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天瑜
一般來說,政治事關權力的合法性與合理性之來源和使用,文化則為權力的來源與合法性提供解釋框架和符號化的大眾傳播渠道。在這一意義上,文化與政治難以截然分開。《近代中國國家文化體制的起源、演進與定型》 (傅才武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11月版)一書,將近代中國文化發展演進的軌跡放到近代社會基礎結構和政治格局雙重變奏的大背景下加以討論,借助于“國家文化體制”的解釋框架,描繪了近代政治精英集團借助意識形態話語和民族現代化旗幟的號召力,完成文化的符號化生產和傳播的過程,展示出國家(政黨)力量如何在“救亡圖存”、民族獨立和國家現代化的目標下,通過重建社會的文化生產和消費方式,實現社會輿論和社會意識形態結構國家化過程的恢宏畫卷,這對于理解近代中國獨特的現代化進程,提供了另一種思考與把握方式。
近代中國,政黨既是民族危機和社會危機的產物,又是國家現代化的領導者和推動者。民國時期的政治模式,歷經多黨競爭模式、國民黨執政模式、國共兩黨競爭并存模式的復雜政治結構演變。清末民初精英階層從“以歐(美)為師”到20世紀20年代中期以后孫中山“以俄為師”的轉向,對近代中國國家文化體制的形成和演進軌跡具有深遠影響,形成了近代中國歐美價值系統、蘇聯價值系統和中華傳統價值系統三者并存、相互影響的現代化道路。在政黨政治發展及其模式演變的過程中,日本全面侵略中國,打斷了中國現代轉型的自然進程,加深了1840年以來不斷積聚的民族危機意識,造就了近代中國特殊的社會文化心理結構。這種社會變遷使得文化與政治、軍事、社會的關系變得異常復雜。該書作者從這些復雜的變動關系中歸納出“文化體制”、“公共文化領域”和“文化領導權”等核心論題,試圖建構對近代中國文化發展及文化現代轉型實踐的解釋模型,具有銳利的學術眼光。
作者運用公共文化領域的概念,將近代中國文化領域發展變化的特征與前近代的特征區別開來。前近代的革命或者社會政治運動,大多借助“神話或者符號”的制造和傳播,比如秦末陳勝吳廣起事要靠“魚書”,元末紅巾軍起事要靠“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民謠,革命或者政治運動的每一步均與某種“神話話語”或傳說符號相關聯。進入近代,革命或者政治運動業已轉到靠政治精英集團組織的文化陣地和“意識形態話語”。如清季以《民報》為基地的革命派和以《新民叢報》為基地的維新派之間關于革命與立憲的論爭;20世紀20—30年代關于中國社會性質的學術論戰,都對社會革命和政治動員形成深刻影響。這一社會動員方式的改變,與近代中國報館、學校、劇場和文化組織等的發展有著密切關系,由近代都市教育機構、文化場館和文化組織為主組成的公共文化領域,提供了一個前近代傳統農耕社會結構中不曾有的知識生產和信息傳播機制,成為近代中國社會的信息集成和信息傳播中心,這也為政治精英集團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動員民眾,提供了新的價值整合和力量聚合基礎。
文化體制本質是一種基于共同價值理念上的社會結構,是一種結構化了的文化力量。美國社會學家帕森斯說:“力量問題的解決……包括通過制度化規范的合法性、行動的共同的最終目的和宗教儀式,以及各種形式表現出的共同的價值體系所反映的個體整合事實這一共同參照系。所有這些現象或許可以稱之為‘共同價值整合’的社會行動體系性質的一種表現。”作者在該書中指出,從1911年到1949年,在“以黨建國”的目標下,國共兩黨逐步認識到社會文化動員對于在中國這樣一個傳統社會實現自身政治目標的重要價值,并相繼建立文化動員體系。由于文化與政治是一種相互關聯、相互協同的系統架構,由文化體制所維系的意識形態整合力與政黨體制相結合,助推近代中國政黨發展為一種高度組織化的社會領導力量。這種文化體制結構在近代中國“救亡圖存”、民族獨立與民族解放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同時這一體制所具有的文化整合能力,其自身也成為推進民族國家現代化的力量。如約瑟夫·R·斯特雷耶所言:“強大的社會動員能力和文化整合能力是現代國家的最重要特征,并且相信這些能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現代國家居民對國家政治過程的積極參與和對效忠國家的自覺認同。”
作者并未將文化體制看成一個由話語、意識形態和傳統觀念支撐起來的固定制度結構,而是將其形成和演進過程放到近代中國政治、經濟和社會結構的變遷過程中加以考察,體現出文化制度變遷與社會政治經濟結構變遷之間的動態同構。
書中考證,現代中國實施文化公有制,并非始于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早在1927年,民國政府就在漢口民眾樂園進行公有制試驗。作者提出,民國初年文化管理的法制化和規范化進程,正是近代中國從中古社會折向近代社會的標志。民初的中國社會進到一個“繼承與開新”的十字路口。隨著民國中期后國內政治對抗日趨激烈和日本全面侵華,文化轉型所依賴的社會環境出現重大變化,從民初開始的民族文化現代化進程折向文化專制的故道,導致“轉型斷裂”。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民族主義大潮下,知識階層選擇“集體沉默”,使近代中國失去一次文化轉向現代性治理的歷史機會。
得益于孫中山、章太炎、康有為、梁啟超、傅斯年,以及陳獨秀、李大釗等思想家融會中西文明的偉大貢獻,自晚清民初開啟的模仿西方社會的政治議程和現代化道路的文明借鑒“范式”,業已奠定民國社會的大眾話語、媒體框架和流行思潮,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國家現代化進程中的意識形態“議程設置”,并滲透于近代國家文化體制的里層結構。與此相對應,國家文化體制的表層結構的形態,則要受制于近代中國社會政治結構的變化軌跡,包括政府組織的強弱,經濟與軍事力量的強弱,政黨數量、發展程度和博弈結構,立法、司法能力與獨立性等。對國家文化體制的里層結構與表層結構之間的互動關系,《近代中國國家文化體制的起源、演進與定型》論述簡略,為其缺憾,從而也留下進一步研討的空間。
百余年前,梁啟超在《新史學》一文中提出:“歷史者,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歷史研究對于社會發展的意義,在于“使后人循其理,率其例”,通過對歷史發展進步的規律,即所謂“公理公例”的闡述,以啟迪來者。才武教授的這部書符合這一旨趣,其對文化體制的“追溯本末,考鏡源流”,應該能為今之文化建設提供一些借鑒。正可在舊邦新命的歷史接續中,凝練新時代中華民族文化自信的內涵,推動中華優秀文化的傳承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