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麗
(陜西師范大學圖書館,陜西西安 710119)
《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總目》)在子部雜家類之下分出雜學、雜考、雜說、雜品、雜纂、雜編六個子目,形成“部、類、屬”三級分類體系,共著錄書籍855部(包含存目),規模僅次于類書。《總目》對于雜家類分類體系的建構至少受到前代三種目錄學著作的影響,即明代的《千頃堂書目》《國史經籍志》和宋代鄭樵《通志》中的圖書分類思想。《總目》凡例第四則談到“名家、墨家、縱橫家歷代著錄各不過一二種,難以成帙,今從黃虞稷《千頃堂書目》例,并入雜家為一門”。[1]31在編纂《總目》時,編纂者的理想既不是簡單將其作為普通目錄,甲乙薄記而已,也不是一味追求考辨源流的學術性,而是希望將兩者結合,學以致用,因此在很多類別之下分出三級類目,總則第五則談到“焦竑《國史經籍志》多分子目,頗以饾饤為嫌”,而《總目》分出三級子目的意圖即“以便檢尋”。[1]31可見四庫館臣已經注意到了目錄著作應具有學術性和實用性的兩個方面。其實關于三級類目的劃分,早在宋代鄭樵編纂《通志·藝文略》時已有體現,他將圖書分為類、家、種三級,在《通志·校讎略》中闡發自己的觀點“總十二類,百家,四百二十二種,朱紫分矣。散四百二十二種書,可以窮百家之學,斂百家之學,可以明十二類之所歸”[2]。可見,《總目》在對于雜家的分類不管是在思想上還是方法上都有對前代目錄學著作成果的借鑒吸收和創新變革,最終形成了雜家之下“以立說者謂之雜學”“辯證者謂之雜考”“議論而兼敘述者謂之雜說”“旁究物理、臚陳纖瑣者謂之雜品”“類輯舊文、涂兼眾軌者謂之雜纂”“合刻諸書、不名一體者謂之雜編”共六類。[1]1563
傅榮賢在《中國古代圖書分類學研究》一書中講分類標準時談到:“對一批文獻進行劃分時所依據的某種屬性或特征,叫分類標準,亦稱分類特征。使用什么分類標準以及使用這些分類標準的先后次序,直接影響分類體系的結構,影響分類表的質量。”[3]118《總目》子部雜家不僅收書數量眾多,內容龐雜,而且下分六個子目,如何做到既維護《總目》總體的編纂主旨和思想又能恰如其分地統帥布局這些文獻,必定需要遵循一定的分類標準才能實現,而透過《總目》中子部雜家的小序、按語、書目提要等素材,我們可以看出四庫館臣在面對內容龐雜、體裁多樣的雜家類文獻時,不得不選擇多種標準來對其進行歸屬分類,從總體上概括為從圖書的客觀屬性和分類主體對圖書的主觀思辨兩方面去考察。
2.1.1 根據圖書的內容
《總目》凡例第六則講到:“古來諸家著錄,往往循名失實,配隸乖宜”,并列舉了歷史上一些目錄學著作依據書籍名稱,而沒有對圖書內容詳加考核,從而造成了分類錯誤。因此嚴格按照書籍內容對圖書進行歸類,是四庫館臣貫徹始終的分類原則。雜家類中的第一子目“雜學”類,便是遵循這一原則,以“立說者”謂之雜學,便是通過考察圖書的內容和思想,將其劃分為一類。其序言中說“衰周之際,百氏爭鳴,立說著書,各為流品,《漢志》所列備矣。”[1]1563可見,館臣認為此類便是對應《漢志》中的諸子略,為諸子之學,盡管《漢志》中所謂吸收眾家之長,形成一家之言的雜家,已經和此時包含墨家、縱橫家、名家之龐雜之雜學,意義相去甚遠,但立類原則卻是依據圖書的內容及其思想。
2.1.2 根據圖書的存佚情況
《總目》從《千頃堂書目》之例,將名家、墨家、縱橫家撤類,并入雜家一門,便是根據圖書在流傳過程的存佚情況。在雜家類序言中說:“衰周之際,百氏爭鳴,立說著書,各為流品,《漢志》所列備矣。或其學不傳,后無所述,或其名不美,人不肯居。故絕續不同,不能一概。后人著錄,株守舊文,于是墨家僅《墨子》《晏子》二書,名家僅《公孫龍子》《尹文子》《人物志》三書,縱橫家僅《鬼谷子》一書,亦別立標題,自為支派。此拘泥門目之過也。黃虞稷《千頃堂書目》,于寥寥不能成類者,并入雜家。”[1]1563可見,分類原則是從圖書存世篇目多寡的角度來考慮的。
2.1.3 根據文獻的體裁和體例
《總目》定義“辯證者”謂之雜考,“議論而兼敘述者”謂之雜說,“旁究物理,臚陳纖瑣者”謂之雜品,“類輯舊文、涂兼眾軌者”謂之雜纂,“合刻諸書、不名一體者”謂之雜編。寥寥幾句,劃分出五類,可謂微言大義。筆者認為雜考、雜說、雜品是遵從文獻體裁標準進行分類的,而雜纂和雜編是根據文獻體例標準進行分類的。
①雜考、雜說、雜品按文獻體裁進行分類
雜考的按語說:“考證經義之書……其說大抵兼論經、史、子、集、不可限以一類”。[1]1600雜說的按語說:“其說或抒己意,或訂俗訛,或述近聞,或綜古義,后人沿波,筆記作焉。大抵隨意錄載,不限卷帙之多寡,不分次第之先后。興之所至,即可成編。”[1]1636雜品的按語說:“古人質樸,不涉雜事。其著為書者,至射法、劍道、手搏、蹴鞠止矣。至《隋志》而《欹器圖》猶附小說、象經、棋勢猶附兵家,不能自為門目也。宋以後則一切賞心娛目之具,無不勒有成編,圖籍于是始眾焉。”[1]1640
可見三者的內容可謂都與考證考訂有關,只不過在作者行文和文獻體裁上有所區別,雜考多考證經義之書,以敘述方式,羅列資料,原原本本考據,因此在雜考類著錄書的提要中,《總目》常常要評價其書考據之功夫,如在《靖康緗素雜記》在說到“大抵多引據詳明,皆有資考證,固非漫無根柢,徒為臆斷之談”[1]1578,在《云谷雜記》一書中說“宋人說部紛繁,大都摭拾瑣屑,侈談神怪。惟淏此書,專為考據之學。其大旨見自跋中。故其折中精審,厘訂詳明,于諸家著述,皆能析其疑而糾其繆。”[1]1580評價《考古編》說“是編乃雜論經義異同,及記傳謬誤,多所訂證……其持論雖頗新異,而旁引曲證,亦能有所依據。”[1]1582雜說就其內容雖也是考訂之文,但其考訂范圍更加廣闊,而且體裁多以即興筆記為主,作者多發表議論,抒發自我觀點。如《井觀瑣言》提要:“其書大抵皆考辨故實,品騭古今,頗能有所發明。”[1]1632《采芹錄》著錄:“大抵皆考稽典故,究悉物情,而持論率皆平允,無激烈偏僻之見,亦無恩怨毀譽之私。”[1]1633《困學齋雜錄》:“今考其書,雖隨筆札錄,草草不甚經意,而筆墨之間,具有雅人深致,非俗士所能偽托。”[1]1625評價《雪履齋筆記》:“是編乃江行舟中所紀,隨手雜錄,漫無銓次,然議論多有可采。”[1]1630雜品屬于考訂范圍在雜事眾品之內,如鑒別鐘鼎璽印、書畫樹木之書,因在宋以后,此類圖書蔚為大觀,不得不單獨劃分成類。
②雜纂和雜編按文獻體例進行分類
《總目》雜纂的按語是“皆采摭眾說以成編者,以其源不一,故悉列之雜家。”[1]1645雜編的按語是“古無以數人之書合為一編而別題以總名者……至明而卷帙益繁,《明史·藝文志》無類可歸,附之類書,究非其實,當入之雜家,于義為允……其一人之書合為總帙而不可名以一類者,既無所附麗,亦列之此門。”[1]1647可見,雜纂和雜編的分類是著眼于編輯圖書的體例,雜纂遮采眾說,匯集成書;雜編合編眾書為一編,并冠以總名,用我們今天的觀點來看這兩類書即是類書和叢書。
古之學術,有道器之分,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章學誠《校讎通義》首篇即做《原道》,指明著錄部次要“宣明大道”,又曰“分類之法非深明于道術,精微群言得失者,不足與此”[4],《總目》在凡例中說“蓋圣朝編錄遺文,以闡圣學明王道為主,不以百氏雜學為重也”,表明編纂四庫之旨在于衛道。因此傅榮賢在《中國古代圖書分類學研究》一書中總結道:“古代文獻內涵之道并不全然顯露于文獻外表,而需經由識讀主題的主觀賦予。分類正是分類學家作為識讀主題而賦予文獻之道以各種意義和價值的有效形式”。[3]18
《總目》在尊儒崇圣為原則的思想指導下,看待文獻的眼光必不是公允的,更多的是著眼于文獻的意義功能和人倫價值。在子部總序中《總目》言“夫學者研理于經,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敗,余皆雜學也。”[1]1190可見館臣們對于經史之外著作輕視的態度,這在雜家存目類的提要中表現得尤為明顯,館臣排斥佛老及西學著作,有的書籍明明可以歸入他類,只因雜有佛老思想,便劃歸雜家類,比如《慎子》一書提要著錄:“是《慎子》之學近乎釋氏,然漢志列之于法家。”[1]1564故改其為雜家雜學類。在《經子臆解》一書下的按語說:“陸德明《經典釋文》兼及《老子》《莊子》而古來著錄皆入經解,以其考訂音訓,始末兼該,漢以來諸儒舊學,藉是以傳。二子附錄其中,存而不論可也。世懋是編,雖亦解《周易》、四書,然不過偶拈數則,特筆記之流,不足以言經義。又參以道家之言,是有德明之過而無其功,不能與之并論矣。今入之雜家類中,從其實也。”[1]1663按語中明確表明本來應入經解,但因其參以道家之言,便歸入雜家類。可見,《總目》的編纂主旨以及館臣對文獻的主觀解讀、去取原則也成為了《四庫》的一個分類標準。
通過上文的分析可以見出,《總目》對于子部雜家類書籍的分類標準是根據客觀屬性和主觀解讀兩個方面來完成,而針對某一文獻的分類常常是兩方面雙重作用的結果。傅榮賢在《中國古代圖書分類學研究》一書中論述了因為中國古代文獻的道器關系以及文獻的內涵和特征具有多元性而不是一元性,就決定了觀察文獻的多維思路,而導致中國古代文獻多向成類。[3]58因此,歷史上沒有任何一部目錄學的類目體系和標準是完美無缺的,學界對于《總目》類目設置失當的研究也一直沒有停止過,在此結合《總目》雜家類分類標準而造成的分類失當之例,略舉例一二:
從文獻存世篇目之多寡來進行分類,《總目》將墨家、名家、縱橫家從諸子之學劃歸入無所不包的雜家類這一做法,受到了后世許多學者的批判。孫德謙在《四庫提要校訂》中說:“《四庫提要》者官家目錄之書也,其論析是非,折衷去取,昌黎所謂鉤元提要,誠無愧乎是言,惟于分別部居尚有未盡確當者,如名墨家學,以后世無傳,概入雜家,未免失之淆亂。”[5]1余嘉錫在其《目錄學發微》中指出:“最誤者莫如合名墨縱橫于雜家,使《漢志》諸子九流十家頓亡其三,不獨不能辨章學術,且舉古人家法而淆之矣。”[6]而杜定友更是從現代分類法的角度,提出學術之分類與圖書之分類應該是兩個概念,“書可佚,而學不可亡,故類例之法必離書而獨立,詳列表目,以待群書”,因此他批評《總目》這種做法“名墨縱橫,皆各具本原,四庫以寥寥無幾,不足自成一家,均以為雜學,是不知有家法也,豈知后世無名墨、縱橫之書哉?”[7]
《總目》的編纂思想是為了“闡圣學,明王道”,館臣對于文獻政治教化和人倫價值的解讀,直接導致了文獻所劃歸的類別,故孫德謙在《四庫提要訂正》中說“后世目錄,于子部儒雜兩家,往往去取任臆,四庫亦蹈此失,何也?”[5]6于是就有了“愛之則附于儒,輕之則推于雜”這種分類現象的出現。孫德謙在《四庫提要訂正》中列舉他認為歸入儒家類的幾個例子:“明朱得之《宵練匣》此書提倡心學,雖為陸王一派,然不得謂非儒家也,宜改列儒家。明詹在泮《微言》一卷,四庫入雜家亦非,此書皆采明儒講學語錄,亦宜歸入儒家。至勞大輿《萬世太平書》,其命名即取宋儒為萬世開太平語以為標題,豈可廁之雜家,又儒家之道,以明倫為主,《五倫懿范》一書,固儒家言也。”[4]6此外還有《顏氏家訓》一書,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認為此書為古今家訓之祖,晁公武《郡齋讀書者》評論其述立身之家之法,辨正時俗之謬,所以《唐志》《宋志》皆將其歸入儒家,《總目》卻認為“然其中《歸心》等篇,深明因果,不出當時好佛之習。又兼論字畫音訓,并考正典故,品第文藝,曼衍旁涉,不專為一家之言。今特退之雜家,從其類焉。”[1]1571可謂主次不分,教條僵化。
3.3.1 雜家類雜品與子部譜錄類
子部譜錄類按語說:“六朝以后,作者漸出新裁,體例多由創造,古來舊目,遂不能該。附贅懸疣,往往牽強……惟尤袤《遂初堂書目》創立《譜錄》一門,于是別類殊名,咸歸統攝,此亦變而能通矣。今用其例,以收諸雜書之無可系屬者,門目既繁,檢尋亦病于瑣碎,故諸物以類相從,不更以時代次焉。”[1]1525,表明了譜錄類著錄書的內容是考證器物為主,分類標準著眼體裁和體例。在談到譜錄類與雜家類雜品的區別時,《總目》雜品按語說“今于其專明一事一物者,皆別為譜錄。其雜陳眾品者,自《洞天清錄》以下,并類聚于此門”[1]1640,同是考證器物,書籍體例相似,只因著錄器物數量多寡,便分裂兩門,分類界定的模糊必定造成兩者類目的交涉。如譜錄類器物之屬著錄《分宜清玩譜》提要云:“取嚴嵩家藏弆書畫器玩之目,匯為一冊”,[1]1548在雜品類著錄《韻石齋筆談》一書,其提要云是書“記所見古器書畫及諸奇玩”,[1]1630從提要上面,很難看出將兩書分列兩類的標準是什么。
3.3.2 雜家類雜說與子部小說家類和史部雜史類的交涉
高路明在其《古籍目錄與中國古代學術研究》一書中專門談到這個問題,她從雜家類雜說、子部小說家類、史部雜史類的類序或按語入手,發現此三類都有類例界限不明的情況,如雜家類雜說之屬按語說:“或抒己意,或訂俗訛,或述近聞,或綜古意……大抵隨意錄載,不限卷帙之多寡,不分次第之先后”。子部小說家類的著錄書籍范圍是“敘述雜事”“記錄異聞”“綴輯瑣語”。“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史部雜史類序說:“但述一時之見聞,只一家之私記,要期遺文舊事,足以存掌故、資考證”。將三者綜合分析,可以看到,雜家類雜說、小說家類、雜史類著錄書籍的標準、范圍有互相重合、界域不清之處,其類目之間相混相牽,勢必造成各類所受收之書相互出入[8]。
3.3.3 雜纂和類書
《總目》雜纂之屬的按語說:“皆采遮眾說以成編者,以其源不一,故悉列之雜家。”[1]1645,這顯然與類書的體例非常相似,而在《古今說海》一書的提要中,也談到了《總目》區別雜纂和類書的原則“考割裂古書,分隸門目者,始魏繆襲王象之《皇覽》。其存于今者,《修文殿御覽》以下,皆其例也。裒聚諸家,摘存精要,而仍不亂其舊第者,則始梁庾仲容之《子抄》。其存于今者,唐馬總《意林》以下,皆其例也。”[1]1645即類書割裂原書,按類相從,重新組織材料,而雜纂只是摘抄,保留原書體例。這樣的分類界限,顯然是不夠明晰的,而考察雜纂類所收的書籍,其中不少也是按類輯抄的,如《西圃叢辨》“是書雜采諸家說部,分類排比。”《元明事類鈔》“是編蓋摘取元、明諸書分門隸載,亦江少虞《事實類苑》之流,似乎類書,實則非類書也。”[1]1645至于為什么不是類書,《總目》卻沒有析出按語解釋。
本文通過對《總目》類序、按語、書目提要等材料的分析,得出子部雜家類類目設置中所體現和貫徹的分類思想和標準,即在依照文獻內容、體裁等客觀屬性和分類主體對文獻的主觀解讀的兩方面原則共同作用下,形成了目前子部雜家類下六個子目的分類體系,并分別探討了在這兩方面標準下,形成的一些分類失當和交涉的現象,以期從目錄學的角度,在討論《總目》類目的分類標準研究方面起到一個拋磚引玉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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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傅榮賢.中國古代圖書分類學研究[M].臺北:學生書局,1999
〔4〕 (清)章學誠.校讎通議[M].劉公權點校.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2
〔5〕 孫德謙.四庫提要校訂[J].亞洲學術雜志,1922(4)
〔6〕 余嘉錫.目錄學發微[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50
〔7〕 杜定友.校讎新義[M].臺北:中華書局,1969:11-51
〔8〕 高路明.古籍目錄與中國古代學術研究[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5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