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政法大學經濟法學院 上海 200063)
近幾年來,信托財產逐漸突破傳統的權利類型,出現了涉及資產收益權的信托產品。在號稱“信托第一案”的安信信托訴昆山純高案①中,雖然該案最終認定信托合同有效,但是推理過程過于簡單,法官將案件定性為營業信托糾紛案件。從其裁判理由來看仍然是按照一般民事案件的審判思維進行裁判,對于資產收益權的界定、信托財產的確定性及其作為信托財產的合法性等備受矚目的焦點問題都沒有觸及,甚至連信托的成立要件都未進行分析,而是對一般合同的生效要件進行分析,難免有避重就輕之嫌,這也能夠體現出法官在審理日益創新的營業信托的案件中缺少一種商事裁判思維。
2016年最高法院的公報案例——世欣榮和投資管理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世欣榮和”)與長安國際信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長安信托”)等信托合同糾紛案中,最高院認為“信托法律關系中信托財產的確定是要求信托財產從委托人自有財產中隔離和指定出來,而且在數量和邊界上應當明確,即信托財產應當具有明確性和特定性”,在該案中該股票收益權是確定的,亦屬于信托財產。最高院針對該案作出的判決對于信托財產的范圍、信托財產的確定性如何判定等問題作出了回應,而不僅僅停留于雙方當事人的意思表示是否真實,但是對于信托財產確定性的判定仍然值得商榷。因此下文將從資產收益權的性質入手,對其作為信托財產的適格性進行論證,進一步對當前涉及資產收益權的信托產品所面臨的困境進行分析。
目前雖然在部門、政府規章及司法解釋中都出現了“收益權”的概念,但是至今仍未對該概念及其法律性質作出明確的界定。當前學術界對于收益權的法律屬性一直存在爭議,尚無定論,主要存在的學說包括“權能說”、“用益物權說”、“將來債權說”。筆者認為資產收益權應屬于一種“將來債權”。“權能說”和“用益物權說”都存在理論上的法律困境。針對“權能說”,根據財產法定主義,權利一旦被法定類型化之后,其內部的各項權能并不是量上的總和,而是作為一個整體而存在,無法在時間或內容上分割作為單獨的單元進行轉讓。②權能說成立的唯一途徑是通過立法將資產收益權進行法定類型化,但是這就相當于創設了一個新的獨立權利,而非權能的轉讓。針對“用益物權說”,根據物權法定原則,物權的種類和內容只能由法律來規定,而資產收益權并不屬于我國當前《物權法》中所規定的用益物權類型③,并且資產收益權并不具有物權的支配性和排他性的重要屬性。此外,資產收益權的不僅包括物權收益權,還包括債權收益權、股權收益權,對于債權收益權、股權收益權來說,其顯然不能作為用益物權而存在。而“將來債權”說則成功規避了財產法定主義的責問,并且更為周延,但是也產生了是否滿足信托財產確定性的問題。
英國法院在“奈特訴奈特案(Knight v.Knight,1840)”中確定了信托的“三確定性”原則,即設立信托應當具備明確的信托意圖、確定的信托標的及確定的受益人。此后英美法不斷通過司法判例對該確定性原則進行豐富和補充。對于信托財產的確定性,法院通過“韋特案(Re Wait,1927)”和“倫敦紅酒公司案(Re London Wine Co,1975)”確立了信托財產應當從委托人的自有財產中隔離和指定出來的規則。同時,法院通過帕默訴西蒙茲案(Palmer v.Simmonds,1854)案確立了信托財產應當在數量或邊界上確定的規則。英美法案例中對于信托財產的確定性更看重其是否可以特定化,考察的是種類物和特定物的可識別性,法院往往做出信托財產是否得以區別的事實判斷。
而大陸法系中法律并沒有明確要求信托財產的確定,而是更強調“財產轉移要件”。④根據大陸法系的通說,財產轉移要件是指受托人必須取得信托財產的全部所有權,而不是占有、留置、實際控制等次要權利,委托人則喪失財產上的任何權力。但是即使法律上無明確規定,信托財產在信托設立時也必須是確定的,⑤只是立法時將信托財產確定與否包含于轉移問題中。我國信托法第7條規定設立信托必須有確定的信托財產,第11條規定若信托財產不能確定的,則信托無效,可見我國主要采用了英美法系中的“三確定原則”。
根據有無基礎法律關系,可以將將來債權劃分為兩類:一是現在已有基礎法律關系,將來某一事實發生即發生債權;二是債權產生的法律關系上不存在,需要締結合同才發生的債權,又稱為純粹的將來債權,如公路收費,公路在建時在會計上只是固定資產,但是其將來向通行車輛征收通行費就會形成將來債權。對于將來債權,在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都經歷了從否定到肯定的變化階段,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與創新,將來債權的轉讓逐漸克服了理論障礙,各國對其態度出現了明顯轉變。例如在德國,隨著賒銷商業模式的發展,當前將來債權的讓與已經具備了德國習慣法上的效力。⑥美國在《合同法第二次重述》第321條中明確了可讓與的將來權利,包括已經存在基礎關系的將來可得支付的權利以及尚不存在基礎關系的將來債權。2000年經過修訂的《美國統一商法典》中肯定了將來債權的可讓與性,將將來債權直接納入了一般無體財產范疇。
我國法律對于將來債權能夠轉讓并未從法律層面作出明確的規定。從可讓與性來看,根據德國、日本、臺灣等地區的民法和我國合同法規定,合同訂立時尚不存在之標的物并不會導致合同的無效,應當將將來債權轉讓合同的效力與債權轉讓的法律效力相區分,將來債權是可以轉讓的,未發生債權轉讓的法律效力并不能否定當前轉讓合同的效力。從確定性角度來講,各國對于債權的確定性都給予了彈性的規定,學理上也認為給付的確定性并非自始完全確定,只要能夠通過一定的方法和標準予以特定化即可。具體而言,筆者認為對于資產收益權是否符合信托財產的確定性可以結合以下幾方面進行判定:
首先,判定的時間應僅以信托設立時為時間基點。有學者認為對于信托財產確定性的判定,可以是信托成立時可確定,也可以在信托成立后確定,但最遲應于信托終止時確定。⑦最高院在世欣榮和案中,最高院的觀點是信托財產在信托設立及運行時都應當滿足確定性。但筆者認為若信托設立時信托財產確定且滿足其他有效要件,則信托有效,即使信托設立后信托財產變得不確定,而若信托設立時信托財產無法確定,則信托無效。主要原因在于:第一,從文義解釋和體系解釋的角度看,《信托法》第7條規定的是“設立信托,必須有確定的信托財產”,其將時間限制在設立時,同時《信托法》第7條和第11條的規定都位于《信托法》第二章“信托的設立”,因此對于信托財產確定的判定階段應當是信托設立階段。第二,財產會因時間變化而發生金額、范圍的變化,且管理運用、處分信托財產所得到的財產也歸入信托財產,若要求信托財產在信托設立及運行過程中一直保持確定性不現實,也不利于信托財產的管理運用。
其次,應當對涉及資產收益權的信托產品進行區分。涉及資產收益權的信托產品分為兩種模式:第一種模式是設立“集合資金信托計劃”募集信托資金來購買特定資產收益權,;第二種模式為直接以特定資產收益權為信托財產設立信托計劃,將銷售信托憑證所募集的資金作為資產收益權轉讓的對價支付給委托人。對于第一種模式,由于其信托設立時的信托財產為其募集的特定金額的貨幣資金,該貨幣資金在信托設立時是確定的,如果該信托滿足信托生效的其他要件,則該信托是有效的,該種模式下的信托并不需要特別考慮資產收益權的確定性對信托效力的影響。而對于第二種模式,由于信托設立時的信托財產為資產收益權,因此需要判定該時點資產收益權是否滿足確定性條件。
最后,在判定信托財產確定性時可以參考英美法系在判例中確立的信托財產應當從委托人的自有財產中隔離和指定出來,以及信托財產應當在數量或邊界上確定的規則。在判斷資產收益權是否具有確定性時,可以參考英美法系判例注重其可區分性。在具體判定時,可以通過分析當事人簽訂的合同及相關交易文本中關于資產收益權的數量、存在時間、權利內容、邊界、未來現金流預測及資產收益權的基礎資產的情況等因素來確定。同時資產收益權也許在某一時點是不確定的,但是其在一段時間內可以根據參照物等進行確定,因此資產收益權是否滿足信托財產的確定性應當結合各種要素進行綜合性判斷。
1.資產收益權的轉讓問題
信托財產所屬類型不同,財產轉移的方式也不同。資產收益權本質上屬于將來債權,其轉移規則應當依照債權的規則進行。債權讓與無須公示,資產收益權轉讓合同生效后,受讓人即取得了法律保護的期待權,等到資產收益權產生之時,受讓人則自動獲得該項權利,效力及于轉讓合同簽訂之時。但是此種效力僅約束轉讓方和受讓方,若要對債務人產生效力,還需向債務人作出債權轉讓通知。但是在涉及資產收益權的信托實務中,對于尚未產生基礎關系的資產收益權,債務人具體范圍尚未確定,不存在作出讓與通知的可能性。
2.資產收益權的登記公示問題
《信托法》第十條規定:“設立信托,對于信托財產,有關法律、行政法規規定應當辦理登記手續的,應當依法辦理信托登記。未依照前款規定辦理信托登記的,應當補辦登記手續;不補辦的,該信托不產生效力。”從財產的權屬登記機構來看,物權、股票、債權、股權等都有各自的權屬登記機構,但是對于債權、資產收益權等資產,仍沒有明確的權屬登記機構。正因如此,資產收益權的基礎資產仍屬于轉讓方所有,而資產收益權又缺乏登記公示,在信托實踐中就可能會發生轉讓方惡意轉讓資產收益權的基礎資產。而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在資產收益權信托中往往會在基礎資產上設定抵押或質押。但是由于轉讓人與受讓人之間并不存在債權債務關系,所以在辦理抵押或質押登記時,登記機關往往會以不存在債權債務關系為由具有辦理,使得當事人不得不在信托合同外再簽訂類似于信托貸款合同之類的其他債權債務合同。
根據中國信托登記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中信登”)的業務范圍,其主要職責是開展信托產品、信托受益權以及法定登記范圍以外的其他信托財產登記,由此可見,中信登可以對其他信托財產進行登記。那么為了保障信托財產的獨立性,其他信托財產是否必須登記,即中信登開展的登記是否具有強制力?中信登被授權開展上述法定登記類型以外的其他信托財產登記,這種登記的效力是對抗還是僅僅反映出信息披露的功能?
1.完善資產收益權轉讓制度
筆者認為,為了解決資產收益權轉讓問題,可以借鑒資產證券化的操作模式。在資產證券化實務操作中,也存在債務人通知障礙,基礎資產涉及的債務人存在人數眾多,手續繁瑣、成本高昂的特征,這使得日本、韓國等國家紛紛放棄了通知方式,轉而采用公告、登記等方式。我國《信貸資產證券化試點管理辦法》⑧中也有以公告方式告知擬證券化信貸資產的利害關系人的規定。因此,筆者建議,我國可以通過出臺相關法律法規或司法解釋的,賦予公告對抗債務人的效力,從而實現資產收益權的有效轉讓。
2.完善資產收益權登記公示制度
雖然2017年8月30日銀監會發布了《關于印發信托登記管理辦法的通知》(銀監發[2017]47號),出臺了《信托登記管理辦法》,但是該管理辦法對于信托財產登記的相關規則未進行明確規定。⑨當前,中信登的職責囊括法定登記范圍以外的其他信托財產登記,對于資產收益權在內的其他法定登記范圍外的信托財產應到中信登進行登記。而該登記具備公示對抗效力,即如果未辦理資產收益權的登記,資產收益權轉讓有效,但是其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如果資產收益權辦理了登記,則該資產收益權可以對抗善意第三人,排除第三人干涉或侵害權利人行使權力的行為。對于信托財產的登記內容,筆者認為應當包括信托當事人的基本信息、信托財產的基本情況(財產類型、名稱、價值、數量等)、受托人的權利范圍等。同時可以借鑒天津市在融資租賃財產識別上的做法,即在司法裁判時將未查詢中信登平臺登記狀況的擔保權人、受讓人、申請執行人排除在“善意”之外,進而影響其相應權利的取得,但是應當對該附有查詢義務的主體范圍進行限制,筆者認為應當限于商業機構范圍。
資產收益權作為信托財產在法律和理論上都不存在障礙,同時也是信托的創新性和靈活性的體現。但是實務中由于模糊的法律規定及相關配套制度的缺失,導致出現信托產品淪為貸款產品,發起人惡意轉讓基礎資產等現象,使資產收益權信托產品暗含諸多法律風險。因此要使資產收益權信托產品走上正軌,規范運行,明確法律法規規定,完善信托財產公示制度等配套制度是關鍵。
【注釋】
①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2)滬二中民六(商)初字第7號民事判決書、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2013)滬高民五(商)終字第11號民事判決書。
②參見王涌:《財產權譜系、財產權法定主義與民法典<財產法總則>》,載《政法論壇》2016年第1期。
③我國《物權法》規定的用益物權包括土地承包經營權、宅基地使用權、建設用地使用權、地役權。
④參見董庶:《試論信托財產的確定》,載《法律適用》2014年第7期。
⑤[日]三菱日聯信托銀行編著:《信托法務與實務》,張軍建譯,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10年版,第38頁。
⑥參見張芳賢:《從比較法觀點論債權讓與之若干基本問題》,載《臺大法學論叢》2009年第3期。
⑦參見胡偉:《反思與完善:資產收益權信托之檢視——兼析安信信托“昆山純高”案》,載《華北金融》2013年第8期。
⑧《信貸資產證券化試點管理辦法》第12條規定:發起機構應在全國性媒體上發布公告,將通過設立特定目的信托轉讓信貸資產的事項,告知相關權利人。
⑨《信托登記管理辦法》第9條規定:“信托登記信息包括信托產品名稱、信托類別、信托目的、信托期限、信托當事人、信托財產、信托利益分配等信托產品及其受益權信息和變動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