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李敖

胡展奮

李敖去世了，2017年的那封親筆信據說可以視作他的遺言，節選如下——我被查出來罹患腦瘤……我就想，在這最后的時間里，和我的家人，友人，仇人再見一面做個告別。我們可以一起吃一頓飯，合一張影，我會帶你去看可愛的貓，我會全程記錄我們最后一面的相會……

話很動人。但怎么都覺得 “太戲”。像煞一次戲精敘舊。果然，這樣的“泯恩仇”后來有下文嗎？

大約三十年前，初看李敖文章，眼睛的確一亮，文章原來可以這樣寫的，那種恣肆汪洋，那種嬉笑怒罵，那種睥睨萬物，那種機鋒無限。他自植的李氏形象廣告是：“五百年來白話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

但后來心氣沉淀下來，回看李敖，覺得他學養固然淵博，但更多地透著二人轉和酸菜味，幾乎每時每刻在演戲，最大的贏面只是言人所不敢言、罵人所不屑罵罷了，撇掉他的掐人、誣人、損人、慪人的器官類泡沫，用他品評魯迅的話來說，同樣是“剩下的料不多”也，除此外，他的語感也真不咋地，好比靠孜然頂托的羊肉，一旦抽掉孜然，就只剩個羊膻，不服可拿本《民國語文》來，梁啟超、梁實秋、周氏兄弟、朱自清、林紓、沈從文、徐志摩、張恨水、胡蘭成……誰不比他強。蓋“好文”的標準并非只是“嬉笑怒罵”、只是“狂謔惡訾”呀！好比口味濃烈的川湘之饌，并非中華菜肴的全部，粵菜、魯菜、揚州菜就不入“王道”了么？

更重要的還有人品。本來，文人也是常人，不該動輒受道德拷問的，但也不能太沒底線吧，“才高八斗”的并不天然地擁有“道德豁免”。他做過很多糗事臟事惡事，造謠誹謗，坑友賣友，侵財占物，謀人妻女，但最為邪惡的是“侵占師友財物”。

據悉他有個小學時的班主任七十多歲時想去美國探親，臨行將其一生的積蓄90多萬新臺幣交他保管，結果等她回臺，他居然矢口否認此事，老太太因為證據不足而敗訴。他常自詡“用文化欺負人”，這次利用法律欺負了一個老太而且還是自己的老師。

天下無人不知李敖早年靠《文星》雜志起家，《文星》的創始人蕭孟能可謂李敖的“伯樂”，從1961年起和李有過十八年的莫逆之交，高度欣賞后者、信任后者，唯其如此，當蕭暫離臺灣時，才會把所有的財產包括房產、股票、收藏以及一切文件、契據、圖章等毫無顧忌地交給李敖保管，詎料半年后回臺，卻發現李敖動了邪念，拒不歸還其財產，總計被侵占財物的價值在2000萬新臺幣以上。

經反復交涉無效，1980年8月蕭孟能以“侵占罪”將李敖告上法庭，由于缺乏“積極證據”，法庭一審判處李敖無罪。但二審時李敖傻了眼，蕭孟能拿出了李敖的收條，亦即為蕭氏接收財物時親筆寫下的賬單長卷（“李氏賬卷”），收支記錄事無巨細都記著，二審法庭出示這一證據時，李敖張口結舌。最后二審判決李敖侵占罪名確鑿，入獄6個月。

但事情沒完。出獄后的李敖對蕭孟能的報復簡直駭人聽聞，滾滾惡計，層出不窮，以自己及他人名義檢舉、控告蕭孟能的民刑事案件達35件之多，以俾蕭孟能不堪奔命，最終以“侵占土地罪”“違反國家總動員令”兩次入獄，后因懼怕李敖的無休無止的纏訟報復而逃離臺灣，客死上海。此事，李敖諱莫如深。三十八年前，雖然港臺澳幾乎盡人皆知，但因信息不對等，大陸民眾所知不多，近年來才漸有所聞。

或曰：死者為大，糗事不必再提。在下以為不然，“為死者諱”只適合黔首百姓，想我等閭左平頭誰沒干過幾件爛事呢，但公眾人物不然，領袖人物不然，“五百年來第一人”更不然。袁世凱竊國后沒幾日便死，難不成我們就再不能議論他了嗎？

悠悠眾口，千秋謗木，為袞袞諸公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