乎頑皮了點。

許春燕接過檢查報告，看著嘻嘻地樂。

陸大姐讓許春燕坐在車里，她買了鮮花和水果，陪許春燕一起探望葉長明媽。

政委等在病區的電梯口，叫住了許春燕。市圖書館特招的批示已經拿到，現在文化事業單位滿編，為了烈士的孩子，市里主要領導特批了一個，你必須生下英雄的孩子。圖書館管理員是個輕松的崗位，葉許立替母親高興，在肚子里鼓掌。好的，許春燕微笑著點了點頭。

葉長明媽掛著葡萄糖，她原來有高血壓病，現在又患了肺炎。病房是單間，就住她一個人，這是烈士母親應有的待遇。媽，許春燕走到病房門口，輕輕地喊了一聲，有些羞澀。孩子，過來。葉長明媽咳著，沖許春燕招手。

媽，這是春燕買給你的。為了英雄母親的健康，消防支隊上上下下煞費苦心，陸大姐也叫了聲媽。

許姑娘，你來看看就夠了，還破費干什么？葉長明媽見許春燕走近了去，主動伸出了手。媽，您好點了嗎？許春燕抓住葉長明媽的手，俯身問候。葉長明媽精神好了一些，眼里閃過一道亮光，坐了起來，笑呵呵地說。好點了，好點了，孩子怎么樣？

檢查過了，孩子很好，是個男孩。許春燕害羞了，紅著臉把檢查報告單遞過去。B超單上有截圖，孩子蜷曲在肚子里，嘴巴鼻子清晰可見，但看不出像誰。真的，讓我摸摸。葉長明媽對報告單上的圖片沒有感覺，側了身，粗糙的手輕輕放在許春燕的肚子上。葉許立感覺一陣溫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哎，終于好做他的兒子了，葉許立伸開兩只手，擺出勝利的姿勢。

他在動，他的小手伸了開來。葉長明媽激動了，淚花飛濺。

是的，他挺愛動，醫生說他是個小頑皮。許春燕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說。頑皮好，頑皮好，葉長明媽深情地望著許春燕。

媽，我讓兒子姓葉，取名葉許立，好嗎？許春燕低眉順眼地問。好、好，太好了，謝謝你。葉長明媽又握住許春燕的手，你一個人養孩子會很苦，生兒子的時候我過來幫你。

你身體不好，自己養身體吧，我可以叫人的。許春燕客氣地婉拒。哎，閨女啊，多雙手總是好的，現在有些保姆不地道，養孩子得有家人盯著。葉長明媽把許春燕當了自家人，政委哈哈地樂了。長明媽，市政府特事特辦，決定給你兒媳婦招工，做圖書管理員，事業單位，輕輕松松的。

好、好，謝謝你，謝謝部隊，謝謝政府。葉長明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許春燕，你快點填一下，我馬上送上去。政委當著葉長明媽的面將招工表遞給許春燕，還有筆。

精神安慰的療效神奇，三天后，葉長明媽的病好了，主動來看許春燕。車還是消防支隊的，政委讓陸大姐陪著。葉長明媽送來許多水果牛奶保健品，司機上上下下搬。我吃不了那么多，要爛的，許春燕不要那么多。葉長明媽不肯，她操著西北口音說，為了兒子的健康成長，你得強迫自己多吃。

水果牛奶保健品把空地方都占領了，葉許立在媽媽肚子里躍躍欲試。葉長明媽走進屋，目光落在許春燕的肚子上。你一個人，很辛苦的，有什么事就找政委和陸大姐。

嗯，許春燕應著去燒水，陸大姐搶了電茶壺。

我也準備回去了，但還有件事我拿不定主意，閨女你幫我做個決定。葉長明媽面有難色。媽，您說吧，什么事？許春燕問，葉許立將耳朵豎了起來。

長明他、他的骨灰，我不知道帶回老家，還是留在這里好。葉長明媽說著眼睛濕潤了。我一把年紀了，帶回去擔心以后沒人給他掃墓。

媽，您如果信得過我，就留這兒吧。讓部隊做、做個墓，許春燕哽咽了，咳了兩聲說。我每年都會帶兒子去、去掃墓。

媽信得過你，媽信得過你的。葉長明媽抓起許春燕的手，在手背上摩挲。媽看出來了，你是個重情義的人，長明有眼光，只是可惜了。長明媽的一滴淚掉下來，落在許春燕的手臂上。許春燕震顫了一下，感覺心里沉甸甸的。媽，我是應該的，之前我做得不好，還要請您原諒。

哎，你已經做出了犧牲，我很感謝你呀。長明媽捏捏許春燕瘦削的手臂，深吸了一口氣。春燕，你把銀行卡給陸大姐。

媽，這是要干什么？許春燕疑惑地斜了眼陸大姐。部隊要給長明一筆撫恤金。長明媽專注地望著許春燕，意味深長地說，我這把年紀了，用不著錢，給你養孩子。奶奶真好，葉許立金魚似的在媽媽的肚子拱了拱。

不，我不要。許春燕感覺胸悶，大口地喘著氣，仿佛被葉長明的撫恤金壓著了。那錢是他的生命換來的，我怎么可以無功受祿？我不能要。

閨女，閨女你聽我說。你替長明生孩子，養孩子，這錢用在他的孩子身上最合適。

不，媽，孩子我自己會養的。工作已經撿了便宜，錢真的不能要，許春燕急哭了。你這樣會露餡的，葉許立擔心許春燕說漏嘴，急中生智，重重地踢了許春燕一腳。許春燕肚子疼了，用手按摩。閨女，你怎么了？葉長明媽關切地問。小東西壞，他在打我。許春燕指指自己的肚子，突然悟到了道理。媽，長明沒了，您需要錢養老。

閨女，看不出你還是個孝順的人，長明他、他太可惜了。葉長明媽說完嚶嚶地哭泣起來。

這樣吧，這樣吧，我們先給你倆一人打一半，以后誰有需要互相可以幫，反正一家人了。陸大姐被感動了，按按眼角，出面調解。

許春燕知道不能再推了，否則會被懷疑的，就點點頭對葉長明媽說。等孩子大點了，我會帶孩子來看您。嗯，葉長明媽含著淚，用力地點了點頭。

部隊給葉長明做了墳墓，安葬好，葉長明媽就回老家了。許春燕開始上班，圖書館根據上級的指示，給許春燕找了一套房，就在圖書館附近，六十平米，有獨立的衛生間和廚房，功能齊全，環境安靜。媽媽，有個英雄爸爸真好，我們就相依為命吧。葉許立舒展了一下，在許春燕肚子里說。

少兒閱覽室全是童話故事書，閱覽的都是孩子和他們的爸媽。親子閱讀很溫馨，許春燕陶醉了，學著給葉許立講故事。消防支隊的戰友也常來看望許春燕母子，葉許立的叔叔多得數不清。葉許立快樂極了，好像生活在天堂里。

一條短信進來了，銀行提示有筆款到賬，數額巨大。許春燕興奮又恐懼，下班后抽出B超報告單仔細看。葉許立的鼻子高高的，眼睛閉著，看不出像誰。禿頂的半老頭在許春燕腦海里閃了出來，省城的男人閃了出來，那個騙子閃了出來，一幕幕像放電影似的。葉許立啊，你得給我爭氣呵，要長得像葉長明。許春燕面對B超報告單，反復在心里祈禱。

孕婦多看美女帥哥，孩子就能長漂亮，這是昌州民間的說法。許春燕一有空就趴在書桌，專注地望著葉長明，一遍遍地對葉許立說，你要長得像葉長明，你要長成小葉長明。長得像誰由不著肚子里的孩子，葉許立安慰母親，我會盡力的。

中秋夜，葉許立跟隨許春燕眺望窗外，天空陰云密布。無情的臺風“莫蘭蒂”像一頭瘋狂的雄獅，怒吼著撕裂本該皎潔的夜空，狂風大作，暴雨如注。街燈、霓虹燈的光縮成一團，天空一片混沌。明月不見了，思念越發綿密。

許春燕注視著桌面上的葉長明，緩緩打開一盒月餅。還沒等取出月餅，一個陌生電話進來了，許春燕放下月餅，“喂”了一聲。一個沙啞的男人說，祝賀你，我的英雄遺孀。你是誰？許春燕有種不祥的預感，顫栗著問。我是你兒子真正的父親，和你做愛那天，我精力充沛，感覺捧極了。

不可能，不可能，葉許立在母親的肚子里喊。你胡話，我不認識你。許春燕按掉電話，心在怦怦地跳。

窗外的風在吼叫，雨噼里啪啦地打著窗玻璃。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還是那個號碼。媽，你別接，他是騙子。葉許立在媽媽的肚子里揮拳蹬足，許春燕腦海里出現了一張猙獰的瘦臉，揉著肚子對葉許立說。孩子，有些事你還不懂，你只是一粒尚未破土的種子。

手機鈴聲瘋狂地叫囂著，仿佛騙子在狡詐地淫笑。許春燕哆嗦著按下接聽鍵。臭婊子，你給我聽好了，我知道你在哪里，再掛電話明天我來認兒子。那個男人把聲音磨尖了，架在許春燕的脖頸處。

你、你要什么？許春燕的舌頭僵硬了。給我五萬，叫我寶貝兒子孝順一下老子。男人鋒利的聲音晃了晃，分成叉，像一把鉗子掐住許春燕的脖子。我、我哪來那么多錢？少、少點。許春燕結巴了，缺氧似的痙攣、抽搐。

鋒利的話語一句緊追一句，好像熱帶雨林野蠻瘋長的藤蔓，把許春燕捆纏了。哎喲，哎喲，許春燕彎腰呻吟起來。葉許立的睡床發燙了，仿佛生存的港灣就要沸騰。媽媽，燙、燙。葉許立輾轉了一下，天空在搖晃，耳畔有噼啪之聲，港灣干涸了，大地張開巨大的裂隙，仿佛火山就要噴發。

整個世界天昏地暗，葉許立頭昏目眩，噼啪作響，像一顆被熱火吞噬的種子。救、救，葉許立眼前出現了一個穿軍裝的人，很像葉長明。他想喊，但喊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