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梅
對命運的思考,幾乎貫穿于基耶斯洛夫斯基影片的始終,他的每一部作品似乎都有意無意地散發著濃郁的命運決定論色彩。在他的影片中,人的命運是既定的,人們的每一個選擇,都是朝著終極方向行進。
1988年,基耶斯洛夫斯基執導了令業界震撼的《十誡》系列,作為當代社會的一部警世之作,其深刻的隱喻內涵被廣為思考。其中《殺人的短片》,在講述一個近似荒蕪的故事的同時,對循環式命運的發展進行了深刻表達。在導演看來,人物的命運是既定且循環反復的,當命運的轉盤開始轉動時,所有的輔助動因都將同步啟動。影片中的主人公雅采克忽然興起,決定殺死一個人,于是,所有動因開始啟動,出租車司機順理成章地被選擇,殺人方式也在冥冥之中被選定。在影片最后,雅采克勒死了出租車司機,而自己也被判處絞刑,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殺人者必將被殺。
這種令人窒息的宿命論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另一部影片《藍》中也被展露無疑,即主人公朱莉必須經受喪夫失子、自殺未遂、變賣家產等一系列無用的掙扎之后才能意外發現丈夫生前的那位隱秘情人,進而豁然開朗,通過自我救贖最終走向冥冥之中的命運的彼岸,其中少一道程序朱莉都無法實現自我救贖。
基耶斯洛夫斯基對宿命的追問一直不曾停歇,在他的每一部片子中都或多或少地有所體現,其中以《盲打誤撞》(或《盲目的機遇》)最為典型,該片開啟了板塊式敘事的先河,共講述了三個故事:每一個故事的歷程與結果都由主人公能否趕上火車而決定,一個年輕的學生每天都需趕乘一班火車。一次,當他到達車站時,火車已經啟動,由此,故事的發展走向了三個不同的方向。這三種“機遇”式的設定,冥冥之中為人物命運的發展埋下了因果。對“機遇”的關注正是對于生活中“瑣事”的關注,影片講述的三個“假設”與生活中最為平凡的小事相連,導演借此強調的正是人們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命運的力量。
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影片中還存在著另一個極其顯著的敘事元素,即宗教隱喻。但這種隱喻并非直接通過宗教信仰予以呈現,而是在一些極具特色的道具上隱含敘事意義。
在影片《殺人的短片》中,出租車司機的車件掛飾,仔細看竟是一個被砍掉的人頭掛件,這似乎象征了出租車司機的最終死亡方式。主人公雅采克最初只是想找個目標將其殺死,實現他殺人的構思,他并未預期取對方首級,但殺人過程中一切的徒勞似乎都是為了印證人頭掛飾的象征意義,因為最終雅采克以極其殘忍的方式用石塊砸向司機的頭部。雅采克在處理完司機的尸體后坐在出租車上神秘地笑著逗弄人頭掛飾,由此也可窺探出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某種用心。最后,雅采克被抓,法院判其絞刑,又一次與頭部有關,這似乎也隱性暗示了“殺人者以何種方式殺人,也必將為何種方式受其苦”的因果輪回的宗教思想,人不可殺人的宗教主題被凸顯出來。
除卻在具體物件上賦予象征意義外,基耶斯洛夫斯基也偏愛在顏色的使用上下功夫,如《藍》《白》《紅》三色系列。其片名本身就具有象征意義,藍色象征自由,白色象征平等,紅色象征博愛。《藍色》是一部從特殊角度去探討愛情的影片,在影片里到處都彌漫著藍色,游泳池的顏色、房間的顏色、掛式臺燈的顏色以及朱莉幻覺中的顏色都是藍色,主人公一直被壓制在無邊的顏色中無法自拔。影片深藏不露地運用色彩這一視覺元素,探討了一個深刻議題,即愛情與道德之間的悖論。
影片還使用了一些象征手法來表現朱莉對于生活的失重感與隔離感。片中,導演頗具特色地安排朱莉兩次去看望母親,而每一次,她的母親都默然地觀看著與她身份完全不符的挑戰極限運動的無聲紀錄片。此時,導演頗有深意地在朱莉和母親間建置起一道透明玻璃門,透過此門,彼此都可以看到對方在干什么,但雙方卻處于隔離的狀態互不能觸及。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用心顯而易見,以玻璃門象征著主人公遭受打擊后失重游離的狀態。即使是面對自己的母親亦無法打破這種隔離感。
電影藝術是一門視聽結合的藝術,聲音的藝術性使用常常在影片中具有特別的用意。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影片中,聲音作為敘事手法被廣泛地運用到象征的表意中。
在短片《真假母親》中,小女孩刺耳、驚悚的哭聲就頗具敘事角度上的象征意義,觀眾在糾纏于哪位是真母親的時候,大都忽略了故事中真正的受害者。小女孩自出生起便注定在失去的過程中體驗各方的私欲,一出生就決定了她不能擁有正常的家庭,父親不愿意對她負責,母親為了躲避責難,將她交由外婆撫養。而外婆卻以母女的關系將小女孩占為私有,使得小女孩在父愛缺失之后又進一步失去了母愛。當小女孩的母親突然想爭奪女兒權益的時候,小女孩無辜地承受了一份略顯病態的母愛。小女孩在六年的人世生涯中不斷重復著得與失的人生命題。得到的是自私的占有,失去的卻是天然的父母之愛,因而影片的受害者并非是丟了女兒的梅卡,也并非是尋女心切的外婆,而是這個無名無分的小女孩。她對自己處境的困惑與憤怒通過她的慘叫而表現出來,這種慘叫也在某種意義上象征了反抗與無奈。
音樂因其抽象的表意符號,通常能夠傳遞出畫面之外更為豐富的精神寓意。在《十誡》系列中,音樂不僅用于渲染氣氛,而且參與到了敘事與表意功能之上。系列中許多短片的開篇音樂是相同的,如《真假母親》與《父女迷情》。音樂的相似性保證了整個系列的完整性,但更大意義上在于其表意功能上的象征意義。《十誡》中的音樂多為鋼琴獨奏,呈現出壓抑、驚悚、神秘的未知氣息,偶爾出現的焦躁音樂,更加劇了影片上帝般的凝視之勢。
在《關于殺人的短片》的開篇處,影片采用了交叉蒙太奇的方式,同步表現了雅采克尋找殺人目標、出租車司機將被選擇以及青年律師皮奧特的面試三個事件,音樂的出現將看似無關的三者聯系在了一起。此時,音樂更似上帝之眼,凝視一切,三者的命運也在凝視中被注定。最終,司機被殺,雅采克伏法,律師第一場官司就敗訴。
除人聲與音樂外,基耶斯洛夫斯基也熱衷于通過獨特的音效來表達更為形而上的功用。在影片《藍》的伊始,主人公朱莉一家駕車出行,歡快的外出氛圍卻在急躁的風聲音效中生出一股詭秘的氣息,這也預示著悲劇命運的降臨。
同樣,導演安排朱莉游泳的兩個段落中,聲效的處理也頗具意味。朱莉第一次游泳時,充斥觀眾耳麥的是撞擊感十足的音樂與水流聲,朱莉的呼吸聲極其微小,她在水中卷縮成胚胎中的嬰兒形象,這一寫意畫面表達了朱莉被現實吞噬后的無望。而當朱莉發現了丈夫生前的情人后,她再次游泳時因嗆水而發出了劇烈的咳嗽聲與喘息聲,這似乎預示著她終于走出藍色禁錮獲得自由。
基耶斯洛夫斯基所有影片中的故事都是精心編織的,正因為精心,所以意義深刻,他總在不經意間向人們傳達一種普世價值觀,即神秘的宿命論,帶有濃烈的哲理性與宗教色彩。他的作品始終關注命運、道德和愛情,總習慣于用一些隱晦的元素去表達當代人的生存狀態。這一切都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有意為之,導演如此刻意地強調著一個觀點:人們的生活看似千變萬化、各有所碌,然而殊途同歸,看似毫無牽連的因素卻可能最終決定命運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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