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焦衛華
當前的各種媒體和內容都存在這過度娛樂化的問題,大眾文化也逐漸成為一種沒有深度思考的娛樂文化,不管是緊張的工作節奏之后還是閑適的假期,不管居室、教室里還公交車、地鐵、火車和飛機上,任何可以攜帶電腦或手機的場所,人人都成為“低頭族”。甚至一位小學生憤恨地寫道:“爸爸不是我爸爸,而是手機的爸爸。”這是娛樂之罪嗎?從其本質上來說,娛樂是人類愉悅身心的一種生命活動,一方面,它是人的本能的情感的自然宣泄,另一方面,這種宣泄也體現了人類存在自身的意義,這種意義無關乎他人,無關乎宇宙,也無關乎任何意義,可以說,娛樂本身就是意義,甚至就是任何其他衍生出來的意義的載體。因為無論是宗教的終極體驗,還是對信仰的追求,都不是純粹的理性的訴求,而是與人的感性和心靈密切相關。娛樂對人的感性的肯定也同樣承載這種接近形而上的意義,這一點并不難理解,但是,這種對自身的感性體驗的意義的認可是以對個體的人存在本身的意義和價值的先天認可為前提的。人作為一個“類”的成員,其存在的意義必然無法脫離社會,脫離集體,但同樣重要的是,個體的生命體驗也同樣不能從集體和社會中剔除出去。因此肯定娛樂的價值和肯定娛樂的限度同樣重要。
從原始到現代社會,人對愉悅體驗的肯定是自然而然的,但隨著大眾娛樂的過度化,對娛樂的本質和限度的思考成為刻不容緩的問題。首先,大眾的過度娛樂與互聯網媒介的出現密切相關。互聯網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使得信息的傳播更加迅速和及時,連接著多元的文化的交流和發展,另一方面,它使得人逐漸在過度娛樂中喪失了理性思考的能力。娛樂對個體的個性的肯定在網絡時代被發揮得淋漓盡致。從電腦和手機的顏色的形狀,到屏幕圖像的選擇,到字體和網頁的偏好,以及某種游戲以及游戲的角色的偏好,個性被極度地彰顯和肯定。受商業利益的驅使,對個體自我的感受性的迎合成為娛樂的主要目的。娛樂以個體感受來確立自己的意義,而網絡媒介使得這種個性化和對個體感受的強調更加方便。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對愉快的感受和體驗的追求無可非議,而在網絡社會,除了活著和工作,對于這種目標人們很容易達成,并且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無疑,在現代社會,人的虛假的個性即自我感受和體驗成為自我的主要維度。自我感受和體驗都是自我真實的體驗,但這種體驗是被網絡文化和游戲建構起來的膚淺的感受,缺乏人文關懷和人文精神。
大眾對娛樂的沉迷有各種外在的原因,如工作的壓力、親情的淡化、人與人之間距離感的增強、娛樂工具的便捷,等等,但剖析其深層原因,是媒介對虛假個性的肯定。人與動物的最大不同在于人有自我意識,人能夠意識到一個不同于他者的“我”的存在,并能在他人和社會的眼光中不斷調整和建構自我。沉迷于純粹的手機和電腦的娛樂中,就會逐漸在網絡游戲、網絡聊天和各種娛樂節目和視頻的虛擬世界中構建自我,并樂此不疲地為之投入時間和金錢。而現實的失意和紛擾使得這種自我建構起來更加容易,更加“自我”,更加不用顧忌周圍人的眼光和社會的評價。大眾娛樂對虛假個性的肯定使得真實的自我逐漸喪失,自我對道德的界限不斷模糊,對生存的意義逐漸漠視。
我是誰?這是一個永恒的哲學問題,歷史上的西方哲學家們都希望找到一個使得我之為我的本質,后現代精神分析哲學家拉康將自我的本質看作空無,毋庸置疑,“我”是在他人的目光與社會的反應中不斷調整而確立的,人就是在與社會與他人的互動中獲得某種定性的。在這種意義上,娛樂至死也是無錯的。但是自我除了這個現實的維度,還有更加本質的維度,即人生理想的確立和生命意義的尋求。在一般人那里,這種尋求不具有清晰性,但至少有一個希望自己和社會會更好的模糊愿望,而這種模糊的愿望能在哲學或藝術的啟發和提升下升華為對生活的意義的探求和道德責任和使命的擔當。而娛樂的過度流行使得人沒有時間來思考自我的這一本質維度,沉浸于當下的快感中不能自拔。
娛樂本身所承載的接近形而上學的意義,使得其在日常生活領域不斷擴散,最終導致了一種娛樂至上的生活方式。與老一輩的人相比,年輕一代更注重自己的體驗和感受,與上一代人強調集體、淡化自我相比,年輕一代認為自己在彰顯自我,彰顯個性。實際上,由于自我的本質維度的喪失,現代人對個性的張揚是建立在自我的缺失的基礎上的,因此,表面上對個性的彰顯實質上仍然是一種“怎樣都行”的人生。而全民娛樂和全民狂歡更使得人看不到對自我的超越維度的追求的必要性,迷失在通俗化的娛樂和平面化的意義之中。
早在上個世紀,面臨技術異化所導致的文化困境,海德格爾和薩特就指出,空虛、孤獨、畏懼、煩惱、無意義感、人云亦云等等不再是暫時的歷史現象,而是現代人生存結構中的內在要素。而互聯網這種新的傳播媒介的興起更加劇了這種現象的流行和蔓延。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一書中解釋了媒介方式的變化對公眾話語的內容和意義的轉變的深度影響。①據此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古代的毛筆和書寫蘊含著一種慢節奏的生活方式和厚重的生命體驗,古代和經典文獻自有一種文人的風骨和濟世的情懷,在互聯網時代,快速打印和復印的文字蘊含的是一種快餐式的生活節奏和輕奢的生命體驗,游戲和碎片化的閱讀更是一種心靈愉悅的體驗。
由于手機和電腦的便捷,長期浸染在快餐化娛樂世界中的我們,思維結構、認知能力和生命體驗都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古代的文人將自己的思想與君子之道和圣王之道相聯系,即便在政治上失意,依然能夠在思想上“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在互聯網時代,生活的便捷和娛樂化的泛濫使得人不再喜歡思考深入的和有邏輯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化就是人化,文化的過度娛樂化導致了社會文化精神的逐漸失落,導致了人成為了平面化的人,自我喪失了本質的意義,成為大眾的一員。
有學者認為,“娛樂活動不同于工作或勞動,它完全是自覺的行為,不能用強制性的他律性的規范來調節,只能依靠個人道德修養的自律性來調節。”②確實,娛樂本身的限度是靠個人自己掌握的,但青少年為了上網打游戲而對親人采取極端做法,成年人整天沉迷于游戲之中靠啃老度日等,這些現象表明,個人更容易在娛樂中沉迷自我,這些超越了道德底線的行為卻不是靠個人的“自覺”就能夠回歸正途的,而這些正是過度娛樂所導致的社會文化精神失落的各種現象。在這種意義上,人被技術所占有和控制,遺忘了自己生命的原本和真實的自我,最終導致了人成為“大地上的異鄉者”,進入了無家可歸狀態。
任何社會精神和價值主張都是個性的張揚和社會的認可之間的一種博弈,不同的社會和時代對個性的張揚有不同的限制,對倫理和價值的界限也有不同的認可。“在一個科技發達的時代里,如果文化生活都成為了娛樂消遣的載體,如果嚴肅的公眾對話需要通過娛樂化才能出聲,那么真正有價值的文化就難以避免被取代的命運。”③價值和意義來自何方?來自個體有理性的深度思考和批判。首先我們需要思考過度娛樂化的流行和無意義感的思想源頭。互聯網媒介下娛樂的過度盛行的社會和文化背景是現代工業文明和理性主義文化,在思考技術理性世界所導致的人的生存結構的困境時,西方現代哲學家海德格爾和維特根斯坦都將矛頭指向了科學主義、技術理性和語言的本質力量的喪失。
從文化學的角度來看,西方思想的兩大來源是希臘精神和希伯來精神,其中理性主義精神是西方文明的精神支柱,但隨著近代科學的誕生,理性走向了技術萬能論,自我由于受技術的統治而成為異化的自我。海德格爾認為,技術理性得以流行的深層原因是“語言的荒疏”,“語言還對我們隱藏著它的本質:它是存在的真理的家。”④語言本來是意義的源頭,意義的家園,理性主義思維方式的流行使得我們使用語言的方式發生了變化,語言從原本豐富的意義中剝離出來,在語言的運用中掏空了美學和道德,僅僅聽從我們的愿望和驅策,作為支配存在者的工具供我們來使用。而在語言的角色和作用的轉變這種過程中,我們對這種喪失意義的危險從未察覺。現代西方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也質疑了現代工業社會的目標,在他看來,正是理性主義和形而上學這種話病態思維方式對語言的滲透,導致了人看不清日常的語言游戲原本的豐富性,只有“把詞語從形而上學的用法中重新帶回到日常用法”⑤,才能擺脫由于理性的蠱惑所導致的“哲學病”,回歸豐富的生活原本。
海德格爾和維特根斯坦兩位哲學家都未言明這種豐富的生活原本到底是什么,他們僅僅啟示我們,人現在成為了大地上的異鄉者,遠離了本真的自我和家園。要返回家園,就要每個個體自己踏上返鄉之路,去尋找意義。意義的找尋和確立需要我們自己去不斷努力,需要每個個體有反思現實的勇氣和尋求真正意義和自我的毅力。在互聯網時代,要擺脫過度娛樂所導致的虛假個性的張揚,擺脫文化精神的失落所導致的精神危機,就要重建和彰顯意義和價值,重新確立自我的本質維度。意義和價值的追問不是知識的學習,而需要個人的身體力行,具體來說,首先我們需要看到滲透到我們思維方式和語言的使用方式中的技術理性主義對真實自我的本質的戕害;其次需要我們自身的對意義光源的主動靠近,即到中西方的經典文本中去體悟和踐行;最后也需要一個倡導意義的文化環境和社會環境,即倡導適度娛樂,為回歸經典閱讀創造各種條件,如資助實體書店,鼓勵舉辦文化沙龍、親子閱讀活動等。
注釋:
①[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M].章艷 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②呂浩,肖群忠.論娛樂的價值意蘊和倫理內涵[J].倫理學研究,2016(6):111-114.
③周倩.新媒介時代下的娛樂至死[J].視聽,2017(10):17-18.
④[德]馬丁·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M].郜元寶 譯.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79.
⑤[英]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陳嘉映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