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生明
1989年儲槐植先生提出了“刑事一體化”思想。近三十年來,在刑事一體化思想的指引下,理論界和實務界打破刑法與其他刑事法學科的間隔,打破刑事法律與刑事科學的隔膜,對刑法以及相關刑事法律、刑事科學進行一體化的系統研究,在理論創新和實踐探索方面均取得了豐碩成果。
多年辦案實踐的突出感受是,司法辦案歷來都是融實體與程序、法律與政策、事實證據與法律適用、犯罪學與刑法學等為一體的綜合活動,這是司法辦案必須遵循的客觀規律,也是其本質特點。因此,它必然要求司法官在審查、審理、處理、決定案件的時候,應當本著將“刑事案件涉及到的各方面融合于一體”的觀念作為基本指引,追求刑事訴訟或者說司法辦案的理想境界和最佳效果,最終實現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有機統一,以及儲槐植老師稱之為的“天理、國法、人情”的有機統一。以往,我們在實踐當中經常強調法律效果、政治效果和社會效果的有機統一,從刑事一體化的角度來講,處理案件既要實現法律效果、社會效果的統一,還要講天理、國法、人情的統一。實際上,司法實踐中這三個方面確實是我們在辦理每一起案件當中都會遇到的,都會要考慮這三個方面的關系如何處理,只有處理得當,才能真正實現“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
有些案件于法似應入罪,但于情于理看又應當出罪。例如,如何在司法實踐中準確理解和把握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問題,要在具體案件中真正體現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精神實質,就要突破傳統的一些觀念和政策定式。前些年有一起案件很能說明問題,一個農民聽說附近果園里的梨不錯,就騎著自行車去偷梨,得手以后還順手摘了一個南瓜裝上自行車準備走。這時候看園子的人來了,扯著自行車不讓走,二人發生爭執,他下來以后打了看園子那人一拳,造成鼻骨骨折,經鑒定為輕微傷。公安以搶劫罪移送給檢察院審查起訴,檢察院審查后也認為構成(轉化型)搶劫罪。但在如何處理上遇到了難題,因為雙方和解了,被害人到檢察院明確要求不要追究犯罪嫌疑人刑事責任。后來經該院檢委會研究,以構成犯罪但情節輕微不需要追究刑事責任為由作了不起訴,“大膽”適用了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但其實,我認為這個案件從根本上講不應該按照犯罪來評價,因為案件的基礎事實不足以支撐轉化為搶劫罪這樣的嚴重犯罪,本來就是一起因為小偷小摸引發的治安案件,應當按照無罪來處理。實際上這個案件就涉及到了情、理與法的問題,理上來講這個人就不應當訴到法院,但是在法律規定上又覺得繞不過去。該案反映出來我們對法的理解有時候是浮于表面,是形式主義的,是教條主義的,甚至是片面的。
有些涉及到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案件要結合具體案情來綜合判斷。例如有一起公安不服基層檢察院作出的不起訴決定,提請分院復核的尋釁滋事案。最后分院認為這個案件應當定罪并起訴,后來就撤銷了基層院的不起訴決定,法院最后也做出了有罪判決。這里也有一個法律和政策的關系問題,或者說是一個情理法的問題。案情是有一個男青年,他和女朋友合伙到處散發招嫖廣告,就招了兩個南方來京做生意的,然后就到賓館去賣淫嫖娼了。這個男的在外邊感覺等的時間太長了就著急,多次打電話催促,期間在電話里發生口角。后來這個男的就到賓館里面來,在樓道里邊碰見了,然后言語不合就把兩個嫖客給打了,經鑒定均為輕微傷。基層檢察院檢察官認為這種案件屬于“事出有因”,不屬于尋釁滋事罪,事出有因應該定故意傷害罪,而輕微傷又不能構成故意傷害罪,所以決定不起訴。兩個嫖客、賣淫女被行政拘留、教育矯治。分院認為,評價犯罪嫌疑人行為的社會危害性不能簡單的從法律適用上來講,做簡單的理解,而要綜合全案考量,也就是要堅持刑事一體化思想。后來決定撤銷下級院的不起訴決定,案件起訴到法院后被定罪判刑。
刑事一體化思想在方法論上具有更具體、更重要的指導意義。按照一體化思想去研究處理案件,我們就會善于從一體化的角度,綜合分析把握案件,不僅要審查有關定罪的事實還要審查具體情節的事實,不僅要關注犯罪自身的一些問題還要關注犯罪的原因、發生的背景,以及犯罪后的種種表現等。從檢察官隊伍的人員構成來看,1978年檢察院恢復重建時,沒有法制的基礎,檢察官的來源比較復雜,主要是“招干”,然后邊干邊學,檢察官履職更多憑的是經驗和政策,久而久之,這部分同志的經驗很豐富,政治觀念很強,對案件的審查從經驗主義的角度把握就比較全面。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特別是2000年以后,這一批老一輩的檢察官就逐步退出了,受過正規法學教育的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陸續充實到檢察官、法官隊伍中,檢察官、法官系統化的法學理論知識體系是沒問題的,法治理念普遍很強,但也產生了另一個很值得關注的問題,就是職業經歷、歷練不夠。所以在對一些案件的處理問題上容易就案辦案、簡單辦案、機械辦案,單純依靠事實證據然后得出法律上的結論或者說叫“對號入座”,使得原本應當是一體化的司法辦案活動,被簡單化、片面化,實際辦案效果并不好。十八屆四中全會以來,隨著司法體制改革的全面推進,實行了檢察官、法官的員額制和檢察官、法官司法責任制,百分之七十、八十甚至更多的案件都由檢察官、法官自主決定,如何彰顯辦案效果的問題就顯得更為突出。
以死刑案件的辦理為例。實踐中對于二審程序的死刑案件的審查比較嚴格,每一個案件都要聽匯報、組織討論。久而久之,隨著辦案經驗日益豐富,逐步會形成一種揮之不去的內心判斷,即這個人是一個惡人,這個人是可以原諒的。就有這樣的感受,就會形成一種認識,即惡人判死刑的,維持原判;可以原諒的或者說從犯罪原因來說很復雜的,就會提議是否可以不判死刑。這種現象可能跟人格刑法學有關,可以從犯罪原因往回追溯。
此外,還有一個現象值得關注,就是涉及到證據不足的問題,在實踐當中證據問題實際上有些時候決定了案件性質。比如說涉嫌故意殺人的案件,可能司法官內心確認就是故意殺人,但從證據情況看,作為法律上的事實,只能證明到故意傷害的程度。這種情況下,我們也只能按照故意傷害致人死亡去起訴或者處理,包括一些發生在農村地區的輕傷害案件,兩個家族之間的互毆,分不清最終的直接加害行為來自于哪一個人,如果危害后果是輕傷一般按照無罪來處理,如果是重傷可能就得按照共犯理論處理,等等。這些都需要從刑事一體化的角度去考慮、去把握。
一方面,刑事一體化思想對于司法實踐中的一些理論探索和探討也有重要的指導意義。例如定罪問題,這就不是一個單純的刑法學問題,受到很多其他因素的影響。又如關于公訴政策的探討、訴訟制度改革、刑事政策等,刑事一體化的思想始終都在發揮著理論上的指導作用。以刑事政策為例,我們曾經確定了一個課題——“刑事政策的司法化”,核心內容就是將刑事政策這樣一個抽象化的大政方針,在刑事一體化思想的指導下,從刑事領域的各方面具體展開,從而使政策真正落地見效。
另一方面,刑事一體化思想對于檢察改革也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實踐中,一些改革舉措推進較快,通常是先把改革的項目布置下去,然后在實踐中再做一些檢驗和調整、完善。例如刑事速裁和認罪認罰從寬兩項試點制度,這是一體的,更多的側重于輕罪案件。上述兩項改革舉措追求的是提高司法效率、節約司法資源,這些無疑都很重要,但其中有些問題是有其自身規律的。輕微案件有很多地方更值得研究和關注,辦理輕罪案件到底是快好還是慢好,也不能“一刀切”,應當兼顧效率與公正。另外,在處理上是重好還是輕好也不能“絕對化”。如果對照最初進行刑事速裁試點時的條件,凡是可以速裁的,檢察院大都可以考慮不起訴處理。對于有些輕傷害案件,《刑事訴訟法》專門規定了當事人和解程序,而當事人之間達成和解需要一個過程,因此檢察官在辦理輕罪案件時不能為了片面追求“快”,而不做或不盡力做和解工作。這里邊有一個一體的、綜合的、辯證的去研究和把握的問題,而“一刀切”難免會帶來一些負面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