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東
第三人撤銷之訴是2012年修改后《民事訴訟法》新增設的制度,旨在保護第三人的合法民事權益。然而,彼時立法僅用第56條第3款這一個條款對某些問題作了原則性規定,有關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諸多問題,尤其是程序構建問題,未予明確,不利于制度的適用。為此,2015年頒發的《民訴法解釋》專門用一章的篇幅,圍繞著第三人撤銷之訴的主體、客體、起訴條件、程序適用等作了更加具體的規定,以保證法院處理此類案件時有據可循。具體到程序適用方面,司法解釋通過重申立案登記制以及賦予當事人對裁判結果以完全上訴權的方式,敲定了對第三人撤銷之訴應當按照普通訴訟程序審理的思路。問題是,第三人撤銷之訴雖然也適用一審普通程序審理,但其畢竟屬于特殊的訴訟,在一些關鍵問題的處理上,如起訴期間、訴訟費用、審判庭組成等,難免有別于一般的訴訟。為保證程序構建的科學性,實有必要對這些問題作出專門規定。遺憾的是,既有立法和司法解釋鮮有這方面的內容,致使各地法院就相同問題往往得出不同的處理結果。有鑒于此,本文擬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構建問題,作一次細致深入的探討,以期澄清疑惑,促進制度的健康有序發展。
為構建一套行之有效且符合法理的訴訟程序,須先弄清楚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性質。有關于此,學界傾向于將之定位于普通訴訟程序。因為《民事訴訟法》將第三人撤銷之訴規定在總則部分,而沒有選擇將其放在特別程序部分或再審程序部分,表明立法者是將其作為普通程序對待。①許可:《論第三人撤銷訴訟制度》,載《當代法學》2013年第1期。又考慮到我國的審判監督程序在當事人程序保障以及程序公開性、兼容性方面都存在不足,從側重程序保障的立法目的出發,法院對之審理也應當適用普通程序。②劉君博:《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建構》,載《法學》2014年第12期。理論上就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這種理解,獲得了司法機關的認同。根據《關于人民法院登記立案若干問題的規定》第8條,對第三人撤銷之訴,人民法院當場不能判定是否符合法律規定的,應當在收到起訴狀之日起30日內決定是否立案。從內容上看,該司法解釋全部圍繞立案登記制展開,既然其中涉及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立案,那么可以推定第三人撤銷之訴同樣適用立案登記制。《民訴法解釋》在第293條第3款中,對這一內容予以了重申。此外,司法解釋還規定,當事人對法院就第三人撤銷之訴作出的處理結果不服的,可以提起上訴,這與特殊救濟程序中的部分上訴權形成了區別。綜合這些因素,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審理,應當按照普通訴訟程序的思路進行。
根據民事訴訟法理,一個合法的民事之訴通常應當包括起訴要件、訴訟要件和實體勝訴要件。③邵明、周文:《論民事之訴的合法要件》,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4年第4期。民事之訴的合法要件是原告成功啟動訴訟程序,并使之得以維持直至獲得判決的必要條件,因此,必須由法院在對應的程序階段分別予以審查。為強化審判工作的規范性,避免司法資源的無端浪費,同時增加訴訟結果的可預測性,在民事訴訟的程序構建問題上,應將全部訴訟程序分成層次清晰、功能有別的三個階段,即立案階段、訴訟審理階段和實體審理階段。根據先程序后實體原則和正當程序保障原理,起訴要件的審查應當在立案階段進行,訴訟要件的審查應當在訴訟審理階段進行,實體勝訴要件的審查應當在實體審理階段進行。在程序正式啟動后,第一階段充分進行后便邁向第二階段,第二階段要件具備時便展開第三階段,即“訴訟階梯推進理論”。
按照“訴訟階梯推進理論”,可將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審理分成三個階段,這與第一審普通程序別無二致。需要注意的是,第三人撤銷之訴作用的發揮,以撤銷或改變已生效裁判文書或調解書為前提,對于這一具有特殊救濟機理的制度,若不限制其在實踐中的運用,必然會造成法律文書效力不穩定的后果。故此,在一般要件之外,立法還專門為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提起設置了特別要件。正是這些特別的要件,使得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審理程序在如下幾個方面與普通訴訟程序形成區別。
第一,起訴期間。關于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起訴期間,立法及司法解釋明確規定“自知道或應當知道其民事權益受到損害之日起6個月內”。根據《民訴法解釋》第127條,第三人撤銷之訴的6個月起訴期間與當事人申請再審的期間一樣,都是不變期間,不適用訴訟時效的中止、中斷、延長。之所以如此,主要是為了促使第三人在知悉自身民事權益遭受損害后盡快采取行動維權,以避免生效裁判長期處于一種不穩定的狀態。
第二,管轄法院。第三人撤銷之訴應當“向作出生效判決、裁定、調解書的人民法院提出”,屬于專屬管轄。據此,若系爭法律文書是由一審法院作出的,那么第三人撤銷之訴就應當向該一審法院提起;若系爭法律文書是由二審法院作出的,那么第三人撤銷之訴就應當向該二審法院提起。
第三,審理及裁判。人民法院對第三人撤銷之訴案件,應當組成合議庭開庭審理。經審理后,若認為第三人的請求成立且確認其民事權利的主張全部或部分成立的,應作出改變系爭法律文書錯誤部分內容的判決;若認為第三人的請求成立,但確認其全部或部分民事權利的主張不成立,或者未提出確認其民事權利請求的,應作出撤銷系爭法律文書錯誤部分內容的判決;若認為第三人的請求不成立的,則判決駁回訴訟請求。
可見,就第三人撤銷之訴,目前已經在整體上形成了一套較具可行性的審理程序。只不過,受限于篇幅,立法及司法解釋并未窮盡問題的全部,導致對一些問題的處理沒有現成的依據可循。而隨著司法實踐的不斷向前推進,那些已經得以固化的制度的缺陷也慢慢呈現出來,被人所詬病。為促進制度的健康有序發展,接下來,筆者擬先梳理第三人撤銷之訴程序適用的問題或不足,然后對程序構建的基本理念加以分析,并在此基礎上提出完善程序的建議。
以修改后《民事訴訟法》生效日期為界分標準,可以將生效法律文書分成兩類:一類是于新法生效前已確定的法律文書,一類是于新法生效后才確定的法律文書。顯然,現行法律所規定6個月起訴期間的適用范圍,僅限于新法生效后確定的法律文書。對于新法生效前業已確定的法律文書起訴期間的計算,則難以在條文中找到現成答案,對此存在著三種不同的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用,限于新法生效后原訴訟當事人間訴訟尚未確定的案件,對于新法已經確定之判決并無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權利。④林家慶、徐崧博:《第三人撤銷訴訟當事人適格及其他起訴問題之研究》,載《軍法專刊》57卷第4期。第二種觀點認為,第三人撤銷之訴是修訂后《民事訴訟法》新增的制度,而新法是從2013年1月1日起開始生效,根據程序從新原則,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起訴期間也應當自2013年1月1日起算。⑤相關處理結果可參見上海市徐匯區人民法院(2013)徐民二(商)初字第1488號民事判決書。第三種觀點則認為,不管法律文書在何時生效,都要嚴格按照《民事訴訟法》的規定計算撤銷之訴的起訴期間,即使第三人具備提起撤銷之訴條件的時間先于新法生效的時間。⑥如廣東省東莞市中級人民法院在(2013)東中法立民終字第893號民事裁定書中認定,起訴人于2012年7月就應當知悉系爭判決書可能損害其民事權益,但是其在接下來6個月的除斥期間內都未采取措施,已經喪失了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權利。類似的處理方式,還可見于河南省許昌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許民二初字第21號民事裁定書中,該法院認為,“原告于起訴狀中自認其在2011年3月6日得知民事權益受到損害,法不溯及既往,原告的起訴不適用2013年1月1日施行的《民事訴訟法》第56條第3款之規定,不符合受理條件”。究竟何種觀點最為可取,還有待進一步的討論。
此外,《民事訴訟法》及司法解釋只是明確了第三人得知撤銷事由后的應當起訴期間,并沒有規定最長的年限,這仍然會對法律關系的穩定構成威脅。如前所述,第三人對于新法生效前業已確定的法律文書,可以依法提起撤銷之訴。問題是,在修改后《民事訴訟法》生效前10年、50年甚或100年業已確定的法律文書,是否也能夠無條件地適用前述的結論呢?例如,在A等訴B宅基地使用權糾紛案中,作為撤銷對象的調解書形成于10年前;⑦廣東省江門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江中法民一終字第123號民事裁定書。在甲與乙等第三人撤銷之訴糾紛上訴案中,作為爭議對象的調解書更是形成于21年前。⑧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豫法民一終字第230號民事判決書。不同的法院面對這些類似的情形,往往有著相異的處理方式,容易給第三人和當事人帶來困惑,使得對該問題的探討顯得尤為迫切。
一般認為,對管轄法院的確定,至少應遵循如下原則:第一,便于當事人進行訴訟;第二,便于案件的審理和執行;第三,保證案件的公正審判;第四,均衡各級人民法院的工作負擔;第五,確定性與靈活性相結合。⑨江偉、肖建國:《民事訴訟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6~87頁。我國《民事訴訟法》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管轄法院的設置,從內容上看,并不完全符合前述原則。首先,第三人撤銷之訴專屬于作出生效法律文書的法院管轄,其有著相當程度的確定性,但是靈活性不足。其次,便于當事人進行訴訟原則以及便于案件的審理和執行原則,主要是通過地域管轄的內容予以體現,只不過,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管轄法院的確定完全是根據系爭法律文書的作出法院,并沒有顧及第三人提起撤銷之訴的便利性,沒有對這兩個原則予以任何體現。再次,現行法律規定中最有可能成為問題的,莫過于當事人審級利益的保護與上級人民法院工作負擔的相互協調,極易違反均衡各級人民法院工作負擔的原則。
如前所述,第三人撤銷之訴專屬于作出生效法律文書的法院管轄。這意味著,以由二審程序作出的生效法律文書為對象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其管轄法院的級別往往高于以由一審程序作出的生效法律文書為對象的第三人撤銷之訴。而隨著以由二審程序作出的生效法律文書為對象的第三人撤銷之訴數量逐漸增多,極易導致級別較高法院案件受理量的劇增,這勢必增加上級人民法院的工作負擔,使得上下級人民法院的負擔失衡,有違審級制度的基本原理。最為關鍵的是,隨著立案登記制的正式實施,必然會引發新一波的起訴熱情,使得本已承受較大壓力的司法機關在應對該問題時更為被動,這極有可能導致法官為按時完成任務而避繁就簡,并無法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審理形成應有的重視。⑩李衛國、路哲:《論我國案外第三人撤銷之訴》,載《行政與法》2014年第6期。
根據《民訴法解釋》第294條規定,人民法院對第三人撤銷之訴案件,應當組成合議庭開庭審理。不過,司法解釋沒有進一步對合議庭的構成人員予以明確,給司法實務留下了一個難題,即:向作出原生效法律文書之法院提起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審理過系爭案件的原審審判人員能否繼續對撤銷之訴進行審理呢?
考慮到參加過系爭案件審理的審判人員相對而言更加了解案情,加之撤銷之訴的審理是圍繞“應否撤銷或改變系爭法律文書”進行,而不是對原審當事人的爭議再次進行評價,不用擔心原審法官基于績效考核的考慮作出不利于第三人的裁判,故而應允許審理過系爭案件的審判人員繼續審理第三人撤銷之訴。[11]石先鈺、陳志杰:《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困境及制度完善》,載《東南司法評論》2014年卷,第157頁;路克林:《論第三人撤銷之訴在實踐中的運用》,載《全國法院第25屆學術討論會獲獎論文集:公正司法與行政法實施問題研究(上冊)》,第420頁。只不過,原審審判人員由于對系爭案件已經作出過審理行為,對與之相關的情況可能會在主觀上形成先入為主的心證狀態,若由其繼續負責審理第三人撤銷之訴,則很有可能偏離中立的角色定位,作出不利于第三人的裁判。[12]同注⑩。
根據法國《民事訴訟法典》第587條,第三人撤銷之訴可以由作出系爭判決的相同法官審理和判決。對此,臺灣地區“民事訴訟法”并未像法國那樣作出明確規定。不過,在臺灣地區,再審程序可以準用于第三人撤銷之訴,而除了法律有特別規定外,再審的訴訟程序又準用關于各該審級訴訟程序之規定,可以得出第三人撤銷之訴能夠有條件地準用各審級訴訟程序之結論。根據臺灣地區“民事訴訟法”第32條的規定,法官曾參與該訴訟事件之前審裁判或仲裁者,應當自行回避,不得執行職務。照此看來,在臺灣地區,第三人撤銷之訴并不能由作出系爭判決的相同法官審理和判決。概言之,關于作出系爭法律文書的相同法官能否繼續審理第三人撤銷之訴問題,法國和臺灣地區的做法截然相反,并不能為我們提供有效的參考和借鑒。于是,對該問題的討論,最終還得放眼于我國國情,結合自身的實際情況進行。
作為法院審理民事案件的一種方式,法院調解在民事訴訟中有著相當廣泛的適用范圍。按照《民訴法解釋》的規定,除了適用公示催告程序、督促程序、特別程序的案件,確認婚姻、收養、親子等身份關系無效的案件,以及因案件性質的特殊性不能進行調解的案件外,其他一切屬于民事權益爭議的案件都可能通過調解方式解決。那么,對于第三人撤銷之訴,是否允許由法院主持調解呢?
從內容和性質上看,第三人撤銷之訴不屬于司法解釋所列明的幾種訴訟程序范疇,說明最高人民法院并未將第三人撤銷之訴排除出可得適用調解的案件類型之外。在此前提下,只要第三人撤銷之訴不存在根據案件性質不能進行調解的情形,就可以被納入到可調解的案件范圍內。但是,法院若以調解的方式處理第三人撤銷之訴,就會產生已經生效的法律文書因調解書的作出而失去效力的結果,這種以當事人的合意否定具有法律效力文書的做法,缺乏理論依據。
退一步說,即使允許法院對第三人撤銷之訴加以調解,考慮到該類案件的特殊屬性,若完全復制既有程序中的做法,也難謂妥當。法院調解應當遵循查明事實、分清是非的原則,這要求法院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調解,須以相關事實的查明為前提。只是,根據查明的事實,無外乎得出兩種結論:一是系爭法律文書確實存在錯誤且損害了第三人的民事實體權利;二是系爭法律文書并不存在錯誤,抑或系爭法律文書雖然存在錯誤但是未損害第三人的民事實體權利。在系爭法律文書確實存在錯誤且損害了第三人的民事實體權利的情況下,若仍由法院主持調解并允許當事人對系爭權利加以處分,則存在縱容當事人借助訴訟損害第三人合法權益之嫌。因此,在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語境下,對法院調解的適用應當有所限制。而具體如何設計,是一個必須妥善解決的問題。
根據《民訴法解釋》第300條,對于第三人撤銷之訴案件,法院經審理后,若認為第三人的請求成立,除可作出撤銷系爭法律文書的判決外,還可作出確認第三人民事權利的判決,這本無可厚非。然而,實踐中當事人利用民事訴訟對第三人利益的侵害,既有以直接的方式進行,也有以間接的方式進行。其中,當事人若直接對第三人的物權進行了處分,并執行完畢,那么僅僅靠撤銷生效法律文書或者確認權利,并不能為第三人提供充分的保護。至此,法院唯有作出具有給付內容的判決,方能從根本上消除因當事人實施前訴所帶來的不利影響。按照現行的制度安排,法院無論如何都不能作出具有給付內容的判決。為了有效地保護自身的權利,第三人在成功撤銷了系爭法律文書后,還得繼續以撤銷之訴的判決結果為依據,向法院另行提起一個給付之訴。顯而易見,這種“撤銷之訴+另行起訴”模式設計,對第三人民事實體權利的保護過于迂回,有悖于訴訟效率原則。
存在于第三人撤銷之訴程序中的另一個問題,是訴訟費用的收取。對此,由于缺乏權威性規定,沒有統一的標準可供遵循,各地司法機關的具體處理方式因此存在較大的差別。例如,一些法院在受理第三人撤銷之訴案件時,全部收取50元到100元的案件受理費,而不論案件所涉法律關系為何;另外一些法院則會按照第三人撤銷之訴所涉法律關系,按照《訴訟費用交納辦法》第13條的標準進行收取,少則幾十元,多則數萬元。[13]在由福建省泉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上訴人泉州市恒基房地產發展有限公司與被上訴人泉州榮鳳貿易有限公司、泉州市泉港祥和工貿有限公司第三人撤銷之訴糾紛案”[(2015)泉民終字第2227號民事判決書]中,一審法院和二審法院均收取了高達38800元的案件受理費。在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訴訟費用收取方面,實踐中所存在的這種混亂做法,不僅不利于司法的統一,還有可能使得第三人因為過高的費用負擔而放棄行使權利,不利于對第三人民事實體權利的保護。
對于上述五個方面的問題,學者們在此前都有過或多或少的討論,并提出了較具針對性的建議。受制于討論問題的場合及所秉持的理念,論者就這些問題所形成的看法難免存在差異。由于缺乏統一的判斷標準,很難說既有觀點孰優孰劣。因此,在正式探討應對策略前,筆者擬先厘清程序構建應遵循的基本理念,并將之作為解決問題的指導思想,以從整體上構建出一套切實可行的第三人撤銷之訴程序。
目的是全部法律的制造者,每條法律規則的產生都源于一種目的,即一種事實上的動機。[14][美] E·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4頁。盡管一般認為目的論不能直接作為具體解釋論及立法論正當化的基準,但是,在“有助于檢驗某種學說的首尾一貫性”方面,作為考察方法或方法論而言的目的論還是發揮著“可以對某種學說進行補充及調整”的作用。[15][日]高橋宏志:《民事訴訟法:制度與理論的深層分析》,林劍鋒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0頁。具體到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構建,鑒于現行法律條文數量的有限性,欲保證其切實可行,必須付諸體系解釋的方法。因為只有通過制度之間各司其職和相互協同,才能使公平和公正的價值追求在具體程序和個案中得以實現。[16]任重:《回歸法的立場: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體系思考》,載《中外法學》2016年第1期。然而,法律體系和概念用語畢竟只屬于法律之外在形式,圍繞其所進行解釋的價值有限。換言之,只有追溯到法律的目的,以及(由準則性的價值決定及原則所構成之)法律基本的“內在體系”,才能真正理解法律的意義脈絡。[17][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207頁。因此,對第三人撤銷之訴進行程序構建,不可過分拘泥于形式而忽視法律之實質目的,唯有留意到規范的目的,才能最終確保程序的高效并符合法理。
關于我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目的,是否應當局限于立法機關所謂的遏制虛假訴訟,既有持肯定意見者,又有持否定意見者,還有持折中意見者。鑒于遏制虛假訴訟是立法者主觀意旨的體現,可將持肯定意見的學說歸入主觀說的范疇,而將持否定意見的學說歸入客觀說的范疇。如學者所言,客觀說離開立法者的生理意思,注重法文體之合理的判斷,乃法學上之大進步,故為通說所宗。可以肯定的是,在研究特定制度的目的時,對立法者主觀意思的探求固然重要,但客觀說卻得到了普遍的承認。[18]孔祥俊:《法律解釋方法與判解研究》,人民法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207頁。所以,在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目的進行討論時,宜運用客觀說的方法。
當然,客觀說畢竟存在著語焉不詳的缺陷,決定其只能作為界定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目的的大致標準,在具體操作時尚須結合其他因素進行。基于民商事法律關系的復雜性以及制度所調整對象的多樣性,按照客觀說之方法所探求的第三人撤銷之訴目的,往往可能有兩個或兩個以上,實有必要予以進一步澄清。對此,結合整個民事訴訟的目的加以判斷是一個較為可行的途徑。“為目的解釋時,不可局限于法律之整體目的,應包括個別規定、個別制度之規范目的。”[19]梁慧星:《民法解釋學(修訂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23頁。梁慧星教授的言下之意,對特定制度目的之探索,除了要從個別法律規定入手,還須結合法律之整體目的進行。之所以如此,除了前述原因外,還因為個別制度之目的與法之整體目的之間是相生相息的:個別制度之目的是理解法之整體目的的基礎和源泉,而法之整體目的反過來會制約著個別制度之目的的發展。
按照客觀說的方法,同時結合第56條第3款,如果將重點放在“因不能歸責于本人的事由未參加訴訟”上,可能得出該制度目的在于為第三人提供程序保障的結論;如果將重點放在“有證據證明生效法律文書內容錯誤,損害其民事權益”上,則可能得出該制度目的在于保護第三人民事實體權利的結論。民事訴訟目的包括國家目的和當事人目的,第三人撤銷之訴是一種專門為第三人構建的制度,對其制度目的的探求應當側重于制度的運用者而非制度的設立者。也就是說,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目的應當與整個民事訴訟目的中的當事人部分保持一致。從當事人的角度言,保護私權是其運用民事訴訟的首要目的,這一點在英美法系國家和大陸法系國家是共通的。[20]段厚省:《民事訴訟目的:理論、立法和實踐的背離與統一》,載《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作為最早出現的“私權保護說”主張,作為禁止自力救濟的代價,國家應當負有保護私人權利的責任,于是產生民事訴訟。[21]同注[15],第2頁。很明顯,“私權保護說”是從制度運用者的角度對訴訟目的加以界定的,這也從側面表明,保護私權歷來被視為當事人運用民事訴訟制度的首要目的。討論至此,將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目的認定為保護民事實體權利,顯得更為合理。
按照立法設計,第三人撤銷之訴作用的發揮,是以撤銷或改變已生效裁判文書或調解書為前提的。而作為可撤銷對象的生效法律文書,是原審法院和當事人于前訴中,耗費相當的時間和精力所得出的結果。出于對法院和當事人程序利益的保護,除非存在法定的事由,并歷經一些特殊的程序,方能對其效力予以否定。第三人撤銷之訴正是這樣一種特殊的程序,是第三人用以保護自身合法權益的事后性救濟途徑。第三人的訴求一旦成立,便產生系爭法律文書部分或全部被撤銷的效果,這意味著原審法院和當事人的相關付出全部付諸東流。如若出現大量生效法律文書被撤銷的現象,還將造成法律文書效力不穩定的后果,有損司法權威。為此,在構建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時,不僅應注重對第三人合法權益的保護,而且要兼顧原審法院和當事人的利益。
如前所述,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根本目的在于保護第三人民事實體權利。但是,該制度對第三人權利的保護并非無條件的,而必須以第三人“因不能歸責于本人的事由未參加訴訟”為前提。換言之,如果該第三人在前訴中已經獲得,或者放棄了行使相應訴訟權利的機會,則不再具有撤銷生效裁判的權利。對第三人撤銷系爭法律文書權利之否定,在另一方面可視為對前訴法院及當事人既得利益之肯定,立法兼顧原審法院和當事人利益的意圖可見一斑。
欲兼顧原審法院和當事人的利益,最為關鍵的一點是,要保證第三人、原審法院、原審當事人三者間利益的平衡。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啟動權被賦予給案外第三人,這本身就代表了制度設計對其權利救濟的傾斜。在訴訟中,法院會將更多的精力用于審查第三人的利益是否受損等新問題,對生效法律文書的審查往往限于與第三人利益有關的部分,而很少關注原審法院和當事人的利益。因此,為防止原審法院和當事人的利益受到不當損害,實有必要在程序構建過程中加以重視。具言之,對原審當事人可能面臨的實體和程序方面的損失,可通過強化法院對案件特別要件的審查予以平衡;對原審法院可能遭受的程序利益損失,則可以通過對管轄的調整等措施,將因生效法律文書被撤銷而帶來的不利影響降到最低。
第三人撤銷之訴并非第三人用以保護自身合法權益的唯一途徑,除此之外,第三人還可以通過訴訟參加、另案起訴或者提起案外人異議之訴等途徑尋求救濟。從性質上看,這些手段都屬于普通訴訟程序的范疇;從保護方式上看,這些手段又各具特色,并呈現出一定的互補性。不難看出,第三人只有在這些途徑中作出妥適的選擇,才能獲得最佳的救濟效果。而究竟如何進行選擇適用,則涉及程序分化之原理。程序分化主要強調民事訴訟立法中應當存在不同種類的一審程序以及這些程序之間的交互關系和構成的制度體系,與作為司法實務運作層面的“繁簡分流”不同,程序分化更加強調不同程序之間達成某種程度的平衡。[22]王亞新:《民事訴訟修改中的程序分化》,載《中國法學》2011年第4期。具體到第三人撤銷之訴,在程序構建時,要特別注意其與另案起訴之間的協調。
與側重橫向關系的程序分化不同,法院的職能分層是指在上下級法院之間的關系上,通過明確各自的職能配置和權力界限,建立以一審程序為重心、上下級法院之間相互制約的運作機制。[23]傅郁林:《分界·分層·分流·分類——我國民事訴訟制度轉型的基本思路》,載《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通過法院的職能分層,事實的查明得以集中在基層人民法院或中級人民法院完成,而高級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法院則可以將主要精力用以法律的審理或者指導下級人民法院的審判工作上,從而保證職能配置和權力界限與我國各級別人民法院的數量相協調。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產生于虛假訴訟盛行的背景下,決定其必將被頻繁地提起。另外,立法規定第三人撤銷之訴應當“向作出生效判決、裁定、調解書的人民法院提出”,若這里的法院級別較高,且相關案件的數量維持在較高水平,那么必然會造成高級人民法院或最高人民法院工作負擔過重的結果,不利于其職能的發揮。因此,為防止對既已形成的審級制度造成沖擊,職能分層的基本要求是第三人撤銷之訴程序構建所必須遵循的。
圍繞著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起訴期間,主要存在兩個問題,即如何計算對新法生效前即已確定的法律文書提起撤銷之訴的起訴期間,以及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最長起訴期間。關于前者,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對象是內容有錯誤或者當事人通過虛假訴訟獲得的生效法律文書,即使依照舊法,該類法律文書之效力也沒有獲得保護的必要。因此,以維護舊法所生之效力為由否定第三人對新法生效前即已確定的法律文書提起撤銷之訴的權利,欠缺正當理由。當然,鑒于司法實踐中具體問題類型的多樣性,將某一固定的時間節點作為起訴期間的起算點,又難免有失周全。筆者以為,對于新法生效前即已確定的法律文書之起訴期間的計算,應當以修改后《民事訴訟法》生效日期為基礎,同時結合法律文書確定的時間以及第三人知道自身權益受損的時間,按照不同情況分別予以討論,方顯妥適。關于后者,若不對第三人可得行使權利的最長年限加以限制,必然會對裁判的穩定性造成沖擊,也不利于對原審當事人利益的保護。為此,我們需要結合國外立法經驗以及本國實際情況,對其中的不足部分予以完善。
1.第三人在新法生效后知道自身民事權益受損
在這種情形下,法律文書是在新法生效前即已確定,但是第三人直至新法生效后才得知相關內容。因為第三人提起撤銷之訴的權利,并不受系爭法律文書的確定時間影響,所以第三人只要是在新法生效后滿足了提起撤銷之訴的條件,就可以依法提起訴訟。從本質上看,這與第三人針對確定于新法生效后的法律文書提起撤銷之訴,沒有任何區別。《民事訴訟法》及司法解釋就第三人撤銷之訴所作的規定,可以完全適用于此類情形。具體到起訴期間的計算,當然也是自當事人知道或應當知道權益受損之日起算。
2.第三人在新法生效前知道自身民事權益受損
第三人撤銷之訴作為一種全新的制度,隨著修改后《民事訴訟法》的生效而得以適用。因此,第三人自2013年1月1日起,才能依法提起撤銷之訴。在此之前,第三人即便完全滿足了法定的條件,也無從請求法院撤銷內容有錯誤的判決、裁定和調解書。考慮到第三人已經完全滿足提起撤銷之訴的所有條件,只是因為欠缺法律基礎而無法實際行使,故可以將之作為一種潛在的權利加以理解。一旦解決了法律基礎問題,這一潛在的權利便轉變為實然的權利,可以為第三人所行使。綜上所述,若內容有誤的法律文書確定于新法生效前,且第三人在新法生效前就知道自身民事權益因之受損,對其提起撤銷之訴起訴期間的計算,應當自新法生效之日,即2013年1月1日最為妥適。
3.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最長起訴期間
從法國和臺灣地區的立法看,其關于第三人撤銷之訴起訴期間的設定,均采用“30日或6個月不變期間+5年或30年最長期間”的模式。作為例外,在法國提起附帶型第三人撤銷之訴并不受提出期限的限制,有學者認為這主要是基于對當事人抗辯權的保護。[24]劉君博:《第三人撤銷之訴研究》,清華大學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通過對比分析,我國《民事訴訟法》的“自知道或應當知道其民事權益受到損害之日起6個月內”,只相當于法國和臺灣地區立法中的不變期間,而欠缺最長期間的規定。考慮到各方當事人利益的平衡,借鑒法國和臺灣地區的做法,為我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提起設定一個最長期間勢在必行。
那么,關于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最長提起期間,我們在臺灣地區的5年設計以及法國的30年設計之間,究竟作出何種選擇才最為妥適呢?據法國最高法院介紹,立法之所以將第三人提起撤銷之訴的最長年限設為30年,是因為民事判決的執行時限為30年,在完成30年的時限后,判決便不再具有執行的效力,第三人的利益也不再會遭受影響。[25]巢志雄:《法國第三人撤銷之訴研究:兼與我國新〈民事訴訟法〉第56條第3款比較》,載《現代法學》2013年第3期。臺灣地區“司法院”對法國的這一期間設置不是特別理解,為了在督促第三人及時行使權利的同時達到維護生效法律關系穩定之目的,其最終選擇準用再審之訴關于5年起訴期間的規定。[26]同注24。
然而,法國和臺灣地區的立法經驗均難以為我們直接借鑒。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第239條的規定,執行債權人申請執行的期間為2年。問題是,法律關于執行期間的規定,尚且存在較大的弊端,其最明顯的表現就是無論原訴訟時效為多久,一律延長或縮短為2年,實行統一原則而非“就長不就短”原則。[27]肖建國:《民事執行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9頁。以一個自身就存在問題的制度為基礎,來確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起訴期間,明顯欠妥。何況,法國最高法院的立法理由并不充分,因為一個判決對第三人的影響并不僅限于執行力,還有可能源自于形成效力和確認效力。[28]同注[25]。這些都決定了,國內對第三人撤銷之訴最長起訴期間的設定,不能以生效法律文書的執行期間為參考標準。相較于執行期間,以再審之訴的提起期間為基礎設置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最長起訴期間,更加不具有可行性。在我國,再審程序總共有三種發動方式,分別為當事人申請再審、法院依職權決定再審、檢察院發動再審。其中,當事人申請再審的期限為6個月,自法律文書生效后或者自當事人知道、應當知道再審事由時起算。與當事人申請再審不同,法院和檢察院發動再審的,并不受時間的限制,而可以隨時提起。在這種背景下,究竟以哪一種做法作為選擇基準,不無疑惑。而且,既有立法并未對再審之訴的最長提起期限有所涉及,也決定了我國無法像臺灣地區那樣準用再審之訴的起訴期間,計算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最長提起期間。
既如此,對我國第三人撤銷之訴最長提起期間的設置,應當另尋他法。本文的觀點是,《民法通則》第137條規定的民事權利最長訴訟時效,可以成為設置第三人撤銷之訴最長起訴期間的基礎。最長訴訟時效要求權利人自權利被侵害之日起,必須在20年內提起訴訟,否則相關權利就會淪為自然權利,人民法院不再予以保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根本目的在于保護第三人的民事實體利益,意味著訴訟的提起,既要滿足生效法律文書錯誤的要件,還要滿足第三人實體利益遭受損害的要件。欲滿足這些要件,第三人首先須對生效法律文書中涉及的訴訟標的享有權利,因為這是第三人民事實體權利遭受損害的必要前提。而對于超過20年最長訴訟時效的民事權利,已經失去了訴訟保護的必要,難謂遭受系爭法律文書的損害。所以,將我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最長起訴期間設定為20年,有一定的理論基礎。而且,這樣的設定還在一定程度上與我國一貫堅持的“實事求是、有錯必糾”的司法原則相契合,可以說對我國的國情予以了充分的考量。
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管轄法院的完善,最為關鍵的一點是,要避免較高級別人民法院工作負擔的增加。欲達到這樣的效果,較為可行的方法是將第三人撤銷之訴交由原一審法院專屬管轄。由原一審法院審理第三人撤銷之訴,相較于由原二審法院進行審理,具有相當的優勢,在減輕了較高審級法院工作負擔的同時,也方便當事人進行訴訟、降低訴訟成本。然而,將第三人撤銷之訴交由原一審法院管轄,所產生的問題同樣棘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用對象包括一審終審的裁判文書和兩審終審的裁判文書,對于兩審終審的裁判文書,若由原一審法院負責審理,那么就會出現由下級人民法院撤銷或變更上級人民法院作出的生效裁判文書之現象。鑒于上級人民法院無論是在人員配備方面,還是在專業素養方面,均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超過下一級別的法院,由下級人民法院撤銷或改變上級法院的裁判文書,欠缺合法性基礎。以此類推,將第三人撤銷之訴交由一審法院專屬管轄,顯然有悖于常理,不具有可行性。
對此,有學者主張,可以參照民事訴訟中的管轄權轉移制度,在不突破專屬管轄的前提下,將部分案件下移由級別較低的人民法院管轄。[29]劉君博:《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建構》,載《法學》2014年第12期。從實際效果上看,管轄權的下放性轉移確實能夠緩解第三人撤銷之訴所面臨的問題,在沒有其他更好的替代性方案出現前,這不失為一種具有比較優勢的選擇。
當然,由于下放性轉移管轄權直接涉及當事人的利益,上級法院在具體落實時必須尊重當事人的意思,同時還要滿足“確有必要”的情形方可。所謂尊重當事人的意思,就是以當事人的意思來限制法院,要求管轄權的下放性轉移應當以當事人不提出異議為前提條件。[30]黃川:《民事訴訟管轄研究》,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238頁。所謂“確有必要”,學者給出了兩個判斷標準,一是申請撤銷的生效裁判必須是經歷過第二審程序審理作出的,二是當事人并非是以虛假訴訟為由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總之,在現階段,綜合糾紛的統一解決、法院負擔的減輕、當事人審級利益的保障等因素之考量,而有條件的將本應由原二審法院管轄的第三人撤銷之訴交由原一審法院管轄,能夠有效地解決存在于第三人撤銷之訴管轄法院確定中的問題。
關于第三人撤銷之訴,立法機關之所以選擇由作出系爭法律文書的法院專屬管轄,是因為相對而言,原審法院對系爭案件的案情更為熟悉,在審理上有著其他法院所無可比擬的優勢,同時還能為原審法院提供自我糾錯的機會。[31]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定》,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6頁。按照此看來,由原審法院對第三人撤銷之訴進行審理,并無不妥。畢竟,第三人要求撤銷系爭法律文書的原因,不是法官有枉法裁判行為,而是第三人因不能歸責于己之事由未參加訴訟導致了裁判文書或調解書內容的錯誤。[32]李美燕:《第三人撤銷之訴研究》,北京航空航天大學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那么,審判組織即便作出了撤銷或改變系爭法律文書的判決,原訴也不能因此被視為“錯案”,第三人的權利基本上不會因績效考核的影響而受到不利。既如此,原則上應當允許原審法官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審理,并同時賦予第三人例外情形下的保護途徑。
所謂例外情形,主要是指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啟動,是因為法官個人在前訴中對案件的不恰當判斷和處理所導致的。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提起,必須滿足的條件之一是第三人“因不能歸責于本人的事由未參加訴訟”。為了便于理解,《民訴法解釋》將之進一步細分為四種情形,其中的第二種情形,即“申請參加未獲準許的”,就屬于典型的法官對案件的不恰當判斷和處理。正如前文所述,法院之所以不準許申請者以有獨立請求權第三人或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的身份參與訴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圍繞著該兩種第三人的判斷問題,所存在理論研究的“學說分立”和司法實踐的“尺度不一”之現狀,致使原審法官作出了不同于其他法官的認定。就第三人的訴訟地位問題,原審法官的相關認識是長期積累的結果,具有一定的慣性,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改變。可想而知,若繼續由原審法官審理第三人撤銷之訴,則極有可能會作出對第三人不利的裁判。故此,在這種情況下,第三人有權向法院提出申請,要求原審法官退出撤銷之訴的審理事宜。當然,除了前述情形外,原審法官若存在其他法定事由,第三人完全可以根據《民事訴訟法》及司法解釋有關回避的規定,要求原審法官回避。
根據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目的,同時結合調解結案的效果,應當承認法院對第三人撤銷之訴案件進行調解的合法性。一方面,撤銷之訴的根本目的是保護第三人的民事實體權利,而既有的撤銷系爭法律文書或者對系爭權利進行確認的裁判處理方式,并不能達到徹底保護第三人民事權利的目的。如果在第三人撤銷之訴中引入調解的結案方式,那么第三人完全可以在調解過程中,在本訴請求之外提出其他給付請求,予以一并處理,從而達到減少另行起訴的成本支出、徹底保護自身民事實體權利的目的。另一方面,關于以當事人的合意否定生效法律文書的正當性問題,按照已有的規范也可以獲得較好的解決。在民事訴訟理論和實踐中,已經存在以法院調解、當事人和解撤銷或替代生效法律文書的先例,這些經驗都可以用作處理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調解問題。例如,適用再審程序審理的案件,當事人在再審審理中經調解達成協議,由法院制作成調解書且發生法律效力的,原判決、裁定視為被撤銷。又如,當事人可以在強制執行程序中達成執行和解協議,成立且獲得履行的協議具有替代原生效法律文書的效力。既然在再審程序和執行程序中,均認可了法院調解和當事人和解的正當性,在第三人撤銷之訴卻不能適用法院調解,難以自圓其說。[33]張艷:《我國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在司法實踐中出現的問題與完善對策:以法院已受理的案件為樣本的分析》,載《政治與法律》2014年第6期。據此,在第三人撤銷之訴程序中,應當允許法院根據當事人自愿的原則,在事實清楚的基礎上,依法進行調解。
當然,法院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調解,并不是沒有限制的。鑒于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特殊救濟途徑的屬性,庭前調解很難在該種訴訟程序中獲得適用。法院調解必須遵循查明事實、分清是非的原則,這里的事實包括第三人據以提起撤銷之訴的新事實。在進入庭審前,若法院并未查明相關事實,那么無論如何是不能組織當事人進行調解的;若根據已查明事實確認系爭法律文書有誤且損害了第三人的民事權益,卻依然要求進行調解,則明顯會對當事人借訴訟損害第三人合法權益形成縱容之勢。因此,在第三人撤銷之訴程序中,只應當認可庭上調解的方式,且對這一調解方式還需要作進一步的限制。
若根據已經查明的事實,能夠認定系爭法律文書確實存在錯誤,且損害了第三人的民事權利,便不能進行調解。這主要是因為,我國民事訴訟素來存在著“有錯必糾”的觀念,其甚至一度成為立法和司法的指導思想,在這一思想的支撐下,對于那些存在錯誤的法律文書,原則上應通過有效的途徑予以糾正。尤其是內容有誤的法律文書系當事人惡意為之時,更有必要對之依法予以撤銷或更正。這不僅僅是為了保護第三人的民事實體權利,更是出于維護裁判文書的權威性以及司法機關在公眾眼中的公正形象之考慮。不過,在有錯誤的法律文書被撤銷后,各方當事人的權利義務關系又重新恢復到前訴開始前的狀態。對于此種狀態的權利義務關系,當事人欲作進一步爭議的,接下來的程序便類似于一個新的普通訴訟程序。此時,對于這種帶有新訴性質的爭議,應當允許法院組織各方當事人進行調解,當然也可以由當事人自己達成和解協議。
在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訴訟費用收取上,各地司法機關的做法不一,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民事案件案由規定》并未將第三人撤銷之訴納入其中。我國《民事案件案由規定》由最高人民法院于2008年2月4日頒發,后又于2011年2月18日進行了修改,而《民事訴訟法》的修訂是在2012年,晚于前者的修訂時間,這決定了《民事案件案由規定》不可能對第三人撤銷之訴有所涉及。在這種背景下,對于第三人所提起的要求撤銷生效法律文書的訴訟,一部分法院囿于《民事案件案由規定》的束縛,選擇以系爭裁判文書或調解書原確定的案由為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案由。[34]同注[33]。這樣一來,法院在立案時難免會按照財產案件或非財產案件的標準收取受理費。與之相反,另一部分法院為了保證案件案由與當事人所主張法律關系的一致,而主動求變,直接以“第三人撤銷之訴”作為此類案件的案由。由于理論和實務界人士均傾向于將第三人撤銷之訴作訴訟上形成之訴理解,因此不存在財產案件和非財產案件的區分,意味著法院在立案時只需收取固定的案件受理費即可。可見,司法機關就第三人撤銷之訴受理費收取上的態度不一,很大程序上源自于對案件案由認定的不同認識。
照此思路,只要司法機關對第三人撤銷之訴在案由方面作出正確認定,那么圍繞其所產生的案件受理費用問題便可迎刃而解。通過對實踐中兩種處理方式的對比分析,以系爭法律文書的案由為第三人撤銷之訴案由的做法明顯欠缺理論根據,而直接以“第三人撤銷之訴”作為此類案件案由的做法較為妥適。因為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重點在于審查系爭法律文書是否有誤,以及錯誤部分的內容是否會損害第三人的民事權益,而不可能對案涉民事權利作進一步的分配。既然審判程序中不存在分配民事權利的環節,法院便失去了比照財產案件標準進行訴訟費用收取的基礎。不過,第三人撤銷之訴畢竟具有確認民事權利的功能,若法院確實對第三人權利確認的訴訟請求作了審理,就沒有理由否認其對該部分內容收取案件受理費的權利。有鑒于此,對第三人撤銷之訴案件受理費用的收取,應當以非財產案件的標準為原則,同時輔之以財產案件的標準。
在具體操作上,可區分為“撤銷型”抑或“變更型”而有所不同。關于“撤銷型”第三人撤銷之訴,有學者認為法院在訴訟審理程序中,所面對的問題與再審之訴相當類似,即都是對系爭法律文書中可能存有錯誤的部分加以審查并予以撤銷。[35]吳澤勇:《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原告適格》,載《法學研究》2014年第3期。只不過,第三人據以撤銷系爭法律文書的事實和依據,相對于原審而言都是新的,因此將之理解為新訴加上一個局部的再審毫不為過。出于對法院為此所付出勞動的尊重,應當允許其針對第三人撤銷之訴收取一定的案件受理費。但是,考慮到第三人并未提出新的訴訟請求,法院所有的工作只在于撤銷系爭法律文書中存在錯誤的內容,該類撤銷之訴在本質上屬于非財產類案件,相關訴訟費用的收取亦應按照非財產案件的標準進行。根據《訴訟費用交納辦法》第13條的規定,每件可收取50元至100元。與“撤銷型”第三人撤銷之訴不同,“變更型”第三人撤銷之訴則會在撤銷錯誤內容的基礎上對第三人的民事權利予以確認,這使其具有了財產類案件的特征,意味著相關訴訟費用的收取可以比照財產案件的標準執行。
附帶型第三人撤銷之訴相對于獨立型第三人撤銷之訴而言,是法國民事訴訟法中獨有的一種制度設計。按照學者的介紹,對于正在由兩方當事人進行的訴訟,其中一方為先前訴訟的當事人,另一方為先前訴訟的第三人,后者就已決判決向前者提出撤銷判決的請求,是為附帶型第三人撤銷之訴。[36][法]洛伊克·卡迪耶:《法國民事司法法》,楊藝寧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78頁。以附加在他訴訟所提起之第三人撤銷之訴,較為典型的例子,如債權人向保證人提起給付之訴,并引據債權人另已向主債務人起訴并獲得勝訴判決,但保證人認為該判決系因主債務人惡意行為所致,即可在后訴訟系屬中提出對前判決之第三人撤銷之訴。[37]姜世明:《概介法國第三人撤銷訴訟》,載《臺灣本土法學雜志》第76期。
根據法國《民事訴訟法》的規定,與獨立型第三人撤銷之訴相比,附帶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最顯著價值在于,免去了第三人就相關聯案件反復提起訴訟的麻煩,有利于第三人合法權益的保護。而將撤銷之訴置于正在進行的訴訟中之做法,還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專屬管轄的束縛,增加了管轄的靈活性。從實際效果看,立法就第三人撤銷之訴作出變通性規定所獲得的積極意義不言而喻。
不同于法國,我國《民事訴訟法》及司法解釋沒有作類似的規定。當然,這并不代表實踐中不存在附帶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問題。相反,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在由兩方當事人(一方為系爭訴訟第三人,一方為系爭訴訟當事人)進行的訴訟中,一方當事人向法院提出系爭法律文書是惡意為之的抗辯,并同時表達出提起撤銷之訴的意愿。由于不能提起附帶型第三人撤銷之訴,該方當事人則會以其已經向法院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為由,向負責正在進行案件審理工作的審判組織申請中止本案的審理,待第三人撤銷之訴處理完畢后再恢復本案的審理。問題是,法院若作出了中止本案審理的裁定,就極有可能導致本案的延期審理,尤其是那些進入到二審程序的第三人撤銷之訴,會對本案的審理造成嚴重的拖延;法院若不允許中止本案審理,且徑自作出本案判決,那么一旦系爭法律文書被判令撤銷,就會出現本案處理結果與第三人撤銷之訴裁判結果相互矛盾的格局,這必然會引發本案當事人的申請再審,不利于裁判文書的穩定性以及法院權威的維護。由此可見,中止本案審理頂多只能作為處理該問題的權宜之計,附帶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構建才是根本的應對策略。
此外,在我國構建附帶型第三人撤銷之訴,還是完善第三人撤銷之訴程序的重要一環。一方面,附帶型第三人撤銷之訴通常由當事人在已經開始的給付之訴中提出,這樣的制度設計,使得第三人可以在單個訴訟中同時獲得撤銷錯誤法律文書和為給付行為之判決,從而有效避免了“撤銷之訴+另行起訴”模式對第三人權利保護過于迂回和低效的缺陷,為第三人徹底保護自身民事實體權利提供了有效的途徑。另一方面,附帶型第三人撤銷之訴于已經開始的訴訟中提起,故應當由本案審理之法院管轄。當本案審理之法院與作出系爭法律文書之法院不一致時,專屬管轄必須妥協于一般管轄。如此一來,第三人得以在作出生效法律文書法院之外的其他法院提起撤銷之訴,大大增加了第三人撤銷之訴管轄法院的靈活性。隨著管轄法院靈活性的增加,第三人也獲得了選擇更加便利法院提起撤銷之訴的機會。所以說,附帶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構建,對于完善現行第三人撤銷之訴程序中的管轄問題以及裁判結果問題,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