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蔥
田園詩
我們壓根兒就沒考慮過要在此長住
盡管它是美的,像一張明信片
意外的問候,和拜訪中的窗口,它
被打擾的村莊,如果向下抓住我們的山中
是遠飛的鳥、蘇醒的樹林、穿梭的風
或者如那些不告而別的影子
我問候這陌生的山水,它是否塑造
我們靈魂中被滲漏了的形狀?
總有那一洼淺溪帶給我們驚嘆
當天空走入這明亮,多少的俯視
但小的能否真成為美,閑能否成為
新腔調?一個佝僂的人
能夠吐出中氣里的堂堂煌煌嗎?
延遲的班車,余生里的瞌睡
我熟稔于晚睡晚起,有人卻聞雞起舞
好吧,無非從一個夢走入另一個
飲一抹山色,狐仙和樹精
都被約束在濃蔭深處,那里天雷滾滾
如果云也成精,變幻,就是變壞或好
覬覦于這造化,有人摸著了虛無
卻被下午的沉重所勾引:沒有了妖
遙迢需要一腳油門,但萬水千山
一襲新衣撐起一只舊鬼,看見
軟弱的時代里,山水的傀儡就是大師
向田園致敬,比如是遠遠飛起的斑鳩
增厚這地域的寂靜,有時候,寂靜就是孤獨
像有些人愿意躬耕,成為一個符號
而我們情愿把自己縮小到遠方
我們越小,遠方越遼闊。如果萬物寂寂如初
車輪滾過了小水坑,時速讓積水勃起
它飛濺的激情,卻驚嚇了踱步的雞鴨
這一片刻,我愿意雞同鴨講,好好活著
廊 橋
彩虹?在喧囂和奔騰的河床之上
它是一種升起和連接
但并不通往新世界,它只是讓我們看見
過去的那些路,過去的那些人
當他們消散,在風中,
草木用它們的本心生長
我們還能保持最初的看見嗎?
沒有路,我們就造一條;沒有
未來,我們就許諾一個……那一天
我們摸了摸彩虹,雞犬的叫聲
是否喚醒了我們的耳朵?
我們需要這樣的到達嗎?
一個簡單的世界,當它是封閉的
它完成了建造,這些樓閣和窗
這些風的影子,我們彎曲的言辭
無用之時它被再一次證明
它在路的中途:我們到來、贊嘆
指點歲月的消失,如同它的橫亙
在群山之間,像是云的召喚
把每一座單獨的橋綿延成路
當獨立的樹成為森林而回聲擴散
未來,浩瀚的夜空
并不改變黎明,即使我們身后泥濘一片
它終究收藏了這些風景,
日新月異的山水,而我喜歡舊
如果山水的焦慮帶來下游之地的干涸
一陣風吹過枯竭的頭腦
又怎么能翻譯成一句濕潤的詩呢?
那么,當霧靄籠罩,在這路的中途
我們有閉眼的幸運:傾聽那消逝
而豐沛的水沖刷著陳舊的身體
橫坑夜雨
我們談到了慢。在高鐵、汽車
一路速度的幫助下,我們把兩天壓縮到了一天
但我們談到了慢,速度讓我們
回到舊時光,從城市的喧囂里出走
此刻,雨下著,我們說著話
身體里的瓦片被山雨敲打,是這些瓦片
建造了今天的我:肉體的宮殿
如果靈魂一直是它的君王,為什么
我從不曾觸摸過他的臉頰?為什么
他有如此多變的氣候?假如
我被他所召喚,那一條小徑
為什么引我走向孤獨的深處?我傾聽
像是燦爛星辰的落下,在這里
整個世界今晚就在我們的頭頂
多么平淡的交流,不足以意味深長
而它只是落下,在晨昏之間
在黑暗之中,它讓我們聽到,它讓我們看見
滾動著,以不同的形態包裹了我們
像是一滴純粹的雨,我們
退到了慢,退到我們談話的最初
一夜的雨,慢慢下著,緩慢的生活
像青苔上的蝸牛,大地的耳朵
它聽到了我們,我們的快和慢
仿佛一個睡著了的人從夢中醒來
輕輕說了一句連自己都沒聽清楚的話
早上被雞鳴所喚醒
我會醒來,即使沒有雞鳴
會從一個夢中跳出,像是冬眠的云
在蜿蜒的山脊上上升:它為我們預設良辰
不想夢見的,想夢見的
當淺睡環繞的生活,影子里的
犬吠,是一種什么樣的警惕?
雞犬相聞,提醒我們在這里
未知的地方也一如往常
我們日常所缺乏的,這里依然不能補充
雖然那些蔚藍從天空傾瀉,那些風
帶來更多微妙的顫栗
但感謝那只早起之雞的呼喚
如果狗避開了我們這些陌生人
異鄉的口音如同粗暴的闖入,這些
地理學的天賦被動物所校準
當霧氣消散,如此走來的山
壓著了我的眼瞼,像倒影恍惚
那打鳴的雞已被煺毛,等待著油鍋
山 道
如果向左,也就是向右
左就是右,假如前就是后
我們的視線,依然被這山
所遮蔽和過濾,被這些樹
這些雜草所凈化:
在這逶迤向前的夜色里
我們接近于山峰
但我們依然是矮的
像野兔,被我們的車燈所眩暈
一個片刻的不知所措
迷路于熟悉的地方
而我們轉了一個彎,遼闊
洶涌,如同奔跑的夜
沿著風的方向
那么廣大的黑暗中
一張胖胖的臉頰
是否比瘦削的臉讓人放心
更加誠實于地心引力?
我知道美,像眼睛
熱愛于這些空曠勝過擁擠
但我們依然在人群中如魚得水
此刻,群山中
如果支著耳朵傾聽
只有車輪的滾動,和我們
說話間不時飄過的斑駁
允諾之夜
風分開草木,風分開巖石,風
也分開溪水和我們,在浩蕩的夜空里
它把人間分成了黑和白,分成了
哀傷和幸福,它這樣吹,低沉的嗚咽中
我們要求著幸福,它卻吹來了哀傷
為那些缺席的人,那些被時間漏下的光
像是弓起了背的夜晚,在孤單的叫聲中
最深的夜晚被貓所推敲:誰知道那些平常的誕生
他們改變著夜晚的深度,猶如夢
衡量一個夜晚的重量,甜蜜的夢、破碎的夢
所有被束縛的時間所釋放的
帶給我們一個平常的周末,那歸于塵土的名字
起源于此。我們瞻仰,指點,一聲嘆息
一座被廢棄的學堂的濃蔭下,我們學習
遲緩之物帶來的智慧:有一刻,我們隨風遠游
兄弟,沿著那些草木、巖石、街道和溪流
我們的一生出于對風的模仿,邂逅
成為一種允諾:附身于那只雄雞的昂首闊步
晨光微現之際的引吭,生物鐘的指引
我們以為在放歌,但隨即消融于連綿的風中
既不是黑,也不是白,就是那剩下的嗽嗽聲
缺少的色彩
在城市記憶的深處
也同樣成為今天的缺席者
我們期待的星空,
當雨,和夜色的籠罩
或許我們可以想象,那淅淅瀝瀝
落下的聲音,是無數閃爍的時光
它們燃燒?它們鍛打?
我神經元的某一處,似曾相識的
記憶?如果濺起了隱形的火
它曾經溫暖我們在冬天遞出的手
那固執遞出卻又不知所措的
度過年輕時代的困惑后
我一次次品嘗了身體,猶如
一個打開了的寶藏,但我
能夠期待有新的積極的欲望
把我和這一處屋檐
放到了同一個相框里?
那么合拍,甚至于
不需要修飾,像我們
置身于這樣一個時代,我們
參與了它的每一個細節
在今天和明天,在黑和白之間
我們藏起了星空,然后
我們尋找,我們得到,我們失去
我承認:我缺少夜色的浩瀚
直到有一天融入于它們
草
有時,我摸到了它們的低
藏身于風,藏身于我們的視線
它可以讓我們視而不見
它是舞者,它是聽者,它是盲聾
它帶著憐憫在這世界占據一個位置
但甚至連命名都不需要——
打開一個早晨的方式,
偉大的魔術師,它如愿藏起
如果我們被黑暗秘密地滋養
那些忽略我們的,有一刻
被我們所驚訝,正如春風綿綿
幻聽者咀嚼著草莖
或在微苦中抵達幽深的暗
每一種事物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我們幻聽的來源:當火
從內部燒起,從看不見的地方
開始蓬勃、扭曲,并且注視著我們
像這里,我聽到它們沉浮的面容
菇
草菇,平菇,香菇,苦菇,花菇,綠菇……
在雨后,它們竊竊私語;雞腿菇,杏鮑菇,茶樹菇……
另一場雨后,它們競相發言;猴頭菇,金針菇,
臭黃菇,馬臉蘑菇,毛頭乳菇,絨邊乳菇……
還有那些稱之為菌、耳,和馬勃的,在一場
又一場的雨后,它們,大地的耳朵,傾聽
大地上那些隱秘的聲音,它們的美麗和毒
如果在舌尖上可以聽到它們的聲音
在地表之下,古怪的念頭會讓它們蓬勃
依附于什么而生存?那些辨別者的面容
是虛無的念頭,讓我們看到踏入者的腳步
被鮮艷者所吸引,它是黑暗的鑰匙,打開
我們眺望中孤獨的山峰,雨正在淅瀝而下……
我尋找一個奇跡,在我們消失的時間里
它們在,平常的命名,呵,像極了
未遂的熱情,和那些幽密處的蘇醒:
它們飽滿地敞開,復印著
大地的酸、甜、苦、辣,像是我們的面龐
從未被傷害的谷地里,我們看到那些
冷暖所形成的巨大的廢墟,它們有過
這樣短促的鏡面的光澤,猶如對自己的肯定
從城市到郊野,不斷擴大的我們
挖掘出這地圖上微茫的一點,針尖般的大小
但它們簇擁于此,發現、采摘
我們設計它們的軌跡,從郊野運輸到城市
如果距離可以衡量價值的大小
我們的輕和重,那么那些不曾易手的
是什么?當我們拋棄,農舍像一個休止符
有沒有一條路修到我們密林的深處
而不必擔心懸崖和高度,我們肯定
野生動物的靈犀,卻陶醉于小狗的獻媚
在被廢棄的山道上,并無必要的延展
并無必要的指南:我們命名,簡單地識別
而它們比我們古老,它們沉默的聲音
遵循于繁衍的原則,那么讓我們縮小
如果最初的時候,我們被這世界所打動
像它們抓緊了流動的風,它們,局限了
我們的視野,在這一年冬天到來之前
每一個世界都屬于自己:被燃燒的雨
所催醒,而我們在餐桌上再一次贊不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