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爽

中國現在所種的棉花.絕大多數都是源于美洲中部的陸地棉。陸地棉這種神奇的植物,曾撬動了并不短暫的一段世界史。把全球幾個大洲空前地關聯到了一起。正是在這一波全球一體化的浪潮中。陸地棉傳入了中國。
棉花,錦葵科(拉丁文Malvaceae)棉屬(拉丁文Gossypium)植物,英文是cotton。棉花其實不是“花”,而是花凋謝后的果實——棉桃(也叫棉鈴)里保護種子的絮狀纖維。這種纖維經過簡單加工后即可紡紗織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紡織原料之一。野生棉種類繁多,不過其中只有四個棉種被人類長期選擇、馴化和栽培,它們是:亞洲棉(G.arboreum)、非洲棉(G.herbaceum)、陸地棉(G.hirsutum)和海島棉(G.barbadense)。一般認為,這四個棉種的原產地都不在中國,而是在數千年的歷史時期內,相繼傳入中國。
棉花沒有傳入之前,在中國,富貴者衣服的主要原材料是絲,平民百姓則以麻、葛為主。在我國南方的亞熱帶地區,也有用木棉紡紗織布的傳統。
木棉(bombax ceiba),木棉科木棉屬,又名英雄樹、攀枝花等,是一種比錦葵科的棉花高大得多的落葉喬木。木棉開花結桃后,也有像棉花一樣包著種子的絮狀纖維,但是纖維比較短,又缺乏韌力,過去一般認為不適合作紡織原料,只能作枕頭、被子的填充物。不過很多農史專家認為,在歷史上木棉纖維也曾被手工織成布,比如西雙版納的傣族用木棉織成的錦,史書上稱為“桐錦”。“桐錦”之稱,可能是因為古書中稱木棉樹為梧桐木、白桐木。有趣的是,古書中經常出現的“木棉”一詞,大多數時候指的卻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棉花,一開始是指最早傳入我國的非洲棉。
非洲棉又名草棉,原本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原產于熱帶非洲,種植歷史很久遠。考古學家在距今4000年前的埃及法老墓中發現盛有棉籽的器皿,以及木乃伊身上纏繞的棉布彩帶。非洲棉及其紡織品通過部落和各國人民之間的貿易往來,逐步向外傳播,經埃塞俄比亞、埃及、伊朗、伊拉克、土耳其、希臘傳至中亞地區。俄國考古學家在撒馬爾罕古墓中,就發現了公元前10世紀左右的非洲棉種籽。
非洲棉大約于公元3世紀前后傳入我國新疆。唐代姚思廉所著的《梁書》記載西北高昌:“多草木,草實如繭,繭中絲如細纑,名為白疊子,國人多取織以為布。布甚軟白,交市用焉。”高昌即今日的新疆吐魯番,白疊子就是一年生的非洲棉。1960年,考古工作者在吐魯番高昌時期的墓葬里,除發掘到一些棉織品外,還發現了一張北魏和平元年(460年)的借貸棉布契約。契約講到一次借貸棉布60匹,可見當時的高昌棉布已在市場上流通。此外,考古工作者還在新疆民豐縣大沙漠里的東漢古墓中發掘出大批棉織物,在吐魯番晉墓中發現有著精致的幾何圖案的棉織品和穿布衣布褲的人俑,還有炭化棉籽,經鑒定為非洲棉。此外,葉爾羌、喀什噶爾、和田等地也很適合種一年生的非洲棉。元代《馬可·波羅行紀》中說,喀城植棉很多,以生產棉織而馳名;葉爾羌人民庶饒,棉產甚豐;和闐(今新疆和田縣)家給戶足,棉產特豐,會織蘭紅相間的條紋布等。
非洲棉可能在唐朝時就已經通過河西走廊傳到黃河流域了。晚唐韓鄂編篡的《四時纂要》“三月篇”第74條有“種木棉法”一節,是我國最早記載棉花種植的農書,所述的是唐朝渭河和黃河下游的植棉技術。種植技術的理論總結是建立在實踐基礎上的,如果沒有一定的種植面積,是不可能也沒必要寫這個“種木棉法”的,可見唐朝時那一帶已經種植棉花了(伍國強《從我國古農書《四時纂要》看唐代棉花生產技術》,《江西棉花》,第23卷第5期)。這里所說的“木棉”,應該就是從西路經新疆傳到內地的非洲棉。
當然,在唐朝,棉布還是稀有珍貴之物。比如說,中唐時,賈昌“行都市間,見有賣白衫白疊布,行鄰比廛間。有人禳病,法用帛布一匹,持重價不克致,竟以幞頭羅代之。”由此可見“白疊布”在當時是很珍貴的,以致“持重價不克致”。唐代不少詩人留下了吟誦這種珍稀物品的作品,如杜甫有“細軟青絲履,光明白氍巾”的詩句。
在宋代,似乎沒有什么資料可以證明非洲棉的種植范圍向南推進。但由于西域同宋人貿易往來頻繁,判斷應該會有西域產的棉布進入內地市場。


到了元朝,由于元世祖忽必烈“獎勵農桑”的政策,推動了非洲棉的種植。公元1273年,元朝頒布《農桑輯要》一書,內有“苧麻本南方之物,木棉亦西域所產。近歲以來,苧麻藝于河南,木棉種于陜右,滋茂繁盛,與木土無異,二方之民,深荷其利。”可見當時大力提倡種植的就是“西域所產”的非洲棉。
亞洲棉起源于印度河流域,原為多年生木本棉。1928年,在印度河流域的摩亨支達佛(Moheniodauo)發現了距今4500年的棉布標本。經過專家研究,確定是用亞洲棉織出來的,而且織造技術已經比較成熟。
古希臘著名史學家希羅多德公元前500年在印度旅行時,記述了那里種棉花的情景:“那里還有一種長在野生樹上的毛,這種毛比羊身上的毛還要美麗,質量還要好。印度人穿的衣服便是從這種樹上得來的。”大約在這個時期,棉花和棉布傳播到了地中海沿岸一帶,歐洲人形象地稱棉花為“植物中的羔羊。”
與此同時,亞洲棉也從印度河流域向東傳播,經越南、柬埔寨等地傳到中國。大約成書于公元前5世紀的古籍《尚書·禹貢》中說:“島夷卉服,厥篚織貝。”這里所說的“島夷”,指海南島的土著居民;“卉服”,通常被認為是用棉布做的衣服。
到了西漢以后,關于海南島人用棉花織布的記載就不絕于書了。如《后漢書·南蠻傳》載:“武帝末,珠崖太守會稽孫幸調廣幅布獻之。”珠崖即今日的海南島,
“廣幅布”指的是用棉花織成的布,表明最晚在公元前1世紀,海南島人已經能夠用棉花織布了。而由此推測,他們種植棉花的歷史還要更早一些。此外《蜀都賦》《吳錄》《華陽國志》《南州異物志》等古籍中都提到的“吉貝”,其實是梵文棉花Karpasa的譯音。至今,廣東番禺農民土話里仍把棉花稱作“吉貝”,海南黎語稱整株棉花為jibei(吉貝),稱絮棉為bei(貝)(于紹杰《中國植棉史考證》)。
西漢時,亞洲棉經海南島傳至氣候溫暖的廣東、廣西和福建南部等地(當時通稱為“越布”),但繼續向北推進卻經歷了漫長時間,直到宋代才推廣到長江流域。關于這個問題,是歷史上的一個謎。農史專家推測:亞洲棉本來是適應熱帶、亞熱帶地區生長的多年生木本植物,而長江流域氣溫偏低,亞洲棉不能在那里越冬。從西漢到宋代,經過長期的選育,棉農終于培育出了適合于北部地區生長的一年生草本亞洲棉,亞洲棉才推進到長江流域。專家認為,亞洲棉從“木”變成“草”,是棉農長期密植的自然結果(陳步《從中國棉作史看今后棉田》,《中國社會科學》1980年第1期)。
到了元朝,亞洲棉已在長江流域廣為種植了。元朝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朝廷在浙東、江東、江西、湖廣、福建分別設置了專門機構一一木棉提舉司,提倡植棉,并每年征收棉布10萬匹。可見,在這些地方肯定已經大量種植棉花了。元貞二年(1296年),元朝又頒布江南稅則,規定木棉、布、絲綿、絹4項同列為夏稅征收的實物。
到了明朝初年,明太祖朱元璋以法令的形式強行推廣種植棉花:“凡民田五畝至十畝者,栽桑、麻、木棉各半畝,十畝以上倍之。”植棉成為國家戰略。
“黃婆婆,黃婆婆,教我紗,教我布,兩只筒子兩匹布。”這首民謠中的“黃婆婆”,就是中國棉紡織發展歷史中的重量級人物黃道婆。亞洲棉經海南北傳到長江流域后不久,海南較為先進的棉紡織技術也傳了過來,而黃道婆起著關鍵性的作用。
黃道婆(1245-1330),松江府烏泥涇(今屬上海徐匯區)人。相傳她幼年時在故鄉給人家做童養媳,因不堪虐待逃亡至海南島(一說可能是被拐賣到海南島的)。在海南島期間,她向當地黎族人學會了精良的棉紡織技術,元朝元貞年問重返故鄉,把黎族的一套比較先進的棉紡織技術帶了回來,并進行了革新。根據史籍記載和后人的考察,黃道婆的貢獻主要歸結為以下兩點:
首先,黃道婆對捍(攪車)、彈(彈棉弓)、紡(紡車)、織(織機)這四項最基本的棉紡織工藝中的前三項都有所革新。“捍”是運用機械原理剝去棉籽,“工利數倍”,大大提高了效率,這一發明比美國懷特尼發明軋棉機早了400多年;“彈”是將彈棉花的“線弦竹孤”小彈弓改制為四尺多長的“繩弦大弓”,由手撥弓弦改為槌擊彈振弓弦;“紡”是將原來僅能紡一根棉紗的單式手搖紡車,改造成能同時紡三根棉紗的三式腳踏紡車(“黃道婆紡車”),使紡紗工效提高了3倍,比英國人發明的珍妮紡織機也早了400多年。
其次,黃道婆在學習、借鑒海南的棉紡織工藝的基礎上,融會貫通,總結出了一系列比較先進的“錯紗、配色、綜線、挈花”之法,使“織成被、褥、帶、帨,其上折枝、團鳳、棋局、字樣,粲然若寫”(陶宗儀《輟耕錄》)。
黃道婆總結的手工棉紡織技藝,從她的家鄉烏泥涇傳至松江全府,進而傳遍整個江南。元、明、清三代約600年,以松江府為中心的江南棉紡織業獨步全國,成為棉紡織業最發達的地區。其產品遠銷全國各地,有“衣被天下”之稱。當時流傳有“買不盡松江布,收不盡魏塘紗(在嘉善縣)”的諺語。據學者估計,明清兩代松江地區的棉花種植面積大約占總耕地面積的一半,年產棉布4000萬匹以上(侯楊方《明清上海地區棉花及棉布產量估計》,《中國史研究》,1997年第1期)。不僅松江府,蘇州、杭州、常州、鎮江、嘉興、湖州也都得此澤福,“恃此女紅末業,以上供賦稅,下給俯仰。”
更重要的是,這些棉紡織品作為商品來銷售,無疑促進了當地商品經濟的發展。過去,史學界熱衷于研究鴉片戰爭以前江南的早期商品化和工業化問題,乃至“資本主義萌芽”問題,都離不開棉紡織業這一典型行業。有學者甚至把這一時期中國早期的商品化或工業化,稱為“棉花革命”。
松江棉織品不僅銷往全國各地,從18世紀下半葉開始,還大量地通過當時唯一的通商口岸廣州銷往歐洲等地。世界近代貿易史上鼎鼎大名的“南京布”(Nanking Cotton或NankingCotton Cloth),其實并不是特指南京一地出產的棉布,而是泛指以南京為中心的南直隸廣大地區生產的棉布——當然松江最為重要。明代南直隸的范圍非常大,包括現在的江蘇、安徽、上海等廣大地區。到清代時,雖然南直隸被拆分成江蘇、安徽兩省(后來又單獨拆分出江寧),但人們仍習慣于把這廣大地區稱為“南直隸”。據研究,出口到歐洲的“南京布”,在葡萄牙語和西班牙語里都是叫“松江布”的,后來英國商人把它改成“南京布”(郭衛東《絲綢之路續篇一一“南京布”的外銷》,《浙江大學學報》第47卷第3期)。1786年,“南京布”的外銷量達37.202萬匹;1795年,出口增加到100.5萬匹。最高的年份是1819年,多達330多萬匹。
據說“南京布”帶有淡淡的紫色,所以也稱“南京紫花布”(nankeenbosom)。有人以為紫花布是用一種天然紫色的棉花織成的,這有點望文生義。其實,松江布本色是白色或接近于白色的淡赭色,只是染上天然的植物染料后才變成了淡紫色。這種染料不易褪色,所以表面看起來好像是自然天成的。“南京紫花布”遠銷歐洲,因為輕薄透氣,親膚性強,在歐洲被廣泛使用,女士的內衣、長裙,男士的褲子都大量地用南京紫花布來制作。法國文學家福樓拜筆下的“小資”女人包法利夫人,穿著南京布的裙子,讓浮浪子弟萊昂見了心旌搖蕩而大仲馬筆下的基督山伯爵,則穿過“南京紫花布”的褲子。
不過,隨著英國工業革命的完成,用新發明的紡織機器生產的棉紡織品,不論是性價比還是質量,都逐漸超過了中國的紫花布。到1831年,中國棉紡織品貿易首次由出超變為入超,手工終于敗給了機器——“南京布”在世界上的稱雄地位也就隨風而逝了。
中國現在所種的棉花,絕大多數都是源于美洲中部的陸地棉。考古學家認為,美洲印第安人種棉花的歷史至少也可以追溯到距今5000年以前。1492年10月12日,哥倫布在他的航行日志中記述,當他們到達美洲巴哈馬島時,當地人“把棉線團贈送給我們做禮品”。后來他在墨西哥、秘魯、哥倫比亞等地也發現當地人穿的都是色彩和圖案都很豐富的棉織品。

陸地棉大約于17世紀初從墨西哥引入美國南部。不夸張地說,之后的200年里,它參與了世-界史上的若干大事,并一度影響若干國家和地區的歷史進程。18世紀19世紀初,處在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需要大量的棉花原料,美國南部的陸地棉種植進入了黃金時代。這是一場罕見的“造富史”,正如小說《亂世佳人》所描述的那樣:“全世界(其實指英國)都迫切需要棉花,縣里(小說中的克萊頓縣,位于美國南部)這片新地地力豐厚,土質肥沃,盛產棉花。棉花就是這個地區的心跳,種棉花和收棉花是紅土地的心臟舒張和收縮”(第三章)。在最高潮的年份,英國82%的原棉都來自美國。原棉大量堆積在密西西比河沿岸的碼頭,通過航運集中到新奧爾良港,然后裝上遠洋貨輪,運往英國。種棉花使美國南方的種植園主大發其財,而這種財富是建立在黑人奴隸的血汗之上的。棉花間接影響到世界史上最骯臟的奴隸貿易,也引發了以解放黑人奴隸為主要目的之一的南北戰爭。另一方面,工業革命使英國生產了過量的棉織品,他們把目光投向了古老的中華帝國。英國商人有一個夢想,如果“中國人每人每年需要一個棉織睡帽,不必更多,那英格蘭現有的工廠就已經供應不上了。”以打開中國商品市場為主要目的的鴉片戰爭爆發,中國的歷史進程從此改變。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印度。以“非暴力不合作”而著稱的印度圣雄甘地最經典的形象,就是光著上身在手搖紡車旁讀書一一那是在抗議英國傾銷機器棉織品,以此來維護印度古老的手工紡織業。
總之,是棉花這種神奇的植物,撬動了并不短暫的那一段世界史,而這一段世界史絕不是國別史的簡單組合,而是把全球幾個大洲空前地關聯到了一起。也正是在這一波全球一體化的浪潮中,陸地棉傳入了中國。
最早的記載是1865年,一位英國商人首次在上海試種陸地棉。19世紀80年代初,上海鄭觀應囑其譯員梁子石在美國“考究外洋種(棉)花之法……先購花籽,于滬試種。”以上兩次引種陸地棉記載不詳,是否試種成功也不清楚。
記載比較詳細的是1892年。這一年,作為洋務派主將之一的湖廣總督張之洞在武昌創辦了湖北織布局。為了解決機器紡織所需的棉花原料,湖北織布局花2000兩白銀從美國購得陸地棉種34擔,發放至武昌、孝感、天門等地試種,但因“不知種法,栽種太密,洋棉包桃較厚,陽光未能下射,結桃多不能開,是以收成稀少。”次年,張之洞再次購進陸地棉種百余擔交各地試種,并隨同下發《美棉種法》說明書。這是中國第一次有計劃、有批量地引進陸地棉,具有開拓意義。此后,山東等地也開始引進陸地棉。1897年羅振玉在《農學報》翻譯刊載了《山東試種洋棉簡法》一文(原作是英國傳教士杜均安所作),這是迄今已知的中國首次介紹陸地棉種植經驗的科技論文,對推廣陸地棉的種植起到了啟蒙作用。
1915年,金陵大學農科開始從事陸地棉的引種與馴化工作。1920年,金陵大學成立棉作改良部,在美籍教授郭仁風的主持下,先后育成了愛字棉(A)、脫字棉(T)和“金大百萬棉”三大品種。經過之后幾十年的品種更新換代,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珂字棉”和“岱字棉”成為中國種植面積最大的兩個陸地棉品種,而原來中國普遍種植的亞洲棉和非洲棉,則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
相對于非洲棉、亞洲棉和陸地棉,海島棉傳入我國的時間較遲,對其的推廣也有限。1939年,開遠木棉試驗場首次征集到兩個海島棉品種“海流”和“埃及”。海島棉也稱“長絨棉”,纖維長、強度高,適合于紡高支紗,但適應性較差、產量較低、加工成本偏高,目前僅在新疆的一些地方種植,總量僅占中國棉花總產量的約1%。而作為世界上最大的植棉國家之一,我國種植的棉花,99%為陸地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