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燕, 張 偉
(昭通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昭通 657000)
朱鏞,云南昭通人,生于上世紀70年代,近幾年顯示出了獨特的創(chuàng)作勁頭,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散文》、《大家》等刊物上發(fā)表多篇小說、散文,曾獲“漂母杯”全球華文散文獎,2016年6月獲得滇池文學獎,小說、散文出版了4部集子。作為昭通作家群中的一名中青年骨干力量,朱鏞的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自己獨特的風格。滇池文學獎對其散文《依托之地》的頒獎詞為:“通過清晰的理性敘述,整理出故鄉(xiāng)自然風物與人物的生命史,文字綿密,感情內(nèi)斂深沉,具有明顯的形式表達探尋,作品從針眼看世界,從草木寫人心,從一方偏僻山鄉(xiāng),寫出了所有人無可逃避的生命依托。”這段話概括了朱鏞散文創(chuàng)作的成就,當然對于朱鏞來說,其散文如此,小說亦如此,朱鏞很好地打通了散文與小說的界限,將他依戀的故土,關(guān)懷的生命,飽含的情感融入到了文字的書寫中。
《圍捕》是2011年出版的朱鏞小說集,集子由14篇小說組成,最后一篇《昨天星期六》寫的是兩位80后獨生女的愛情婚姻觀,除此外,其他13篇小說,可以說屬于中國當代鄉(xiāng)土小說的范疇。在這部集子中,鄉(xiāng)土及生活于此的生命,是作者筆下一個核心的存在,縱觀各篇小說,書寫的都是農(nóng)村的小人物:《臍帶》中的孟德輝、《大地開花》中的王小眉、《風眼》中的劉媽和二貴、《一個人和他的影子》中的李萬凡、《算計》中的老金、《圍捕》中的大柱、《小腳》中的奶奶、以及《仲熊》中的仲熊,他們是作者筆下生動具體的人物形象,他們生活在物質(zhì)與精神雙重貧困的烏蒙山區(qū),但是他們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具有平凡人的喜怒哀樂,具有美好的人性,甚至還有對美好理想的堅持和追求。著名作家夏天敏這樣評價朱鏞的文章“對苦難生活的苦澀而溫馨的記憶,對并不起眼的瑣碎生活內(nèi)在美的挖掘,對人性中與生俱來的缺陷的寬容,在庸常而無奈的日子里對未來的憧憬,是朱鏞作品的特點。題材雖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生活雖難,一點一滴暖人心扉,土地貧瘠,總忘不了養(yǎng)育之恩。文雖樸實,得散文之旨趣;字雖稚拙,守住散文之本質(zhì)”[1]夏天敏先生的這一段文字也是對朱鏞散文創(chuàng)作的評價,但其中對朱鏞散文主旨與內(nèi)在精神的概括以及文字風格,無不也體現(xiàn)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本文主要探索朱鏞小說集《圍捕》,并以此管窺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整體風格。
生命經(jīng)驗是日常乃至哲學語言中一個極為基本和重要的范疇,本文所提生命經(jīng)驗指的是大量存在于日常生活、交往中的種種平凡、瑣屑但卻同樣真切、深沉、鮮活的人生,因為他們才是構(gòu)成古往今來中外文藝作品描述的真實內(nèi)容。而且生命經(jīng)驗是一種較之感覺經(jīng)驗復雜、深刻的人文歷史型經(jīng)驗,它更多滲透著非感官的理知、情感等因素。[2]在經(jīng)濟活動主宰世界,網(wǎng)絡語言引導和控制信息,后現(xiàn)代游戲說立場統(tǒng)治人們精神的今天,談論文學甚至文學的意義還有必要嗎?誰還知道文學的意義?誰還愿意讓自己與文學搭上關(guān)系?人們談論文學的被邊緣化、文學的死亡,以及偉大的文學這些話題時,似乎都與百姓的世俗生活無關(guān),似乎與當代社會的進程無關(guān)。但事實是,文學在任何時候都與世俗生活有關(guān),都與社會進程有關(guān),都與人類的整體前途命運相關(guān)。因為,文學是人類價值建構(gòu)和精神生長的過程,是人類生存意義的自我確證。[3]在小說集《圍捕》中,里面沒有英雄,沒有時代精英,沒有我們敬仰的道德模范,沒有萬眾矚目的明星,里面涉及的人物都是日常瑣碎生活的主人,他們沒有驚天動地的行為,也沒有為社會所標榜的舉動,他們是自我生活的實踐者,他們在自己的小天地中過著一般甚至更困苦的生活,他們?nèi)谟谧约旱纳姝h(huán)境,有著真切的性情,有著自己小天地中的苦痛歡樂,有著自己微小的理想。朱鏞用自己故土作為生存的大背景,向我們述說著這一方水土這一方人的生存經(jīng)歷,讓我們體會到不同形式與不同狀態(tài)的生命經(jīng)驗。
有一種說法是“鄉(xiāng)土文學敘述的中心是苦難”,而且外界在提到昭通文學時,往往也會冠上“苦難”的標簽。由于地處偏遠烏蒙山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不平衡,導致昭通這一地區(qū)長期處于欠發(fā)達狀態(tài),昭通作家群對這一“故鄉(xiāng)”的書寫,就遠離了發(fā)達、富裕等色彩,這一特征在昭通作家夏天敏、呂翼、沈洋等的小說中以及雷平陽的詩歌中都有體現(xiàn)。同樣不例外,朱鏞的小說集《圍捕》里面書寫的也是烏蒙山區(qū)這一處的鄉(xiāng)土風情,里面同樣有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書寫,像想歸鄉(xiāng)一直無法實現(xiàn)愿望的孟德輝,生活在一個“由于人多地少,再隨著人口的瓜分,土地分割得更是少得可憐。靠土地生活的人,地少了,事情也就跟著少了。一年的時間,差不多半年是閑著的。人一閑下來,反而覺得生活無聊透頂,就只有聚在一起,找些話題消磨時間,擺長腳龍門陣,說東家長李家短,抽煙、喝酒,差不多每天都是這樣。特別是飲酒,是他們每天的必需生活,以至于醉倒在公路上,車輛要過去,還要先把醉人拖到路的一邊”這樣的物質(zhì)精神都匱乏的山村里。(《臍帶》); “李萬凡站在山頂,看到了他們居住的村莊,坐落在東邊的一個半山腰。村莊小得像一個石頭叮在山坡上,仿佛要滾下來的樣子。這個村莊叫李家寨,一直沒有電,晚上的時候,村莊黑漆漆的掛在山間連個石頭都不像。”(《一個人和他的影子》);“大柱推開門,里面成了一片廢墟,一股刺鼻的霉味撲鼻而來。他一腳跨過去,泥土是潮濕的,軟軟的,還有一些蟲子在地面上刷刷地跑著”(《圍捕》)等等。但是朱鏞要展示的不是貧困,不是以貧困為標簽滿足外界的獵奇心理,也不是站在制度、文化、人類的劣根性等視角反思貧困的根源。在小說中,貧困的農(nóng)村是生存背景,這是人物常態(tài)化活動的社會環(huán)境,作者對農(nóng)村沒有拔高、沒有貶低、沒有揭露與批判,農(nóng)村也是作者精神世界的文化母體,所以作者筆下的人物,他們都過著平凡的生活,干著平凡的事,環(huán)境賦予了他們性格,性格決定著他們?nèi)粘;男袆印_@里沒有嬉笑怒罵式的幽默,沒有含淚的微笑式的批判,作者以平凡人平凡事展示著堅強的生命以及美好的人性,帶給我們一幅幅飽含生命感的畫面,讓讀者以溫和的態(tài)度看著書中那些平凡的人物和他們平凡的事跡。《娘的故事》中,述說了一個特殊時代、具有頑強生命力,并譜寫出傳奇故事的“我娘”;《臍帶》中最后幻化為石人守護故鄉(xiāng)的孟德輝;《大地開花》中特立獨行、善良有堅強意志的王小眉以及最后為眾人尋水而遇難的書呆子;《風眼》中二貴與劉媽領救濟款時的場景描寫;《大風吹來的女人》中回家尋親的英英和在村頭守候堂妹歸來的“我”,尤其是結(jié)尾“我”隱瞞實情,告訴英英,我就是安德,那位為尋找妹妹而死去多年的英英的親哥哥;《一個人和他的影子》中為外人所不解被稱作“瘋子”、實卻是癡迷于文學理想的李萬凡;《圍捕》中刑滿釋放被村里人排斥又有對新生活追求的大柱。這一個個鮮活的底層生命,和他們生活的一幅幅日常畫面,是鄉(xiāng)土中國的真實展示。
這些平凡人在平凡的日子里,做著平凡人做的平凡事,遠離崇高、嚴肅、深度的話題,但透過文字,帶給我們的是一種日常生活哲學觀照下的生命經(jīng)驗體悟。大都市有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東部發(fā)達農(nóng)村有富裕的小康日子,處于西南邊陲的烏蒙山片區(qū)有貧困落后的困窘生活,作為社會主體的活生生的人,在不同的生存境遇中有不同的生存感受,有不同的行為方式、心理反應和情感表達。在朱鏞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作家對于底層生命主體的尊重和對他們生存價值的挖掘,從底層農(nóng)婦、小學教師、被拐婦女、刑滿釋放者、到進城打工者等等,涉及到各個方面,他們是鮮活的生命,生命的價值是平等的,朱鏞的書寫讓我們看到了處于貧困境地的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文化心理、行為方式以及情感表達,這也是一種特殊生命經(jīng)驗的傳達,具有文學特有的審美價值。
2006年,《青年文學》雜志編輯部主任雪媛在評價朱鏞的短篇小說《仲熊》時,這樣表述:“無論與事還是與人,作者對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農(nóng)民,表現(xiàn)出無比的悲憫與同情”。是的,這個評價不僅是對《仲熊》的評價,也適用于小說集中其他篇目的評價。作者從小生活于滇東北的農(nóng)村,在他為《昭通日報》社寫的一篇散文《那些年的豬草》中寫到: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鄉(xiāng)村“那時我的父母親應該還很年輕,只是在我的印象里,他們似乎從來沒有年輕過,母親頭頂上從未脫下過的布包頭、皺紋,父親濃黑的胡子,患哮喘的黑鐵嘴臉,似乎從來都是以一幅蒼老的面容在我的記憶里。特別是父親的模樣,自從他離開了這個世界到現(xiàn)在,我夢里夢外出現(xiàn)的,永遠是我童年時候記憶里的蒼老。”[4]作者的童年經(jīng)歷,與農(nóng)民、農(nóng)村、土地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根據(jù)皮亞杰的發(fā)生認識論原理,一個人少兒時期積淀的認識論基礎,會形成一種心理定勢,這種定勢對他終生的經(jīng)驗都起著不可擺脫的“同化”或“順化”作用。
《夏羽:朱鏞的心靈內(nèi)傷》談到朱鏞初中畢業(yè),剛好1990年代初,農(nóng)村很貧窮。他體弱瘦小的身體根本當不了一個種莊稼的能手,他東拼西湊到50元錢,販賣過大白菜;后來販賣過西瓜,拉到山里去賣,那些人看著西瓜不知怎么吃,覺得不是好笑而是心酸;做生意賠完本錢后,朱鏞和村子里的人一道進昭通城打工。當過晚上的三輪車夫,認識了一幫形形色色的車夫。飽嘗人世的艱辛后,少年朱鏞決定重返學校,后來考上昭通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做了一名教師。[5]所以朱鏞在他的小說中,多以自己熟悉的農(nóng)民、村莊和土地為背景,通過小題材、小人物和小事件去反映自己熟悉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在他的散文《臘月》中,作者也談到“我一直把故鄉(xiāng)村莊當做一個小型的社會來看待,它濃縮著人的生存狀態(tài)在那里。我始終相信,一個村莊有一個村莊自身的小歷史傳統(tǒng),一個地方的人情世故,無論溫暖或者冰冷,都會如靈魂附體一般形成個體的感受”。作者幼時、少年到青年時期的人生經(jīng)歷,都融合在他的村莊了,家鄉(xiāng)之于作者是血濃于水的一種情感,就像小說集中的《臍帶》所寫的孟德輝,死了幾次都又活了過來,孟德輝和生他養(yǎng)他的江邊有一根臍帶連著,到了行將就木之時,他有一個愿望就是回到故鄉(xiāng)江邊看一看,搖櫓人圓了孟德輝因為貧窮而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他坐在自己故鄉(xiāng)江邊的懸崖上死了,還變成了一個石頭,永遠守護在故鄉(xiāng)的身旁。作者的人生經(jīng)歷與他對村莊的情感,使得作者對他小說中的人物充滿著悲憫同情,“堂妹英英是個苦命的人,是個可憐的人。堂妹英英才六歲的時候,她的媽媽就離開了人世,她的父親,又當?shù)之斈锏膸е膬蓚€哥哥和她生活。那個時候,生活的艱難困苦,回憶就讓人心痛,經(jīng)常吃了上頓,開始愁下頓到底該用什么來填充肚子。那時候,只要能咀嚼的東西,都是人的救命稻草,比如草根、樹皮、奶漿菜,酸巴巴葉,甚至連白泥葉吃過”。在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下,英英有一次進不去家門,“饑餓、寒冷像兩條瘋狗一樣在咬著她”,被駝背貨郎用兩塊餅干拐騙回家給他的憨包兒子當了童養(yǎng)媳,而他的哥哥也因此被父親毒打,后來進城尋找妹妹,饑餓難耐,偷吃別人饅頭被打時,“他只伸出一只手擋住頭部,而另一只手,還不停地往嘴里塞饅頭”,被打昏迷后醒來“他還懷疑說,剛才那個饅頭我是不是吃進肚子里了”。在那樣一個土地集體所有的時代里,饑餓導致了英英與安德的悲劇,或者說是一個時代導致的家庭與個人悲劇,但是作者沒有批判與揭露,而是對被拐的英英與早死的安德充滿著無限的悲憫與同情,對回家鄉(xiāng)尋親的英英,不忍讓她多年的心愿落空,小說中這樣寫道“安德死二十多年了!這句話只在我心里說,從我嘴里說出來變成了:妹妹,我就是你的親哥安德”。善意的謊言,讓被拐多年的英英尋親的心靈有了一個著落,悲憫同情的同時,我們看到了溫情與關(guān)懷。在《小腳》中,這樣寫道“奶奶坐在火塘邊,她又要洗腳了,正在解裹腳布”,“奶奶正把解開的裹腳布又還原了裹在腳上,一只手拄著椅子背使勁地站了起來,一只手拿著拐棍拄,搖搖晃晃的。她想走出門去,喊回父親。可是奶奶站著都是搖晃的,不要說想去追趕父親,她只有拄著拐棍眼巴巴地望著外面”。小腳是封建社會給女人帶來的毒害之一,但是文中并沒有批判封建制度,而且還表現(xiàn)出了奶奶對于她小腳的喜愛,奶奶自言自語說到“以前自從裹成一雙小腳的時候,有好多人喜歡。那時如果是一雙大腳板,別說一個男人不敢要,就是女人也看不起吶!”。另外“奶奶現(xiàn)在還有一雙新鞋,她會不時地拿出來”,就憑這雙小腳,“帶著父親,為了生活,上坡下地,一天到黑地奔波”。這樣一個小腳女人,不僅養(yǎng)活了自己和兒子,還帶著整個家庭過上了溫飽的生活。在奶奶的觀念中“能找到一個媳婦就不錯了”,“人活著,不就是奔個吃穿嗎,在土地上刨的人,一年到頭不要餓肚子就滿足了”,再加上奶奶對算命先生的信奉,就逼著父親促成了他的婚姻,結(jié)果父親母親感情淡漠,父親借放牛之機,與別人偷情,被奶奶知道后,“父親以很憤怒的口吻和奶奶說,都是因為你,不然我早就想出去打工了,早就想離婚了。我走了,怕你活不下去。我和她一開始就不該在一起的,都是你尋死覓活地要逼我和她結(jié)婚”。奶奶扛著家庭的重擔,操心著兒子的親事,最后落得個兒子憤怒的抱怨,還有兒媳抱怨她“盡是給人添麻煩”,最終在家庭的爭吵中,氣倒身亡。“小腳”是封建毒害在奶奶身上的體現(xiàn),但是這雙小腳沒有影響奶奶對幸福生活的追求,但是隨著時代的變化,那種達到溫飽就知足的想法在父親身上不靈了。父親生活在一個新時代,他有打工的機會,他追求自己喜歡的女人,因為奶奶的小腳走不了路,父親也脫離了奶奶的管控,這是一個農(nóng)村家庭的悲劇,是一個勤勞善良農(nóng)村婦女的悲劇。在小說敘述中,作者對奶奶的堅強充滿著贊揚,這是中國廣大農(nóng)村婦女的代表,她的身上體現(xiàn)著頑強的生命力,在艱難困苦中不屈不撓,追求幸福的生活,但是她們對時代留給自己的毒害不自知,在特定的時代環(huán)境以及自身認知的局限性中,形成對家庭、婚姻、生活等的狹隘認識,當然這也造成了后來的悲劇結(jié)局。這里沒有魯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之感,我們讀來,感到的是無盡的同情、悲憫,結(jié)尾“父親點燃了三炷香,跪下磕頭。在父親面前,地上出現(xiàn)了一滴滴的濕”。或許到最后,父親理解了奶奶,那種先前的爭執(zhí)化作了一滴滴愧疚的眼淚,那一滴滴的濕何嘗不是作者對其小說中“奶奶”的情感?何嘗不是讀者讀這篇小說時的心情?
可以說,在小說中,作者對其筆下的人物是充滿溫情的,生活于特定時代的農(nóng)村人,對生活生命有自己特定的看法,形成了自身獨特的生活哲學,在這種哲學信念的支配下,他們頑強堅韌、懷揣著對生活的追求與夢想,雖然這夢想看起來微不足道,但那也是支撐他們前行的動力,李萬凡的文學夢(《一個人和他的影子》),進城尋找妹妹的仲熊(《仲熊》),一心發(fā)家致富的王小眉(《打的開花》),想娶上媳婦的二貴(《風眼》)以及刑滿釋放、想重新開始生活的大柱(《圍捕》)等等,這些鄉(xiāng)土中國的農(nóng)民,是作者同情關(guān)懷的對象,作者通過小說向我們展示出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讓我們看到了天地間一個獨特群體真實生命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圍捕》小說集的14篇小說,單篇篇幅都不長,但是篇篇主題鮮明、人物突出、結(jié)構(gòu)嚴謹、情節(jié)的發(fā)展合情合理,結(jié)尾處,有的出乎意料,有的耐人尋味,有的充滿著悲愴,有的無限惋惜…….。縱觀朱鏞小說的書寫模式上,有這樣兩個主要特點。
第一,作為現(xiàn)實主義小說創(chuàng)作者,朱鏞執(zhí)著于鄉(xiāng)土敘事,展示出生活、文字互為內(nèi)核的敘事特色。根據(jù)索緒爾語言學理論,語言符號的性質(zhì)有兩個方面即能指和所指,能指意為語言文字的聲音、形象;所指則是語言的意義本身。那么如果把能指與所指理論應用于對文學作品本身的分析,能指則意指文學作品的語言外殼,而所指則是文學作品所表達的生活意義。朱鏞的作品有這樣一個特色,他的小說語言娓娓道來,順著他小說語言的流動,你可以看到一幅幅生活畫面的途徑,語言在其小說中已經(jīng)不是人物、情節(jié)的載體,而是緊密和生活融合在一起,表現(xiàn)出極強的生活性,像文中“八里河這里的女人十分奇怪,一生孩子奶水就像八里河的水,汩汩地流個沒完。”,“八里河嘩嘩流淌的水在一年的干旱中枯竭了,鹽也就沒有了。在那一年,我的嘴含得進母親的乳頭了。但我娘那可以射出一丈遠的奶水,也像八里河汩汩流淌的河水,斷掉了”。(《娘的故事》)“劉媽走出來,一只手拿著煙,抬起了一只手擦掉掛在臉上的淚水。喳喳喳喳,喜鵲的叫聲清脆地穿透在這個山村的上空。劉媽抬起頭,沒看見喜鵲,看見了二貴。二貴正牽著馬朝門前的一棵樹走去。劉媽喊,二貴,二貴哎!”(《風眼》)“我只聽到呼的一聲,大風就吹起來了,像村莊背后水閘開閘放水一樣,又大又猛”,“他們當中有一個大概五十多歲的樣子了,個兒不高,很瘦弱,一副身板很單薄,真的像樹上飄下的一片葉子。她的臉上,看上去像核桃殼一樣,堆滿了好多的皺紋,但是善巴巴的。”(《大風吹來的女人》)“最近新農(nóng)村建設把家鄉(xiāng)搞成了典范,整個村子的房屋外表都抹得像白紙一樣的白,遠遠地望去就像貼在土地上的一片虎皮膏藥。”,“他覺得老板的身子太胖了,簡直就像一頭牛,腰比他家挑水的水桶粗,屁股比他家丟在墻角的那塊上百斤的磨盤還大。如果她在這條小巷里穿過,就像一輛卡車穿過一條狹窄的路。”(《仲熊》)小說中,這樣的文字書寫,比比皆是,信手拈來,就讓文字與生活緊密地纏繞在一起,文字與意義,文字與情感有機地融合在一起,鄉(xiāng)土氣息極為濃重。作者的鄉(xiāng)土情感的表達和鄉(xiāng)土意象的選取相得益彰,毫無違和感,文字是生活內(nèi)核的外在表現(xiàn),生活是文字所指背后的能指,我們看得見文字,也看的見生活,我們看得見生活,也看得見鹽溶于水般的文字。
第二,中國傳統(tǒng)小說敘事重點是故事情節(jié),為了吸引讀者,作者會特別注重情節(jié)和敘事藝術(shù),常常會通過弱化影響情節(jié)的其他因素,讓小說表現(xiàn)出激烈矛盾沖突,引人入勝的特點。到了現(xiàn)當代文學,情節(jié)在小說中已不再居于中心位置,小說人物生存的文化形態(tài),包括地理、風俗、社會、文化等,在不知不覺中規(guī)囿著人們的生活和思維程式。[6]文化形態(tài)能建構(gòu)起文本的深層結(jié)構(gòu),影響著人物性格的形成與心理特點,讓我們更能很好地管窺鄉(xiāng)土中國真實的人性與他們的精神現(xiàn)象。朱鏞在散文創(chuàng)作領域也形成了自己的風格,這種散文寫作風格無形也影響到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小說情節(jié)的組合中,《圍捕》小說集中,有的篇目并無激烈的矛盾沖突,有的只是作家信手拈來的一個個人物生活的畫面,像《娘的故事》、《臍帶》、《月夜》、《大風吹來的女人》、《多卓》、《一個人和他的影子》、《仲熊》等,作者在敘事中,倒敘、順序、插敘運用自如,讓人物融合在他們周圍的環(huán)境中,用散文的敘述方式,把一個個充滿生活氣息的畫面組合起來,連貫成篇。像《算計》這篇小說,“村里死人,玩牌,老金輸了小龔20塊錢”,下面開始了小龔的要賬路,最初開始,牌桌上拐彎抹角地要,沒達到目標,后來花了十塊錢買了王步調(diào)的主意成功要回。在這個中間穿插著老金因為飲酒失去代課老師職位的事件,生活感、畫面感極強。當然作為小說,對人物形象的塑造相當成功,老金一個善于算計的人,結(jié)果反被別人算計,尤其是小說中反復描寫老金“回到家,關(guān)起門,堵上窗”這一細節(jié),在黑暗中,他終于領悟到賭博并沒有給自己盈利,反而虧損更多。朱鏞小說集中的小說篇幅都不長,在有限的篇幅中,作者對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靠的就是一個個畫面感極強的生活場景,以及對人物活動的突出心理描寫,勾勒出人物形象,展示出特定生存環(huán)境、文化環(huán)境中,人物性格的形成、以及人性中某些閃光點,能讓我們對生活思索得更深刻。
《月夜》可以說寫的是一位現(xiàn)代知識女性的悲劇,并以第一人稱“我”敘述,拉近與讀者的距離,增強真實感。故事分為兩大板塊,前半塊是“我”與王小影甜蜜的戀愛階段,由細碎的生活畫面構(gòu)成,“買菜做飯”、“操場讀詩”、“英雄救美”等;后半塊是王小影調(diào)進城工作,王小影嫁給了先前對她欲行不軌的羅大鵬,因為羅大鵬在城里開歌舞廳,非常有錢,王小影還和一個女教師講過“這個社會非常現(xiàn)實。有錢了,日子就富裕了。”最后,這個追求物質(zhì)的女孩,沒有獲得幸福的婚姻,反而因婚姻生活不如意長期酗酒死去。類似的小說還有一篇《誘惑》,故事同樣以第一人稱“我”的口吻敘述,大學時期因為詩歌結(jié)緣的女朋友海燕,與我分開嫁給了有錢的趙一,故事由“趙一約見我”、“海燕約見我”的畫面組成,中間穿插著“我”與妻子因為經(jīng)濟窘迫,連生孩子都是奢侈的家庭生活片段,最后的結(jié)局,同為夫妻的趙一與海燕,趙一拿錢讓我頂包,看清趙一惡劣行跡的海燕拿更多的錢買我不要去替趙一頂包。《月夜》與《誘惑》都是以第一口吻“我”書寫的現(xiàn)代女性在金錢面前迷失自己,而造成自身人生悲劇的故事。在朱鏞的小說中含著由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裂變,貧困的鄉(xiāng)村,富裕的城市,這里的王小影與海燕,在農(nóng)村是一副生活心態(tài),到城市后就變成了另一種心態(tài),而且二者都是受過教育的現(xiàn)代知識女性,類似這樣的女性在我們的生活中其實數(shù)不勝數(shù)。作者用散文化的敘事筆調(diào),以“我”的口吻敘述,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感,并把二位女性都設置成“我”的前女友,小說讀來,像面對面拉家常講故事,讓我們對現(xiàn)代女性,尤其是獲得了知識,但沒提高自身獨立意識的女性深表悲哀與同情。
作為昭通作家群中的一員,朱鏞對故土,對鄉(xiāng)村,對大地,有著獨特的情感;對貧窮,對人性,對底層人的精神世界有著深刻的把握和認識,他尊重這些生活于社會底層的人,通過他的筆道出底層平凡人的生命經(jīng)歷,這里有苦難、有堅韌、有絕望、有希望、有理想、有憧憬,他的小說帶給我們不同的生命經(jīng)驗模式,讓我們從中看到人類生存意義的自我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