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燦
(許昌學院 法政學院,河南 許昌 461000)
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刑事案件發生后,總是要由專門的機關確定犯罪嫌疑人、查明犯罪事實,然后在此基礎上依法作出判決。查明案件事實是古往今來司法活動的首要步驟,也是依法作出判決的先決條件。研究唐宋代訴訟制度的學者運用現代刑事訴訟法理論對這一時期的司法機關、訴訟程序、審判制度和刑罰執行做了系統的梳理,①代表性的著作有陳璽的《唐代訴訟制度研究》(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和王云海的《宋代司法制度》(河南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也有學者用現代刑事訴訟法學的偵查理論分析宋代的“鞫獄”,探求古代偵查訊問的智慧。[1]這些研究固然可以幫助人們了解唐宋時期的訴訟程序,但不可否認的的是,用現代刑事訴訟法的概念和理論體系去剪裁中國古代的法律制度難免出現偏差和誤讀,有似是而非之嫌。而在有些學者眼中,中國古代的法律概念是籠統、模糊的,沒有確定的內涵,認為中國人最擅長的是道德倫理思維、泛政治化思維、文學思維,而“法律思維是中國人最薄弱的思維模式之一”。[2]事實上,唐宋律典中對查明案件事實的方式有明確規定,這些固有概念之間有清晰的界分,卻一直沒有引起學界的重視。比如本文論述的“問、按、推”三個固有詞匯,《唐律疏議》、《宋刑統》詐偽律對制上書不以實條律注云:“無罪名,謂之問;未有告言,謂之案;已有告言,謂之推”。對此分類,徐道鄰、王云海二先生在論述宋代司法制度時并未深入探討,只是將推勘視為刑事特別審判制度,徐道鄰引用《宋會要·刑法》的記錄解釋推勘,“所謂推勘者,就是牽涉有官員在內的特種刑事審判——‘推’謂推囚,‘勘’謂‘勘官’”,[3]二者均未從律文體系中解釋“推”的確切含義。李景文主編的《中國法律史古文與名詞解釋》對“推問”的解釋是“即推鞫。中國舊制指推究審問犯人。亦稱‘訊鞫’”,“按驗”是“查明案情,以定其罪”。[4]這種解釋其實并未說明“按”和“推”的準確法律含義,目前學界對問、按、推通常也是不加區分的使用,筆者認為確有辨析之必要,以下將從唐宋律文規定和法律實踐兩個方面嘗試辨析問、按、推這幾個概念,并以其為例說明唐宋法律概念的劃分標準和特征。
唐宋律典詐偽律對制上書不以實條規定的是皇帝直接過問處理的案件,這是一種特殊的司法程序,疏議解釋說是“不緣曹司,特奉制敕,遣使就問”。在沒有罪名的情況下,向官員了解治下情況,比如問治下百姓疾苦,官員知道不知道,農業收成如何,是否發生水旱災害,諸如此類的日常政務,檢查官員履行職務是否盡責,是否存在慵懶昏聵的情況。問沒有針對性,就是了解情況。案,是“風聞官人有罪,未有告言之狀而奉制案問”,沒有具體的告狀人,也就是沒有兩造中的原告,沒有狀詞,監督官員的御史風聞官員有犯罪行為,問這些官員有沒有犯罪行為,這叫案問。此處所指的犯罪是籠統的,沒有具體的罪名和犯罪行為。推就不同了,有告狀人,有具體的罪名,有犯罪事實指控,推問是皇帝問官員犯罪指控是否屬實,被控官員是否認罪,如果否認,皇帝派人進行調查,這叫做推鞫。[5]制使案問針對的對象是官員,案件的性質也比較特殊,即便沒有違法犯罪案件的發生,皇帝也可以派遣制使到地方進行檢查,所以問這種方式和中央巡視監察制度密切相關,普通的刑事案件在查明事實時,有沒有這種劃分呢?
我們發現,在普通刑事案件查明事實時,沒有“問”這個程序,這是因為犯罪已然確定地發生,不需要再問,接下來就要查明事實了,從《唐律疏議》、《宋刑統》的相關條文規定來看,“按”和“推”的區分是非常明顯的。二者區分的標準就是有無告言,就是有沒有人控告、舉報犯罪,無論是控告還是舉報,都是既有犯罪事實,又有明確的犯罪人,這在唐宋律中叫做告言。如果沒有告言,官府發現犯罪而主動去調查,就叫做按(案)。比如名例律規定“犯罪之徒,知人欲告及案問欲舉而自首陳。”[6]再如名例律“若辭狀隱伏,無以驗知者,勿論。自余官以下,案省不覺,并得免罪”。[7]此處的案,也是沒有告言,犯罪人是誰尚不清楚,官府主動查明犯罪人的活動。
“推”則是針對具體的指控對象展開的審訊活動。唐宋律的很多律文都涉及到推,律文表述稱推勘、推鞫、推劾或者劾。比如:名例律“奸盜略人受財條”規定“律既不注限日,推勘逃實即坐。”[8]再如名例五:“如戶內止隱九口,告稱隱十八口,推勘九口是實,誣告者不得反坐”。[9]職制律“長官使人有犯”條疏議曰:長官及諸使人于使處有犯者,所部次官以下及使人所詣之司官署,并不得輒即推鞫。[10]而在職制律“有事先不許財”條疏議曰:“官司推劾之時,有事者先不許物,事了之后而受財者,事若曲法,準前條“枉法”科罪”。[11]而在名例律犯罪未發自首條,律文規定“即因問所劾之事而別言余罪者,亦如之”,該條的疏議解釋道:“劾者,推鞫之別名。”[12]規定最清楚的律文是唐宋律典的斷獄律“以告狀鞫獄”條:“諸鞫獄者,皆須依所告狀鞫之”,疏議曰:“鞫獄者謂推鞫之官,皆須依所告本狀推之,若于本狀之外,傍更推問,別求得笞、杖、徒、流及死罪者,同故入人罪之類。”[13]從上述律文規定及其疏議解釋來看,顯然是已有告言,且告狀者有人證或物證,足以證明被告人有罪。唐宋律典明確規定,有告言即是犯罪已發,[14]引起推勘。
無論是案還是推,查明事實的第一步還是問,沒有告言時,官府會問知情人或者報案人,這叫做案問,有告言時,要問兩造,即舉報、指控犯罪的告發人和被舉報、控告犯罪的人,這在律文中叫做推問、鞫問。重點是推問被指控犯罪人,比如唐宋律名例律律文:“限內事發,經問即臣,為無隱心,乃非蔽匿。”下條又有故百日內經問不臣,罪同蔽匿。[15]在沒有原告,被告犯罪后被當場捉獲時,推問的對象就是到案的犯罪人,如名例律中的舉例:
假有甲乙二人,共詐欺取物,合徒一年,甲實為首,當被捉獲,乙本為從,遂即逃亡,甲被鞫問,稱乙為首,更無證徒,即須斷甲為從;后捉獲乙,稱甲為首,鞫問甲,稱是實,還依首坐。[16]
如果兩造具在,那么雙方都要接受推問,如名例律“本條別有制”條疏議云:假有叔侄,別處生長,素未相識,侄打叔傷,官司推問始知,聽依凡人斗法。[17]在這條疏議中,顯然是叔將侄告至官府,已有告言,兩造具在,斗毆傷人的事實清楚,但是兩人的身份關系并不清楚,在官司“推問”時才了解真相,本條律疏表明推問的前提是有告言且兩造具在。
在唐宋律典中,問、按、推是三個不同的概念,那么在法律實踐中,特別是在具體案件的記載中,有沒有區別呢?一般人的印象當中,中國古代對案件的記述那是非常粗疏的,特別是不太熟悉法律規定的史官,很難精確運用律典上的概念,事實果真如此嗎?我們來看一下唐宋史家記載的一些案例。
1.“問”以發現犯罪
在不知道是否有違法犯罪案件發生時,法官們在實踐中也使用“問”的方式,來發現犯罪,進而展開調查。“問”的對象可以是任何案件相關人,“問”的目的是了解案件的真實情況:即是否有犯罪發生,被問人和犯罪有無關系。一般情況下是法官發現了違反常理的疑點,需要懷疑對象做出解釋。比如:
宋太宗時,俞獻卿為壽州安豐尉。有僧積施財甚厚,其徒殺而瘞之,乃告縣曰:“師出游矣。”獻卿揣其有奸,詰之曰:“師與吾善,不告而去,何也?”其徒色動。因執之,得所瘞尸。一縣大驚。[18]
這個案件是有個和尚向官府報告自己的師父外出游歷,這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法官不知為何,卻產生了懷疑,他通過問發現了問題,使用的方法還是傳統的“五聽”審判技術。我們看,本案最初并不涉及罪名相告,時任安豐縣尉的俞獻卿發現事情蹊蹺,似有隱情,即問明情況,發現了犯罪。
2.“按”和“推”中的“問”
如前所述,按和推最大的區別就是是否兩造具備。通常情況下,按是有報案人但沒有犯罪嫌疑人。也就是說犯罪結果已經發生,需要查出犯罪嫌疑人,這個查出犯罪嫌疑人的過程就是按。推則是兩造具備或者犯罪嫌疑人鎖定的情況下查明其犯罪事實,讓其認罪伏法。按和推過程中,最常用的方法也是問,這叫做按問和推問。
(1)按問
按獄時可以采取“問”、檢驗、搜查等手段鎖定嫌疑人,但是不能使用“訊”,按的階段是禁止拷掠的,只能利用各種方法去尋找犯罪證據。在只有報案人沒有現場的案件,法官只能問報案人,了解案件發生的情況,找到犯罪嫌疑人。比如:
仁宗時,孫長卿知和州。民有訴弟為人所殺者,察其言不情,乃問:“汝戶幾等?”曰:“上等也。”“汝家幾人?”曰:“唯一弟與妻子耳。”長卿曰:“殺弟者,兄也。豈將并有其貲乎?”按之,果然。[18]
這個案件中,哥哥報案稱弟弟為人所殺,這說明案件已經發生,但弟弟被誰殺了并不清楚,知州孫長卿就問報案人家庭情況,對報案人產生懷疑,通過后來的“按”,查明哥哥確實是貪圖弟弟家的財產而謀財害命。
下面這個案件就是投書控告他人謀反,結果被法官查出的例子。
神宗元豐年間,王安禮知開封府,或投書,告一富家有逆謀,都城惶恐,安禮不以為然。搜驗富家,事皆無跡,因問:“曾與誰為仇?”對以:“數月前,鬻狀馬生者,有所貸而弗與,頗積怨言。”于是密以他事綰馬生至對款,取匿名書校之,字無少異,訊鞫引伏。
在這個案件中,王安禮為查明被控告的富商是否真的有逆謀,“搜驗”其家,沒有發現任何罪證。反過來,又問富商家有沒有仇家,最后通過比對筆跡鎖定投書的嫌疑人。這就是按問。在官員犯罪案件中,按問使用的最多,比如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提舉常平等事吳璟收鄆州官妓魏在家及負鄆州官私債數千緡,詔轉運使按實以聞,后轉運司言有實;熙寧八年(1075),御史蔡承禧言鄂州新城縣令曹登為手實之法,趣功過甚,措置苛酷,詔江西轉運使按實以聞;熙寧九年(1076),侍御史周尹言廣南西路提點刑獄許彥先貪污,下江西轉運使究實。
(2)推問
一般來說,推是兩造已經具備,犯罪嫌疑人已經鎖定,通過審訊取得犯罪人的口供,使之認罪伏法的活動。特殊情況是沒有被害人或者被害人不確定的情況下,不需要兩造也可以審訊。這個過程可以推問、可以刑訊。在宋代,很多名公巨卿因為被控犯罪都曾被推問過,比如歐陽修案。
歐陽修的妹子嫁給張龜正,張龜正前妻生有一女,張龜正死后,歐陽修的妹妹帶著此張氏孤女在歐陽修家寄住。張氏女長大之后,嫁給歐陽修的堂侄,因和家仆私通,奸情暴露,被送到開封府審理。在審理中,“張懼罪,且圖自解免,其語皆引公未嫁時事,語多丑異。”張氏想通過自首來減輕罪責,就說未出嫁時與歐陽修有私情。開封府隨即傳訊歐陽修到案,審理了數月也沒有頭緒,將歐陽修放回。這個案件開封府調查處理包括傳訊歐陽修就屬于推問。
1.犯罪嫌疑人首告官府按之
我們來看南宋鄭克《折獄龜鑒》記載袁滋察金一事。
有屬邑耕夫,得馬蹄金一甕,送縣。為令者慮公藏主守不謹,而置之私室。翌日,開視之,則皆土塊耳。以狀聞府,遣掾案之,不能自明,誣服換金。初云“藏之糞壤,被人竊去”,后云“投之水中,失其所在”。雖未窮易用之所,而皆以為換金無疑。縣令第二天發現馬蹄金變成土塊,到鳳翔府報案,這時候鳳翔府派出司法官“案之”。[18]這個案件中,顯然沒有告言,沒有指控的對象,所以用案。后來縣令自認倒霉,說就是自己監守自盜,這屬于自首,這樣本案就有了犯罪人,于是案件下文就使用“鞫”。
2.犯罪嫌疑人不明官府按之
在唐書的記載中,我們發現,即使是抓獲了犯罪嫌疑人,只要沒有確定犯罪人,依然是按而不是推。如《舊唐書.李元素傳》中記載的令狐運案:
時杜亞為東都留守,惡大將令狐運,會盜發洛城之北,運適與其部下畋于北郊,亞意其為盜,遂執訊之,逮系者四十余人。監察御史楊寧按其事,亞以為不直,密表陳之,寧遂得罪。后來,皇帝又派李元素與刑部員外郎崔從質、大理司直盧士瞻“馳按之”。[18]
案發后找不到嫌疑人的情況很常見,特別是兇殺案件。《折獄龜鑒》卷六記載:李兌尚書知鄧州。有富人搏其仆至死,系頸棄井中,以自縊為解。兌曰:“投井固不自縊,自縊豈復投井。此必吏受賕,教富人使不承耳。”已而案之,果然。[19]李兌面對的是一具尸首,對其自殺的死因表示懷疑,因為人不可能一下子選擇兩種自殺方式——投井和自縊,這才按查事實。
1.有被害人控告,兩造具備引起推鞫
比如《折獄龜鑒》中記載的一個案件:有人客游,通主家妾。及其還去,妾盜珍物,于夜逃亡,尋于草中為人所殺。主家知客與妾通,因告客殺之。縣司鞫問,具得奸狀,因斷客死。獄成,上州。鼎覽之,曰:“此客實奸,而不殺也。乃某寺僧紿妾盜物,令奴殺之,贓在某處。”即放此客,遣人掩僧,并獲贓物。[18]
這個案件是鄭克從《南史》中收錄的,《南史》是唐代史學家李延壽所撰,在這個案件中,明顯是有告言,有兩造,即主人和客人,主人告客人殺人罪,縣司鞫問,就是推問,這和唐律規定的告言引起推舉規定是一致的。
2.官府確認犯罪嫌疑人的案件進入推鞫程序
在沒有控告人的案件中,啟動推鞫程序的條件是官府已經掌握了證實犯罪的證據。通過這個證據足以認定犯罪嫌疑人。比如:唐韓思彥,使并州。有賊殺人,主名不立。醉胡懷刀血污,訊掠已服。思彥疑之,晨集童兒數百,暮出之,如是者三。因問:“兒出,亦有問者乎?”皆曰:“有之。”乃物色追訊,遂擒真盜。[18]這個案件,因為有人被殺,而喝醉酒的胡人所帶刀上有血,所以被鎖定為犯罪嫌疑人,直接進入推鞫階段。
宋代范純仁審理的河中府投毒案充分展現了按和推的不同,尋找嫌疑人用的是“按”,確定嫌疑人之后用的“推”。
北宋神宗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五月,范純仁權知河中府,突然有一天夜里接到參軍府報訊,說宋參軍得了暴病而死。范純仁就派自己的子弟到宋儋年家去吊喪。范純仁的子弟到宋家吊喪,正趕上給宋儋年的尸體穿衣服,看到宋儋年口鼻血出,漫汙幎帛,就是嘴里、鼻子里流的血把覆蓋的被子全都污染了。回來就向范純仁報告了這一情況。從宋儋年口鼻出血死亡的情況來判斷,顯然是中毒而死的可能性比較大。此時“純仁知其死不以理,遂付有司案治”。這里用的是“案”,后來發現宋儋年的小妾和府中小吏有奸情,具有重大嫌疑,這時,把二人逮捕審訊,兩個人招供說是他們投的毒,將毒投在鱉肉中,把宋儋年毒死了。范純仁認為供詞不可信,他認為酒席上吃下毒肉不可能拖延到天明才毒發身亡,命令“再劾之”。劾就是推。[18]
1.“按”和“推”的不同之處
從唐宋法律規定和法律實踐來看,二者主要有以下幾點不同:
首先,在普通的刑事案件中,“按”的主體是法定的,在縣是縣尉,在州府是司理參軍,官員受到犯罪彈劾后由皇帝派人按其虛實。推則有專門的推官,在州縣是由長吏親自審理。其次,在彈劾官員犯罪案件中,朝廷派員是查證被彈劾的官員有沒有犯罪,犯何種罪,以及犯罪的事實和官員本人的認罪態度。普通的刑事案件則是勘驗現場、搜集證據、查明犯罪嫌疑人,使兩造齊備,為接下來的事實審理做好準備。最后,在“按”的階段,官員可以勘驗現場、搜查犯罪場所、尋找證據,也可以按問報案者和知情人,可以對嫌疑人進行追捕和羈押。但是不能使用刑訊,不得拷掠犯罪嫌疑人。在“推”的階段則不同,在證贓驗露,證據確鑿的情況下,如果罪囚拒不認罪,則可以依法刑訊。
2.“按”和“推”的銜接與交替輪轉
在實踐中,最常見的是先按后推,也就是查明犯罪嫌疑人后進入事實審理階段。但實際上按和推并不是涇渭分明,相反,二者在很多情況下都會循環往復,交替流轉,比如通過按鎖定了犯罪嫌疑人,到了推的階段,發現鎖定的犯罪嫌疑人有誤,那么就從推再回到按,還得繼續查明。再次按治之后,再進入推鞫階段。
(1)先推后按
比如:唐介為岳州沅江令。州民李氏有貲鉅,吏數以事動之,既不厭所求,乃言其家歲殺人祠鬼。會知州事孟合喜刻深,悉捕系李氏家無少長,榜笞久,莫伏。以介治縣有能名,命更訊之。介按劾無他狀。[18]這個案件是先推后按,發現被控犯罪人無罪。
(2)先推后按再推
比如下面這個案件:
錢冶為潮州海陽令,郡之大姓某氏火,跡其來自某家,吏捕訊之,某家號冤不服。太守刁湛曰:“獄非錢令不可。”冶問大姓,得火所發床足,驗之,疑里仇家物,因率吏入仇家取床折足合之,皆是。仇家即服曰:“火自我出。故遺其跡某家者,欲自免也。”某家乃獲釋。[18]
大姓某氏家發生火災,有跡象顯示是某家放的火,告到官府,有控告的對象,有具體的罪名,關鍵還有一定的證據。接下來官府就啟動“推”的程序,逮捕和審訊,結果被指控犯罪的某家不認罪,喊冤不止。知府就換錢冶再“按”,查找真正的犯罪嫌疑人,結果通過搜查找到確鑿的證據,指向失火人家的仇家。于是再推,仇家認罪伏法,案件事實審理部分結束。
(3)檢法時退回重按
在很多案件的記載中,即使經過推鞫,犯罪嫌疑人已經認罪伏法,案件進入檢法論罪階段,依然有可能會重新回到“按”的程序。比如:
薛居正為開封府判官時,吏有告民以鹽冒法者,獄具,當死。居正疑之,召詰其狀,乃是有憾以鹽誣之也。逮捕具服,即抵吏法。[18]
在唐代,關于推已經積累了比較成熟的經驗,隋朝裴政就曾經說過“凡推事有兩,一察情,一據證,審其曲直,以定是非”。[20]唐律將長期積累的經驗納入法典,要求“察獄之官,先備五聽,又驗諸證信,事狀疑似,猶不首實者,然后拷掠”。[21]但是按的活動卻經常出現問題,最大的問題是認定嫌疑人總是出錯:
比如唐貞觀中,衛州版橋店主張逖妻歸寧。有魏州三衛楊正等三人投店宿,五更早發。是夜,有人取其刀殺逖,卻納鞘中,正等不覺。至曉,店人追及,刀血狼籍,收禁考掠,遂自誣服。[22]
宋代也有同樣的案件:向敏中丞相,判西京。有僧暮過村舍求宿,主人不許。求寢于門外車箱中,許之。是夜,有盜入其家,攜一婦人并囊衣,逾墻出。僧不寐,適見之。自念不為主人所納,而強求宿,明日必以此事疑我,而執詣縣矣。因亡去。夜走荒草中,忽墜眢井。而逾墻婦人已為人所殺,尸在井中,血污僧衣。主人蹤跡,捕獲送官。不堪掠治,遂自誣,云:“與婦人奸,誘以俱亡。恐敗露,因殺之,投尸井中。不覺失腳,亦墜于井。贓與刀在井旁,不知何人持去。”[18]這兩個案件都是因為和被害人有某種聯系而被認定為犯罪嫌疑人,一個因為所帶刀具變成殺人兇器,一個因為就在被害人尸體邊,一旦認定之后,很難辯白。
宋代時,“按”的技術有了長足的發展。最為突出的表現就是通過檢驗獲得證據確定犯罪嫌疑人,此時出現了偉大的司法檢驗學著作《洗冤集錄》,集中總結了中國古代刑事案件的檢驗經驗,大大提高了刑事案件按驗階段的效率和準確性。正如宋慈自己所說:“獨於獄案,審之又審,不敢萌一毫慢易心。若灼然知其為欺,則亟與駁下;或疑信未決,必反覆深思,惟恐率然而行,死者虛被澇漉。每念獄情之失,多起於發端之差;定驗之誤,皆原於歷試之淺”。遂博采近世所傳諸書[23],總為一編。
《洗冤集錄·疑難雜說下》記載廣西有個兇徒謀殺了一個小和尚,并且搶奪了他攜帶的財物。案發時離行兇日期已有很長的時間了,被鎖定的兇犯承認自己將小和尚“打奪就推入水中”。縣尉派人去打撈,也在河流下流撈到了尸體,但肌肉盡爛,只剩骸骨,不能辨認檢驗。宋慈認為該案缺乏直接證據,因為死者不一定就是被殺的小和尚,有可能是其他兇案的死者。后來初驗審官收到死者血親的供述,說他的弟弟生來就是龜胸而又矮小。派官員通過復驗,證實尸骸胸骨確如所述,才定案判刑。[23]
宋慈在《洗冤集錄》初檢中強調:“告狀不可輕信,須是詳細檢驗,務要從實”。[23]在“溺死”一章中他以溺井為例來說明如何發現疑點。他說:“檢驗之時,亦先問元申人,如何得知井內有人?初見人時,其人死未?既知未死,因何不與救應?其尸未浮,如何得知井內有人?若是屋下之井,即問身死人自從早晚不見,卻如何知在井內?”在這一連串追問下,可能會發現疑點,因為溺井不容易不發現,“凡井內有人,其井面自然先有水沫,以此為驗。”[23]他還著重指出如何區分溺井的自殺、他殺,“投井死人,如不曾與人交爭,驗尸時面目頭額有利刃痕”,很容易被驗為生前刃傷,從而認定為他殺。此時應當驗看井內有沒有破瓷器等尖銳的東西,傷痕極有可能是投井時劃破所致。[23]
宋慈成功運用檢驗知識解決很多疑難案件,我們姑舉一例來說明。
有人報案說山上發現兩具尸體,于是檢驗官前去驗看。發現一具尸體在山上小茅屋的外面,頸后骨斷折,頭上、臉上都有被刀刃砍傷的傷痕,而另一具尸體在茅屋內,頸項左下方、右腦勺后部都有被刀刃砍傷的痕跡。假如用情理來分析本案子,極有可能得出兩人拼殺而亡的結論。宋慈卻在檢驗中發現了矛盾之處:但如果屋內的人殺掉屋外的人后自殺,那么,屋內尸體身上的刀痕又無法解釋,因為沒有人能用刀砍傷自己的頭后部。后來,抓到真兇,原來是兩個人的仇家。[23]
我們看唐宋律典和法律實踐中對問、按、推有非常清晰的界定,史家在記載案件時對按和推也有較為清楚的區分。西周以來,獄訟有分,以罪名相告曰獄,兩造具備,法官折獄,查明事實,依法處斷。唐宋刑事訴訟中的問、按、推劃分是針對不同類型案件的事實查明方式。在普通的刑事案件中,問是查明事實的主要方法,而按和推則是查明事實的兩種程序。按照唐宋時期刑事案件發生的情況,按照有無告言或者說有無指控的犯罪人分為未發和已發案件,已發案件直接進入推鞫的程序,也就是事實審理階段,推鞫主要是核實證據、取得口供,讓犯罪人認罪伏法,這一階段結束,叫做獄具或者獄成。在未發和已發之間,有一種情形就是犯罪已經發生但是不知道誰是犯罪嫌疑人,此時官府派員確定犯罪嫌疑人的活動就叫做按。按的目的是確定犯罪嫌疑人,使兩造具備,事實審理得以進行。按不同于現代刑事訴訟法意義上的偵查,推也不同于現代刑事訴訟法意義上的審判。事實上,問、案、推的劃分是刑事案件經驗類型的概括,不是理想類型的劃分。現代刑事訴訟法學者將有告言的案件叫做自訴案件,官府按驗的案件稱為公訴案件,這是用現代刑事訴訟法的概念硬套古代的法律現象,勢必造成對中國古代的法律產生曲解和誤讀。
刑事訴訟法學者用現代刑事訴訟法理論去分析唐律,認為唐代刑事訴訟是糾問式模式的典型。主要論據是:被害人、知情人以及官吏都有義務提起或發動刑事訴訟程序;司法官集偵控審職能于一身,既要糾舉犯罪,又有審判之責,行政、司法不分;當事人尤其是被告人享有很少的訴訟權利;被告人被客體化,成為證據的重要來源和發現案件真實的工具。[24]
那么什么是糾問式模式呢?糾問式訴訟的名稱取自訴訟的“開始手續”——偵查與訊問。開始手續的調查與審訊對其后訴訟的進展起著支配的作用,并對訴訟的結果產生重大的影響。[25]這種訴訟模式具有四個特點:一是司法機關主動追究犯罪,偵控審職能合一;二是對被告人實行有罪推定,被告人淪為訴訟客體,是刑訊逼供的對象;三是程序的秘密性;四是訴訟的中心不是庭審階段而是審前階段。[24]我們認為此說很難成立,從律典的規定和法律實踐來看,唐宋刑事案件的審理都不具備這四個特點。首先,唐宋時期刑事案件的辦理是一個整體,各階段之間并非截然分開,不同的司法職能也是由不同的部門來承擔的。比如按就是由州縣主管緝捕罪犯的巡檢和縣尉來負責,而推則是由縣令或州參軍來審理,事實查清囚犯服罪后,由另一個衙門檢法判處刑罰。其次,有罪推定指的是在法院判決之前即推定被追訴者有罪,這是近代西方刑事訴訟法發展中提出的概念,與無罪推定相對應,這不能用來說明中國古代的刑事案件的審理狀況;再次,唐宋時期從案件發生到宣判,都是公開的。最后,唐宋刑事案件的審理分為事實審和檢法斷兩個階段,事實審就是以堂審為中心,在兩造到堂之前,不允許對任何人進行刑訊。那么唐宋刑事訴訟究竟是什么模式呢?
唐宋刑事訴訟不是糾問式,也不是彈劾式或職權主義模式,它不屬于現代刑事訴訟法學理論概括的三種模式中的任何一種,它是完全不同的刑事訴訟理念支配下的活動。它是兩造對立、長官聽斷、鞫讞有分的一種訴訟模式。其中兩造齊備是刑事案件審理的前提,案和推都是因此而產生的。這種訴訟構造來自于中國獨特的折獄文化和犯罪觀。
在中國古代,凡折獄聽訟,必然要求有兩造(官員犯罪是另外一個問題,并不屬于這里所說的獄),但是在很多刑事案件中,被害人或者他的近親屬并不知道對方是誰,比如潛行隱面的竊盜犯,殺人越貨的強盜,即所謂“主名未立”,這就需要確定犯罪嫌疑人,使兩造齊備。《尚書·呂刑》云:“兩造具備,師聽五辭”。孔傳:“造,至也。兩至具備,則眾獄官共聽其入五刑之辭。”根據中國古代儒家文化,立法者如何看待“獄”,也就是刑事犯罪呢?首先,獄的產生說明發生了犯罪,是教化的失敗;其次,犯罪發生說明有人收到了侵害,侵害者需要被刑罰處罰;再次,犯罪損害了儒家追求的秩序,需要恢復。正如布迪和莫里斯所說:中國古老的觀念認為“犯罪行為不僅是對人類秩序的違犯,也是對整個宇宙秩序的破壞。因此,為恢復原來的宇宙和諧,就必須對犯罪行為嚴格地甲乙處罰”。[26]所有這些都要求法官迅速準確查明案情,將犯罪人找到,繩之以法或者以其他方式方法改造他。《旅卦象》曰:“山上有火,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獄。”《旅卦》下卦為艮,上卦為離。艮為山,離為火。其中,以火比人的明察,以山比客觀事物,照明山的四面,比人的明察能認識事物的全面。君子觀此卦象,從而對于用刑,力求全面的認識,臨之以明察,出之以慎重,從速判決,不敢拖延。這樣,在刑事案件發生后,傳統法律積極追求法官—兩造的訴訟結構盡快完成,這種結構具有以下兩個優點:
首先,便于舉證和質證。一般來說,原告方或者被害方總是有被侵害的證據,而在他們控告對方時,更要提供證明對方時犯罪人的證據,這些證據對查明犯罪事實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被指控犯罪的人要么承認罪行,要么反駁,那么他必須對指控方提出的證據做出解釋和說明。雙方在官府進行面對面的質證,法官可以兼聽而明,也可以通過“五聽”判斷誰在說謊。這種訴訟結構對折獄的官員最為有利。《訟》:“有孚,窒。惕中吉。終兇。”“孚”,在此為誠實,信實的意思。“窒”,阻塞不通。“惕”,畏懼。孔穎達解釋說:“凡訟者,物有不合情相乖爭而致其訟。凡訟之體不可妄興,必有信實,被物止塞而能惕懼,中道而止,乃得吉也。”這就是說,人遇到爭訟的事情告到了官府,在審理過程中如果了解到對方有信實可靠的證據,對自己不利,應知難而退中止爭訟,如不自量力仍舊爭辯,最終是要倒霉的。
其次,形式上的對當和均衡。根據中國古老的訴訟觀念,獄訟都是因為爭,爭斗的雙方有強弱、善惡、良暴、貴賤之別,根據易經確定下來的原則,《噬嗑》卦辭為:“噬嗑,亨,利用獄。”卦名的意思是口中有硬物,咬之后方能合上,筆者認為,噬嗑是雙方的咬合,形象地描述了兩造的對峙關系。中國傳統法律追求形式上的對稱,也認為這種對稱性可以維持事物的均衡,萬事萬物,莫不有其對立面,獄也不例外。在整個審理過程中,雙方處于對抗狀態,折獄的法官可以最大限度維持平衡,既可以追究犯罪,也不至于造成冤案。
唐宋時期查明犯罪事實有三種方式“問”“按”“推”,其中問是為了發現犯罪,按是要確定犯罪嫌疑人,推是在兩造齊備的前提下查明案件事實。這種劃分來自于中國古代處理刑事案件的實踐,在唐宋律典中有具體的規定。三者的內涵確定,唐宋時期的案件記錄對三者的區分基本清楚。這就說明,以唐宋為代表的中國古代刑事訴訟是圍繞“兩造具備”展開的,這種官府—兩造的訴訟模式有著深厚的思想淵源,反映出中國古代獨特的犯罪觀,它和學者所理解的糾問式訴訟有本質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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