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濤
近些年,中國網絡文學發展迅猛,與好萊塢影片、日本動漫、韓國偶像劇并稱為“世界四大文化新奇觀”。而同人文學作為中國網絡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逐漸進入了大眾視野,如2017年熱映的改編自同名小說的電影《悟空傳》,其原作本質上就是《西游記》和《大話西游之月光寶盒》的綜合同人。“同人”一詞來源于日文“どうじん”,原指有著相同志向的群體,現在的“同人”則與“原創”相對,是對原作的改編。“同人小說”則指根據動漫、影視、小說、游戲等作品而進行二次創作的小說,是“自創、不受商業影響的自我創作或自主的創作”,英文為“fan fiction”,意為“粉絲小說”。中國網絡同人文學迅速成長的同時,國內對同人文學的研究卻寥寥無幾,而且也多停留在對其發源、類型、特點等基本問題的整理與總結上。本文試圖從同人文學的發展短板入手,系統地分析其短板形成原因并提供相應建議。
與原創小說不同,同人小說是基于他人作品的二次創作,往往沿用了原作的世界觀、人物性格甚至是劇情安排,這牽涉到了是否侵犯原作作者著作權的問題,也是制約同人小說商業化的最大原因。有學者認為,同人小說屬于演繹作品,如果沒有不合理地使用他人作品的表達,就不會構成侵權①;也有學者認為,同人作品侵犯了原作者的署名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并在一定程度上利用了原作的名氣來獲益②。
因此,目前中國網絡同人圈已達成共識:除非已取得原作者授權,否則同人小說不商業出版。但事實上,大部分國內外原創作者都對同人小說感到不滿,有些只開放了非商業化改編版權,有些甚至會對同人創作提出訴訟。如福克斯電影公司就曾指控改寫電影《吸血鬼巴菲》的同人小說網站,著名武俠小說家金庸于2016年10月就江南創作出版的《此間的少年》侵犯其著作權與不正當競爭提出訴訟。《三體》作者劉慈欣雖同意寶樹出版同人小說《三體X》,但也說過:“同人小說給你砌了一堵墻,把你預留的空間都堵死了。”其無奈與不滿之情可見一斑。僅有少部分原創作者對同人小說表示支持,如電視劇《逆水寒》播出后,劇方不僅鼓勵同人創作,還允許南京出版社公開出版《逆水寒》同人小說集。著作權爭議,使同人小說成了“被禁聲地帶”,同人作者成了“免費勞動力”,完全是憑著對原作的熱愛在進行創作。也有部分同人作者既想避免版權糾紛,又想獲得商業利益,于是改同人為“原創”,許多不明真相的讀者也信以為真,為“原創”買單。如耽美文《麒麟》本是電視劇《士兵突擊》的同人;《盜墓筆記》原在鬼吹燈貼吧連載,是《鬼吹燈》的同人等。
同人小說的受眾往往是基于對同一部原創作品或同一個原創角色、配對關系的喜愛而聚集在一起的,喜好不同的受眾需求也就不同,于是就產生了細分的同人受眾圈。如美國隊長同人,光是主流的配對關系就有“美國隊長X鋼鐵俠”“美國隊長X冬兵”,更不用說其他。這些同人受眾圈大多彼此獨立,偶爾會因觀念不合爆發激烈的爭吵,具有明顯的排他性。
在這種情況下,同人小說之間往往也涇渭分明。在晉江文學城上發表的同人小說,讀者根據文名就可明確判斷出屬于哪部作品的同人小說,如《[紅樓]權臣之妻》是《紅樓夢》的同人,《人人都愛馬文才》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同人,《[綜]頭號炮灰》是綜合同人。作者還會在文案里注明配對關系和其他注意事項,如《[紅樓]權臣之妻》的文案就說明了該文是和珅和林黛玉的配對文,將清朝與《紅樓夢》的世界糅合在了一起,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榮寧兩府(漢臣)的勢力。這樣做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不同粉絲群之間的矛盾,也能讓粉絲通過關鍵詞快速搜索到自己想看的配對關系,但有時會出現一個尷尬的局面:有的同人小說十分優秀,卻因為所寫的配對關系粉絲基礎薄弱而湮沒文庫;有的同人小說雜糅了當時最熱門的元素而受到廣泛關注,卻質量堪憂。此外,這種同人小說大多在創作時便默認了讀者了解、認可文案中所寫明的,對原著劇情一筆帶過,新讀者閱讀時往往感到吃力,這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同人小說的傳播。
作為網絡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網絡同人小說也具有網絡文學常見的弊病。網絡文學創作門檻低,且監管力度不比傳統出版物,因此常有粗制濫造與半途而廢之作,不僅如此,網絡文學往往呈現出“數據庫寫作”的特點,即將目標受眾的“萌點”組合在一起以吸引讀者。“萌”一詞來源于日語“萌え”,有狂熱喜愛之意,萌點可以是人物的外貌、性格、某個舉動等任何讀者覺得有魅力的地方。而在同人小說中,萌點是讀者的閱讀期待,這要求作者不斷刺激和重現萌點,同一類型的同人小說也就因此而大多情節雷同。
除此之外,同人小說創作最基本的要求即忠于原著,這種忠于原著并不是說同人小說的劇情發展、人物關系要完全符合原著,更多的是強調人物性格忠于原著。但目前的中國網絡同人文學人物性格偏差(out of character)的現象屢見不鮮,甚至有的作者認為自己的作品高于原作,有的讀者只認同人不認原作。同人小說也深受腐文化影響,常常以男性角色之間的愛情為創作題材,呈現出嚴重的耽美化傾向。如《盜墓筆記》的主流同人小說,就是男主角吳邪與其伙伴張起靈之間的愛情故事;該同人受眾的萌點——一句臺詞“帶我回家”,基本上在任何一本該同人小說中都可以見到。
早在1992年,亨利·詹金斯就在其著作《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式文化》中指出,粉絲“是從借來的材料中建構自己文化的游獵式的文本盜獵者,是勇于爭奪文化權力的斗士”,而這恰好解釋了原創與同人之間的矛盾根源。無論同人文學是否在人物關系、劇情安排這兩大小說要素上與原作重合,同人文學本質上都屬于原作粉絲的二次創作,而且與原作構成了經濟利益、文化權力的雙重競爭關系。同人小說不僅在創作上具有先天優勢,無須費盡心血構思一個新世界或一個新人物,而且天然就有一定的粉絲基礎,即原作的粉絲,可以說同人小說處處受益于原作。而目前的同人小說圈,大致形成了尊重原創、尊重作者的共識,但仍有部分不算少數的同人作者或是忽視原作者,雖使用原作的某個人物,但將其置于全新的世界,也不提及原作一句;或是凌駕于原作者之上,對原作大加批判,其中典型便是反瓊瑤系列同人小說。再加上原創作者本就多少對任意改變自己心血并利用自己名氣吸引受眾的同人群體感到不滿,因此少有作者愿意完全開放授權,同人小說的商業化也因此任重而道遠。
要扭轉這種局面,首先是政府層面,應完善著作權相關法律,為同人小說的發展提供立足點;其次是同人文化圈應明白原創的法律和道德制高點意義,放低姿態,爭取取得原作者的授權;再次,除非版權人特別聲明不需要署名外,同人作者應該在小說中標明所“借用”的元素的來源,標示作者的名字,并表示不應用于商業目的。③
同人小說的傳播主體和受眾都是原作的粉絲,而粉絲群體本身就不可避免地具有群落性、沉溺性與狂歡性,這使其主體與受眾往往在一段時間(持續較短)內投入巨大的熱情,并迅速在網絡上建立組織。但由于同人參與者特有的年齡結構特點,這種短暫的熱情也帶來了巨大的弊端。從現有調查來看,同人文學創作者具有網絡文學作者的廣義特征,但相比之下同人文學創作者的年齡偏低,20歲以下占較大比重,大都為學生④;受眾以女性為主,平均年齡19.8歲,且具有高學歷⑤。一方面,同人小說是粉絲出于對某個人物的喜愛而創作的,年輕的他們并不關注文章是否有積極的社會意義,也不試圖構建一個完整的世界,而是通過創作來尋找某種快感,一般只關注人物的內心世界,這便大大降低了“圈外人”的閱讀可能;另一方面,同人小說的創作者由于閱歷和經驗不足,其情節常耽于幻想,與常理脫節,與原作脫節;再加上處于青春期的受眾自覺或不自覺地追求感官刺激,部分作者為迅速出名而主動創作充滿獵奇和情色的同人小說,便使得中國網絡同人文學的質量良莠不齊。
提升同人文學質量,需要創作平臺、受眾以及作者的共同努力。創作平臺需完善作者培養機制,制定有效措施鼓勵同人作者的持續創作與成長,并建立合理有效的監管機制,使同人文學與生活相結合,與現實相結合;受眾需提升自身審美趣味,自覺維護同人文學創作環境,忽視或向平臺舉報惡性競爭者;作者除積累社會經驗外,最應該強化心理承受力,堅守創作初心。
同人小說作為一種尚未成熟的類型小說,確實存在著作權爭議、受眾圈排外、模式化寫作、質量參差不齊等各種問題,出版價值及文化產業鏈下游開發價值也不比其他網絡文學,但無論是高鶚續寫《紅樓夢》、魯迅創作《故事新編》,還是如今百度貼吧、LOFTER、晉江文學城等平臺上依舊活躍的同人文學群體,同人小說都已成為現當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同人小說展現的社會文化心理為我們了解現代人的審美趣味、價值觀念、生存困境等提供了新的視角,其文化價值遠遠大于其文學價值,更適合做社會文化批評。⑥但目前對同人小說的研究常陷入將同人文學等同于耽美文學的誤區,進而肆意歪曲和抨擊同人小說,這無疑是錯誤的。
隨著科學技術的日新月異與信息資訊的迅速傳播,我國傳統文化和主流文化承受著越來越大的沖擊,社會文化呈現出豐富多彩的景象。而同人文化是日本動漫文化、西方粉絲小說、網絡文化透過傳統文化意識的本土化表達,正確地研究同人文化,有助于同人文學健康成長,有助于良好的網絡文學創作氛圍的構建,也是增強民族文化自信、建設文化強國的必然要求。
注釋:
①宋慧獻.同人小說借用人物形象的著作權問題芻議——由金庸訴江南案談虛擬角色借用的合法性[J].電子知識產權,2016(12):18-27.
②劉揚.同人小說的著作權問題研究[D].西南政法大學,2012.
③黃穎.現代同人小說知識產權沖突問題研究[J].經濟師,2006(07):52-53.
④陸靜怡.粉絲文化中的同人文現象研究[D].河北大學,2013.
⑤王錚.同人的世界——對一種網絡小眾文化的研究[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8:123-124.
⑥趙靖宏.網絡同人小說及其社會文化心理論析[D].云南大學,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