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旭
從某種程度上說,李傳鋒“動物小說”系列的耀眼光芒遮蔽了他的鄉土小說的獨特魅力,使其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無論是20世紀80年代還是新時期以來的鄉土小說創作,李傳鋒在保持一定連貫性(即“進城—返鄉”模式)的同時,又有新變和發展。在80年代的小說中,進城后又返鄉的農村青年多是農村知識男青年。李傳鋒小說中這種農村知識男青年“進城—返鄉”模式,主要在《人生,將從這里開始》 (1981)、《十里盤山路》 (1982)、《定風章》 (1982) 等小說中呈現出來。新世紀以來,農村打工妹進城后又返鄉成為這一模式的重大發展變化,以《白虎寨》 (2014) 最為典型,但《白虎寨》并非空降而來,更是對早期《煙姐兒》(1981)、《警官羅立甌》 (1986) 等小說跨越了時空距離的回響。這種繼承、新變和發展,既是文學創作內在機制的演化,也是作者緊貼時代脈搏的生動表現。改革開放40年,是中國社會各方面急劇變革的時期。“從基層上看,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①,中國的鄉村如何在大變革中發展,鄉村中的人又如何應對這種復雜的局面,如何緊跟城市化、現代化的步伐,是鄉土小說爭相呈現的問題。李傳鋒的鄉土小說創造性地通過農村知識青年“進城-返鄉”模式的書寫,為鄉村共享現代化成果和價值重建提供了一種可能性,更是鄉土小說發展到今天求新求變的有益探索。
一
在80年代的鄉土小說中,對農村知識男青年進城后又返鄉進行書寫,李傳鋒并不是獨一份。賈平凹的《浮躁》、張煒的《古船》、路遙的《人生》等作品都不約而同地采用了這種模式。這些作品中人物形象的性格、氣質不同,生命經驗各異,但大致都經歷了類似的人生軌跡:農村—城市—農村。他們如魯迅筆下的那只蒼蠅,飛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但內里卻發生了重大變化。這些作品大都建立在中國社會急劇變革的時代背景下,從城鄉二元對立的態勢描寫農民進城后又返鄉。農民離開賴以生存了數千年的土地而進城,是對以城市文明為代表的現代文明的向往,而返鄉則是這種向往被殘酷的現實擊碎的無奈之舉。進城的農民往往水土不服,不得已返鄉療愈精神創傷,還鄉是為了精神、靈魂能有所安放。因受經濟事件牽連而被迫還鄉的金狗(《浮躁》),“他求索,他斗爭,他義無反顧地直面現實,他經歷了生活的波折與苦澀之后又回到了‘河上’……他的全部命運際遇及心靈軌跡所呈示的思情啟迪,都向我們訴說著當代中國社會變革的煩難艱巨,訴說著一個富有傳統的民族在銳意進取的道路上必然會領受到的種種來自進取者本身的束縛與制約,訴說著農民的命運在急劇變遷的時代機遇中不能不產生的千姿百態的緩慢轉變。”②還有因經商失敗又身患絕癥而還鄉的隋見素(《古船》),“見素這個人物雖然有種種缺陷,但也激蕩著他強烈要求恢復‘人’的尊嚴、權力和價值的渴望和發展商品經濟的雄心膽量。他曾面對抱樸大聲呼喊:‘你讓我趴在地上過一輩子。你讓我像你一樣埋在活棺材里……不,我不干。’他以實踐的力量迅速迎接著那不斷沖擊而來的經濟觀念:辦廠、經商,計劃準備成立更大規模的公司商店,對農村舊有的經濟構成了一種強有力的沖擊和挑戰。”③或者“走后門”東窗事發而被開除的高加林,“由于城鄉二元結構的桎梏,高加林最終不得不重新回到農村。路遙通過高加林命運的浮沉反思了中國城鄉二元結構模式的弊端。”④變革時代的農村青年,進城嘗試去做時代的弄潮兒,但由于城鄉之間的鴻溝無法在城市安身立命,他們最后的還鄉幾乎都是尋求精神的安放,都在敗走城市后希冀通過還鄉達到靈魂的救贖。
更重要的是,對于這些青年在返鄉后的生活和作為,《浮躁》 《古船》 《人生》等80年代的鄉土小說并未著墨,似乎還鄉就是結局,而還鄉后是否適應,又如何開展新的生活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農村依舊作為“烏托邦”的載體存在,農村還是原始意義上農耕文明的棲息地。但是,還鄉之后的經歷往往才是生活的真相,今日的農村不能以舊有的眼光來看待,農村也有權參與到現代化的建設中來,農民也有共享現代化成果的需要,在變革時代如何重建農村的價值理念和發展道路,迫切需要解決。《浮躁》 《古船》 《人生》等小說,在80年代就提出了這個思考,也展現出了城鄉“交叉地帶”的種種問題,但并未就此繼續深入。李傳鋒此時的鄉土小說,通過農村知識男青年進城后又還鄉模式的書寫,對80年代鄉土小說最大的突破就在于詳細呈現出農村知識男青年們還鄉后的生存狀態,返鄉成為重中之重。這樣的書寫更是建立在城、鄉作為相融共生的二元存在的態勢之上,鄉村也能在現代化的建設中找尋到合適的道路。李傳鋒筆下的農村知識男青年們返鄉,呈現出“土地崇拜”的情結,并身體力行參與到農村現代價值重建的過程中。即便是不得已的被迫還鄉,他們都在經歷人生的涅槃后,深悟出農民與土地的血脈相連。現代化不該成為農民脫離土地的借口和托詞,土地不僅是中國農民在幾千年的農耕時代中生存、繁衍的依憑,到了工業文明的現代社會,土地在鄉土中國,依然至關重要。農民如何在新形勢下扎根土地,進行現代化建設,重建鄉土價值,是李傳鋒通過這些小說具體探討的問題。而這種突破性的嘗試所依憑的就是新形勢下的新型“土地崇拜”。李傳鋒在他的鄉土小說中認同農村緊貼時代脈搏做出相應改變,進行現代化建設乃至重構農村價值理念的訴求。返鄉的知識男青年們帶著新的眼光,帶著否定之后的肯定重新審視自己的鄉村,重新規劃人生的道路,便具有了嶄新的意義和更為深刻的意蘊。
李傳鋒80年代鄉土小說的這一突破并非一成不變,對于農村知識男青年還鄉后生存狀態的呈現,對于他們能否扎根農村、如何扎根農村,作家在動態的探索中為讀者勾畫出一條脈絡清晰的流線圖。這個過程大致可以概括為:思想搖擺——嘗試扎根——找到路徑。通過小說中人物命運的走向,作者生動且有力地呈現出了這一動態過程。
在《人生,將從這里開始》 (1981)中,進城后又返鄉的知識男青年鶴峰,高中畢業后“成為全世界第一屆不能參加高考的高中畢業生”。上大學的夢想夭折,被迫還鄉。一開始他內心無比苦悶,“我剛回農村那陣,好比一只跛腳的孤雁,完全是一副疲憊、頹喪的神情”,但“泥土和牛糞”,這些具有鄉土氣息的存在,使得他重新找回了安全感,苦悶的精神狀態有所好轉。鶴峰堅定地相信“最有害的莫過于把胸無大志跟獻身農村混為一談”,這似乎是作者借鶴峰之口道出了內心最真實的態度:進城上大學與獻身農村并不是對立的兩極。當縣里通知他因為父親的烈士身份,可以到縣城去待業的時候,鶴峰在寄給女同學的信中寫道:“我沒有理會這事,我有業了,何待之有?……國家在振興,我也被‘振興’了。”是對于土地懷有的復雜、深沉的情感“振興”了他,“泥土和牛糞”振興了他。盡管搖搖晃晃,一度搖擺不定,但在無數歷練之后他終于重燃希望,堅定了信念要扎根農村,深悟出他的人生將從這里,從此刻開始!
如果說《人生,將從這里開始》更多的是探討返鄉知識男青年思想上的搖擺,那么李傳鋒隨后創作的《十里盤山路》 (1982)便是還鄉青年開始嘗試著找到扎根農村的正確路徑。在這篇小說中,作者塑造了兩個進城后又還鄉的農村知識男青年的形象:王有志和王有方。還鄉后兩人的表現和人生經歷很不一樣:一個在扎根土地的基礎上開動頭腦種地,響應改革時代的經濟政策,并做出了一定成績;另外一個一直沉不下心來做實事。這篇小說不同于之前的《人生,將從這里開始》,還鄉的知識男青年思想上不再搖擺,在如何扎根建設農村的道路上開疆拓土,并積極響應國家的經濟改革,主動融入到變革的洪流中去。
到了《定風章》這篇小說,返鄉的知識男青年成功找到了一條有效的路徑:充分利用經濟形勢和改革的東風,扎根農村,融入土地,科學種地。《定風章》中進城后又還鄉的知識男青年田百枝,他的父親田福卿是響應經濟政策的一把好手。田百枝開辟一塊試驗田,培育人工天麻,而父親田福卿卻在制作假天麻。當田福卿自己生病需要天麻入藥,而兒子高價買回了假天麻的時候,田福卿意識到:“報應,報應!這是報應!”后來,田百枝的人工培育天麻實驗終于成功,他對未來充滿了信心,決定把這項技術教授給鄉親們,讓家家戶戶都種幾窩。同是利用天麻做文章,田百枝和自己的父親卻選擇了完全不同的路子。在變革的時代,市場和經濟政策的放開,給農村也帶來了很大的機遇。但由于經驗缺乏,各種機制也還不成熟,當大量資本涌入市場時,人很容易失去方向,父親田福卿就在這上面栽了跟頭。兒子田百枝則一心運用自己的知識科學種田,人工培育天麻再拿到市場上進行銷售,最終達到了多方利益共享。盡管技術突破的道路不易,但田百枝始終沒有放棄對土地的深情和眷戀,要做新時代的知識農民。
在《浮躁》 《古船》 《人生》這些80年代的鄉土小說中,對于青年們離開農村進城又還鄉的書寫,作家們有著幾乎一致的價值認同:將他們脫離土地進城的行為,看作是打破舊有生產、成長方式,沖破習慣勢力的羈絆,以此關注中國現代化進程;還鄉則是由于特定的歷史和現實原因,城鄉二元體制的對立,使他們不得已還鄉尋找靈魂的棲息。“他們寫的是‘交叉地帶’,但立足點似乎總離不開農村,無意中以農村的寧靜反襯了城市的喧囂,以農民的純樸反襯了城里人的狡黠,以傳統道德的溫情反襯現代人際關系的冷漠,這種‘對位’法難免會有‘以己之長攻人之短’之嫌。”⑤正如有學者論述《人生》中高加林時所說:“他試圖通過體制內的合法途徑,努力實現從鄉村到城市的生存空間的跨越,完成由鄉下人到城里人的身份轉換。但是,中國社會長期以來的二元對立與城市對農村的索取,造成了鄉村與都市的隔膜。城市與文明、先進、富裕等有著天然的聯系,鄉村則與愚昧、保守、貧困落后、信息閉塞等相生共存。”⑥李傳鋒這一時期創作的鄉土小說,就以“土地崇拜”突破了80年代鄉土小說的這種敘述陳規。在社會變革的特殊時期,還鄉的農村知識男青年在返鄉之后,經歷過思想上的搖擺,也在嘗試扎根農村的道路上有過失敗,但最終找到了一條既響應時代精神又符合農村自身發展實際的道路。農村可以與城市一起共享現代化的成果,農民也可以在中國人賴以生存了幾千年的土地上翻出新花樣。城市化、現代化的進程也可不以拋棄土地作為代價。“靠種地為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貴。城里人可以用土氣來藐視鄉下人,但是鄉下,‘土’是他們的命根。在數量上占著最高地位的神,無疑的是‘土地’。”⑦土地對于鄉土中國而言,是賴以生存的根基,更是農村乃至鄉土中國物質和精神的最終皈依。
“‘改變鄉村’是中國鄉土小說的主導形式,但也有一些作家選擇了另一種方式來表達他們的現代性思考。二三十年代的廢名、沈從文,80年代的汪曾祺、李杭育等部分‘尋根’作家,以及90年代的賈平凹、張煒等,是其中的突出代表。與‘改變鄉村’者完全相反,他們在現代性問題上的思維理念是守望,他們對鄉村既有現實和文化持肯定和留戀式敘述,對現代文明于鄉村的改變持明確的拒絕和批評姿態。……中國鄉土小說的主流是以支持和呼應的態度來對待現代性,它的方式也與現代性內涵完全一致——就是改變鄉村。……與之相關聯,在同樣的改變主題下,蘊涵著側重點有差異的方式和角度:一種以文化改造為中心,另一種則更著力于現實的變革。”⑧以《浮躁》 《古船》 《人生》為代表的大部分80年代鄉土小說,對鄉村現實進行批判的立場明確,但批判之后如何重建價值理念,作家們往往沒有清晰、明確的答案。農村知識青年的還鄉,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表現出來的是向后的退卻姿態,是向傳統文化的簡單復歸。作家“脫離了舊的東西,可是還沒有新的東西可供他們依附;他們朝著另一種生活體制摸索,而又說不出這是怎樣的一種體制”。⑨李傳鋒的小說通過書寫這種新時代的“土地崇拜”方式,突破了80年代鄉土小說的創作陳規,提供了一種進行現實變革,找尋到新的歸依的可能性。正如他在訪談中所言:“不管什么時期,都會有一部分人,他們堅定地扎根于鄉村,創業于鄉村,這是需要理想,需要一種精神的,我看重的就是這種理想,這種精神,我寫的也是這種理想和精神。”
二
90年代中期乃至新世紀,隨著改革步伐的加快和深入,農村開始出現進城打工潮,大量青壯年勞動力涌入城市,年邁的老人和幼小的孩童留守在鄉村。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直到今天,文學作品中出現大量農村女性進城的書寫。作家畢飛宇說,中國歷史與文化有著一個怪圈:“每一場血和淚的呻吟之后,總要挑出兩個人來買單——一個是農民,一個是女人。”⑩李傳鋒鄉土小說中農村青年進城后又還鄉的模式發展到此時,呈現出又一嶄新的面貌和特質:將著力點放在了農村年輕女性身上,書寫這些打工妹進城又還鄉的獨特生命歷程。在這一社會轉型期的鄉土小說中,對這種模式的刻畫也不鮮見,比如關仁山的《九月還鄉》 (1996) 和《麥河》 (2010)、周大新的《湖光山色》 (2006)等。盡管都是對農村打工妹進城又還鄉的呈現,盡管大都把鄉村現實的復雜性與人的復雜性結合在一起進行審視,并且重新喚回對土地的深沉情感,但李傳鋒《白虎寨》 (2014)中對打工妹們的書寫,是在對新型農民心路歷程和精神歷程的解剖中,展現出農村女性的現代意識,也在一定程度上向世人昭示:今日之鄉村并非完全是“禮崩樂壞”的藏污納垢之地,“桃花源”式的理想氛圍依然存在,農村現代性價值理念也在逐步構建。李傳鋒在《白虎寨》中塑造的新型農村女性形象,也是對其早期創作的小說《煙姐兒》 《警官羅立甌》等的繼承演變,通過對農村打工妹進城后又還鄉模式的書寫,以農村女性現代意識為切入點,突破了鄉土小說中女性形象塑造的痼疾,也是對“五四”時期文學作品中女性意識覺醒的遙相呼應,乃至發展創新。
關仁山在90年代中期創作的《九月還鄉》和新世紀創作的《麥河》中,都刻畫了具有一定知識水平的農村青年女性形象,展現了她們進城后又返鄉的人生路徑。《九月還鄉》中的九月和《麥河》中的桃兒,幾乎都美麗、多情又十分勇敢。她們都有進城后做皮肉生意的經歷,在洗心革面之后又自始至終都默默地付出,為振興故土農村的經濟建設,貢獻著自己的一份力量,哪怕以身體和尊嚴為代價。“在她(桃兒)身上,我們看到了關仁山早期小說中《九月》這類被城市吞噬的農家女孩的身影,回答了這些墮落了的女孩回鄉后怎么辦的問題,以及她們能否被拯救,如何拯救的問題。”?周大新《湖光山色》中的楚暖暖,從北京還鄉時一無所有,但她堅定拒絕了村主任弟弟的求婚,并自作主張大膽地與窮小子曠開田結了婚。她不再延續粗放的農業生產方式,而是利用土地重新大做文章,開展旅游、食宿生意。暖暖更是出謀劃策,多方斡旋,使得丈夫開田當選新一屆村主任。暖暖不僅具有一定的現代商業意識,更是將觸角伸到了農村權利和治理的方向。這類美麗善良的農村還鄉女性,從鄉村走進城市,最后又皈依土地,是經由欲望放縱到自尊自強的新型女性農民形象,她們具有人類很多美好的品質。在中國改革開發漸趨深化的變革的時代,她們的出現既是歷史的作用,又是城鄉發展內在機制的必然演化。但90年代中期到新世紀以來的鄉土小說中的這些女性形象,最大的局限在于,對于她們的刻畫,作者依舊沒有擺脫女性形象塑造的窠臼,她們只是鄉村建設主力軍——男性的附屬品,尚沒有形成完全獨立的人格,更遑論現代女性的獨立思想。盡管在《湖光山色》中,楚暖暖這一形象閃現出現代意識的亮點,但作者又陷入了另一重迷霧,即將暖暖刻畫成了完美、高大的“大地圣母般”的形象:聰明、美麗、善良、無私奉獻、重情重義、樸素純潔并且心存高遠。周大新曾說:“世界上絕大部分罪惡和苦難都是男人制造出來的”,因此,他“想把溫暖的、深情的頌歌唱給女人。”?他筆下的楚暖暖幾乎完全合乎中國傳統倫理對女性的要求,鄉村道德完美地展示在她身上,甚至還把鄉村智慧的所有“法力”都集中在她身上,使之成為了一個具有神性光輝的形象。這樣的女性形象會使人生出敬佩之情,但又缺乏人氣,煙火氣,更缺乏現代性特質。
李傳鋒在《白虎寨》 (2014)中,刻畫了進城后又還鄉的打工妹群像:幺妹子、春花、秋月、蕎麥。受2008年全球性經濟危機的波及,工廠被迫停工,打工妹們陸續還鄉。以幺妹子為首的打工妹們在感受了城市的現代文明之后,對家鄉貧困、落后、封閉的現狀十分痛心,對村里公路不通、手機沒信號、夜晚無電的現實感到諸多不便,也對村里臟亂差的惡劣生活環境極不適應。這里看似是將鄉村處理為現代化建設的遺留地,但實際是幺妹子們扎根鄉村的現實訴求和情感淵源。最終幺妹子和打工妹們決定留在白虎寨繼續為鄉親們打拼,這樣的處理方式,是試圖探討鄉村權利建設和治理方式的變革。秋月就曾說,“幺妹子姐會當官,開始當我們的領班,后來當上了線長,再后來當上了經理助理”。領班制作為現代企業管理體制的具體呈現,在城市的打工生涯,為幺妹子在鄉村大展拳腳奠定了基礎。幺妹子充分發揮自己的組織領導才能,在深諳鄉村現實的父輩們的幫襯下,在鄉里、縣里領導的支持下,依靠國家的惠農政策等多方力量的合力,開始放手大干起來。幺妹子認識到知識對于農村變革的重要性,帶領一幫姐妹們巧妙使用計策,將省里下派到別村的農藝師搶到了白虎寨。這樣的見識和魄力就很鮮明地將幺妹子與傳統農村女性區分開來。緊接著白虎寨通了電,建了通訊鐵塔,更是打通了天塹敲梆巖,修通了公路。電、通訊網絡、公路,是農村發展不可或缺的基礎建設,以幺妹子為首的打工妹們將新的建設家鄉的理念,和嶄新的現代化生活方式帶到了古老的白虎寨。村民們更是利用白虎寨豐富的自然資源招商引資,依靠科技建立魔芋生產基地,進而開辦精粉加工廠,開寮葉公司等。她們緊跟時代的步伐,利用互聯網線上銷售農產品,成為當前農村改革的生力軍。昔日武陵山深處的世外桃源白虎寨,如今煥發出新的勃勃生機。
與傳統基層干部相比,幺妹子盡管有時對農村的現實估計不足,但在她身上體現出了現代素質和文化品格,南方打工多年的經歷更是鍛煉出極強的適應能力。這群打工妹們在白虎寨大刀闊斧的改革,不僅體現著農村青年們的魄力和銳氣,更展示了富有開拓的智慧和現代意識。正如有學者所言:“幺妹子還具有新一代農民的現代意識。改革開放中的新興都市的現代文明、現代生活方式不僅開闊了她的視野,也注入了這一代新農民的新觀念、新思維。”?幺妹子的現代意識不僅體現在工作上,她對自己婚姻的想法也有深刻體現。技術員向思明認為農家漢金大谷配不上幺妹子,幺妹子卻說:“婚姻有點像合伙做生意,我看得出你是一個事業型的人,有能力、有知識,下派幾年,回去還得升官,所以,得有人為你作犧牲,你如果想找一個事業型的女人,想比翼齊飛,結果是互不相讓,那你的事業也就完了。”?幺妹子很明確地說明她是事業型的女人,不適合與同為事業型的向思明在一起,她“想找一個拿工資的男人,可是,幺妹子覺得自己也不會做那種賢妻良母,更不愿意吊在男人的腰帶上過一生。”幺妹子渴望婚姻和家庭,但不愿依附男性而活;她為了白虎寨傾盡所有,但她不是一味奉獻、犧牲的“大地圣母”。李傳鋒對農村知識女性還鄉后的書寫,是自身創作的內在機制的發展演變,也是緊跟農村現實變化腳步的創造性書寫。
直面鄉村治理危機,批判鄉村權力,是敘述中國鄉村現實生活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方面,但是在批判之后更應該思考如何變革和重建。90年代中期到新世紀以來的鄉土小說,在面對這一問題的時候,“或者對農耕文明頂禮膜拜,沉湎于‘田園牧歌’的浪漫抒寫,以傳統價值觀念來批判現代文明所產生的‘惡’,或者以現代價值觀念批判傳統農耕文明中那些落后因素。他們迷惘地游移在兩種社會形態和兩種價值觀念體系之間,對‘新’的與‘舊’的都有一種迎拒之情,如張煒的《九月寓言》、賈平凹的《秦腔》等都沉陷在價值觀念的錯位與困窘之中,這使他們在價值重建中難有新的發現和創造。”?鄉村如何進行現代價值的重建,是擺在作家們乃至整個中國社會面前的現實問題。盡管《白虎寨》體現出來的鄉村價值理念的重建有些理想化,但“作家擯棄了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在整體上認同現代化的發展方向,整合各種思想資源,通過對一系列充滿正能量人物的塑造,試圖重建一種價值理想,并以此燭照生活”。這種有益的嘗試,就是通過農村知識女青年返鄉后的生活、事業體驗來展現。李傳鋒在這些具有現代意識的打工妹們身上,寄寓了深沉的情感和希望。“我退休后寫《白虎寨》,和三十年前寫《煙姐兒》,背景已經完全不同,幺妹子、春花等應該是煙姐兒的子女一輩,中國社會轉型已今非昔比。”李傳鋒80年代創作的《煙姐兒》也是反映在變革時代,女性如何站出來,邁出嘗試變革的第一步,但由于時代語境的不同,煙姐兒們的大膽改革僅限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到了當下,煙姐兒們的子女幺妹子們成長了起來,肩負起更大的責任。由此可見,李傳鋒對這類女性形象的刻畫并不是空降而來,是文學創作傾向一以貫之的當代新解讀。他自己也曾明確表示:“我不知道我筆下的女性是否成功,是否寫出了她們身上新的精神因素,新的思想和情懷,但我愛她們。寫女性并非我刻意為之,可能是生活的引導。我的父親是一個勤苦的老實人,我的母親是一個能干的家庭婦女,為了養活八個孩子,父母含辛茹苦在貧困的泥沼中拚命掙扎……在我的印象中,女人比男人重要,女人比男人能干……我寫作時,她們的所作所為,她們的音容笑貌就出現在我的眼前,爭相進入我的故事,因為她們就是故事的主角,我不能不寫她們。”
正如西蒙·波娃所說:“女人第一件要做的是在痛苦和驕傲中去放棄傳統。”?李傳鋒筆下的幺妹子們,放棄了傳統倫理道德對女性的規約,在變革的時代中,勇敢地走到時代前列,她們不依附男性而活,不做一味付出的“大地圣母”,她們作為鮮活的獨立“人”而存在,作為樹的形象頑強站立著,甚至深入到農村權力體系和治理危機的破除之中。這樣的現代意識,這種獨立的思想精神與“五四”作家筆下的女性們完成了跨越時空的呼應。“五四”作家們筆下女性形象的塑造,更多是從女性自身的情感、生命欲望出發,剛剛萌發對精神獨立的追求,希冀尋找到女性存在的意義,從而樹立起自我價值。這些女性形象的出現,一改以前女性蒙昧的狀態,具有一定的精神獨立的進步性。她們的女性意識雖然己經開始覺醒,有了足夠的勇氣走出傳統禮教家庭,甚至付諸實踐,但結果并不那么美好,因為她們尚缺乏足夠的心理、物質準備,來面對真正獨立的人生。李傳鋒筆下幺妹子們的返鄉,首先是國家的改革和新農村建設給她提供了這種可能,其次是她們本身掙脫了對土地的依附,掌握了自身命運,參與甚至主導著鄉村的物質建設和精神建設。她們真正做到了走出家庭,并有自己賴以存活的事業,甚至更進一步,是為了全村人的幸福在打拼,建設新型農村,試圖破除轉型期農村的治理危機。李傳鋒筆下進城后又還鄉的知識女青年,承繼“五四”以來女性獨立意識覺醒的探索,并依據變革時代的特殊背景,創造性地發展了女性形象的塑造,更是對鄉土小說中女性形象刻畫的一個重要突破。
注釋:
①⑦ 費孝通:《鄉土中國》,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6、7頁。
② 周政保:《〈浮躁〉:歷史陣痛的悲哀與信念》,《小說評論》1987年第8期。
③ 李春:《論抱樸及見素形象看人生苦難歷程》,《前沿》2009年第9期。
④ 周新民:《〈人生〉與“80年代”文學史的歷史敘述》,《文學評論》2015年第3期。
⑤李先鋒:《同一種情感傾向所產生的巧合——試析幾部小說關于農村青年進城的處理》,《小說評論》1988年第8期。
⑥ 崔莉莉:《“城鄉二元對立”下的〈人生〉寫作》,《小說評論》2010年第4期。
⑧ 賀仲明:《論中國鄉土小說的現代性困境》,《南京大學學報》 (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 2008年第5期。
⑨馬爾科姆·考利:《流放者的歸來——20年代的文學流浪生涯》,張承謨譯,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6頁。
⑩ 畢飛宇:《〈平原〉讓我踏實》,《金陵晚報》2005年9月22日。
?吳義勤:《新鄉土史詩的建構——評關仁山長篇新作〈麥河〉》,《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1期。
?李丹宇:《讓世界充滿溫情和美好——作家周大新訪談》,《黃河》2007年第1期。
?江少川:《土家兒女的白虎夢——農民工回鄉創業的時代畫卷》,《小說林中的動物——李傳鋒小說研究文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97頁。
? 李傳鋒:《白虎寨》,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338頁。
?丁帆:《中國鄉土小說——世紀之交的轉型》,《學術月刊》2010年第1期。
?西蒙·波娃:《第二性——女人》,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