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一飛 李春成
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復雜關系及其中的矛盾沖突源于民族、國家、民族認同、國家認同等概念之間的演化關聯。所以,破解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二元困境首先需要明確民族、國家、民族認同、國家認同等概念,以及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關系類型。
民族意識中國人自古有之,最早可追溯到《左傳·成公四年》中所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1]441。但是現代意義上的民族概念卻是西方舶來品,由拉丁文(nation)所指的種族、人群之意演化而來。并且隨著研究的深化,政治和文化視角下民族概念的內涵產生了分流,裂變為國家民族(nationstate)和文化民族(nation—culture)兩個向度。然而,“在現實性上,文化認同總是與民族認同聯系在一起,而政治認同則更多的與國家認同如影隨形”[2]。所以,當前中外學術界比較一致的認定,“Nation”為政治學所指的政治聯合的(民族)國家,而以“ethnic group”代替“nation-culture”指稱民族學范疇的,具有文化性涵義的民族。[3]6由此,民族定義的分化也成為導致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關系陷入二元困境的概念性源頭。
沿著“ethnic group”的民族概念界定追溯,斯大林在《馬克思主義和民族問題》對“民族”進行了符合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闡釋,認為“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4]64。此后,中國學術界對于民族概念進行了中國化詮釋,認為“民族是在一定的歷史發展階段形成的穩定的人們共同體。一般來說,民族在歷史淵源、生產方式、語言、文化、風俗習慣以及心理認同等方面具有共同的特征。有的民族在形成和發展過程中,宗教起著重要作用”[5]。由此定義可知,中國學術界繼續遵循了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即從社會歷史進程出發,立足于民族生存發展的前提——生產實踐,從生產實踐方式中抽象出族群的歷史文化和心理認同特征而規范民族范疇。在此民族被認定為邊界清晰的群體性概念①所謂邊界清晰的群體性概念是指一個民族能夠清楚的劃清“自我”與“他者”的界限。作為社會個體想進入或退出一個民族都相當困難,民族間具有極強的排他性。這也決定了各民族基于對本民族的認同而將表現出對其他民族的否定、排斥、貶低之態度。這也將成為下文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二元矛盾分析重要切入點。。而民族邊界清晰的強度和持久度則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個體對于本民族的“自我”認同②雖然民族間的邊界源于客觀的自然屬性和生物屬性,然而這種邊界清晰的強度和持久度卻取決于主觀民族認同。沒有主觀的民族認同支撐,各民族將“無意識”地走向融合,其自然屬性、生物屬性及以文化特征為主的社會屬性都將逐漸消失。。這種民族成員源于本民族的歷史、文化、宗教、習俗的感受和認知而生成的獨特的、具有凝聚力的民族皈依感和忠誠感就是民族認同。
由民族概念裂變演化而來的“民族國家”,吉登斯認為它“首先是一種政治架構(political formation),是一種具有特定特征的政治秩序”,是特定的政治秩序經過系統化而形成“在特定國界范圍內對既定的領土進行統治的政治體系”[6]190-191。其實,縱觀經典學術流派如馬克思、恩格斯的社會沖突論,杜林、龔普洛維奇、考茨基等的暴力論,抑或霍布斯、洛克、盧梭的契約論,③馬克思、恩格斯、列寧聚焦于社會沖突,認為“國家是一個階級壓迫另一個階級的機器,是使一切被支配的階級受一個階級控制的機器”;杜林、龔普洛維奇、考茨基等則堅持暴力論,認為國家起源于掠奪和征服,強調暴力是社會發展的決定性因素,政治上的奴役先于經濟發展的過程,國家的產生不是社會內部發展的結果;霍布斯、洛克、盧梭都是契約論的代表,他們把國家的產生說成是民眾與統治者之間訂立契約的結果,即國家是共同協議的產物。以此來說明國家內部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關系的合理性。對于國家的詮釋的確都是圍繞著國家權力這一政治性核心要素展開的,“區別只不過在于國家權力是個人憑借暴力獲得的,還是階級通過革命獲得的,或是社會集團通過社會契約形成的”[7]232。而社會成員對于國家權力政治合法性的認可及其強度則決定了民族國家的穩定。繼言之,這種公民對國家政治權力合法性的認可就是國家認同。
民族認同(ethnic group identity)、國家認同(national identity)本質上都是以民族和民族國家的實體性客觀存在為依托,同時也都是保證民族和國家發展延續的主觀意識和認知紐帶。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都始于元意義上的民族概念,二者的同源性決定了相互之間無法隔斷的必然聯系。而現實中,這種必然聯系卻往往以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關系的二元困境呈現。學者周平認為這種二元困境“其實就是少數民族的國家認同與民族認同之間的平衡被打破,出現了一方面是民族認同上升,另一方面則是國家認同下降或弱化的反向性變化”[8]。
要厘清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復雜關系,破解現實世界中二者之間的二元困境,還要從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關系類型作為分析的邏輯起點。根據詞項的排列組合,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可以形成四種關系類型(如圖1)。其中坐標系中第一象限表示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重疊統一。這是西方現代民族國家理論中所認定的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關系中“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理想態。然而,這種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關系的理想態只存在于理論假設中,現實世界中多民族國家才是常態(坐標系中第二象限和第四象限狀態),真正的單一民族國家微乎其微④世界上只有日本、韓國、朝鮮等不到10%的國家為單一民族國家,而且伴隨著全球化進程的推進,人口流動增強,移民潮不可逆轉的改變著單一民族國家的民族結構。國際移民組織(IOM)與中國與全球化智庫(CCG)聯合發布《世界移民報告2015:移民和城市—管理人口流動的新合作》(中文版)顯示,全世界有2.32億國際移民,僅以單一民族國家韓國的首都首爾為例,在首爾居住的外國人口數量已是十年前的兩倍。所以,現實世界中為數不多的單一民族國家也正在逐漸向多民族國家轉化,并且轉化過程中他們也將面臨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二元困境的困擾,如此而言,尋求破解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二元困境之法將更有現實意義。。
與第一象限理想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第三象限的非常態,即弱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這種非常態,在多民族國家的現實世界中難以看到,但理論上存在,且有兩種可能情況。
第一種,民族意識處于萌芽期,還未成熟,同時以其為主體的國家之治理能力不足而難以獲得政治權力合法性的認可。由此導致弱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⑤這種狀況極少,但是現實世界中仍有存在,吉普賽人就是典型代表。吉普賽人沒有自己的民族國家。沒有國家認同可言。其民族身份甚至得不到國際社會的認可。雖然在生物學意義上可以證明他們是單一民族。并且一部分吉普賽人極力堅持自身的文化特征,并通過很多方式(例如拒絕同外族通婚等)保持著自身的生物學種族特征。但是,整體性文化認同缺失的民族,很難被納入世界民族譜系。吉普賽人的文化被認為不符合于主流文化并難以融入主流文化,其文化的意義和影響力不被認可。可以推論,長此以往,即使吉普賽人現有而僅存的基于自身文化涵義的民族認同也將不斷衰減。。這種情況非常不穩定,弱民族認同將導致本民族走向與其他族的融合。弱國家認同則必然增加國家分裂的風險。此種關系將向第二和第四象限的類型轉化。
第二種,從唯物史觀審視之,民族和國家都是具體的歷史性概念,當人類社會生產力高度發達之時,“生活在生產力高度發達的共產主義社會中的人們,沒有了利益的爭奪,個體的差異也在盡可能地縮小,基于人與人之間的和諧、仁義、慈善、互愛等人性特點與公正、民主、平等、自由等公民特征的全球公民認同將成為他們的共識與生存形態”[9]。此時的民族和國家都將消亡,整個人類社會成為自由人的聯合體。但是,馬克思恩格斯所預測的是一個過程性結論,弱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就是其必經并逐漸增強的歷史階段。因此,馬克思恩格斯的預測也可以視為是弱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的極端情況,在此將其歸之為非常態。
排除第一象限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重疊統一的理想態;以及第三象限弱民族認同和弱國家認同并存的非常態。現實世界的多民族國家更多的是第二象限的弱民族認同—強國家認同、第四象限的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的組合類型。出于穩定與發展的考慮,現實中的多民族國家追求的是第二象限的關系建設目標,為此也會不遺余力的推動第四象限(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關系)向第二象限(弱民族認同—強國家認同關系)轉化。那么,如果沒有新的變量介入,這種關系轉化將如何演進,如果有新的變量介入,不同的對策又會給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帶來怎樣的后果,就成為破解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二元困境必須面對的問題。
圖1
根據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關系分類,其中的常態為第二象限的弱民族認同—強國家認同、第四象限的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的組合。按照學術界主流觀點,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關系的二元困境是指第四象限(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關系)的類型。所以,本部分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常態關系演化分析以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類型為切入點,以邏輯推論的方式分析這種關系類型的過程性結果,以及現實中的民族國家為解決這種二元對立關系,推動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向弱民族認同—強國家認同轉化所采取的代表性對策及其后果和影響。
經濟學假設資源都是稀缺而有限的。鑒于此,“各個民族(主要是少數民族)就不可避免地在朝著民族實體方向發展的同時,積極地維護和爭取作為一個民族的集體性權益”[10],為本民族爭取更多的生存發展資源,以實現本民族利益最大化。這也是多民族國家中的少數民族不遺余力地強化自身的民族認同,而導致國家認同相對弱化的原因所在。
而如果沒有新的變量介入,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發展將導致各民族間的無序競爭甚至(如戰爭、恐怖活動等形式的)激烈沖突,并最終形成強勢主體民族(dominant national group)對少數民族的威懾和壓迫。下文的邏輯演繹也能夠證明這一必然結果。[11]
(1)預設1:多個民族因交往互動而構成的集合體。
(2)預設2:無政府。(這是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的典型反映)
(3)預設3:各民族都追求利益最大化。
求證: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關系發展將導致各民族間的無序競爭,并出現強勢主體民族,最終形成強勢主體民族對少數民族的威懾和壓迫。
說明:此處的集合體并非一國內所有民族簡單相加的數學概念。而是更具社會學中社會有機體之意義。社會有機體理論認為社會是“一切關系在其中同時存在而又相互依存”[12]143的有機整體。這是強調社會是由各組成部分通過相互聯系而形成的整體性存在。多民族國家也是如此。多民族國家中兩個以上的民族間通過(競爭、合作、對抗、戰爭等)交往互動而形成交往互動關系①這種民族間的交往互動是解釋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關系的一個前提,因為民族、民族認同概念本身就是相對于“他者”的一種意識,這種相對于“他者”的意識只有在相互交往中才能形成。如果各民族間是相互隔絕的,根本不需要對本族和他族進行區分,那么民族、民族認同則沒有存在的意義。。在此,集合體可以等視為多民族國家本身,之所以借用集合體概念主要是強調多民族國家內各民族間相互交往關系形成的整體性范疇。并以此對強民族認同下,各民族為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而相互競爭的范圍做出限定。再者,在此用集合體概念而非多民族國家,因為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下,國家主權尤其是代表國家的政府的合法性政治權力的有效性難以保證。國家很可能實質上只是一種形式意義上的存在。所以,以集合體指稱這種情況下的多民族國家更為準確。
推論:
(4)由(1)可得,集合體由多個行動個體組成。行動個體是指多民族國家的各個民族抑或族群。
(5)由(2)(4)得出,民族國家內各民族都表現出以高強度民族認同為表征的獨立性傾向。(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的表現)
說明:政府應被視為國家合法性政治權力的代表和實際擁有者。而(根據前文國家的定義可知)國家政治權力的合法性來源于其成員的認可。這種認可確保政府能夠“在特定國界范圍內對既定的領土進行統治”[6]191-190。然而,弱國家認同意味著多民族對于國家政治權力合法性認可的降低(并且至少是降低到各民族的民族認同強度以下)。此情境下,民族國家中沒有能夠統協各方的權威,可視為進入無政府狀態,各個民族具有較強獨立性。
(6)由(1)可得,多民族國家內,民族間交往互動關系需要秩序規范,以及一個能夠維持這種交往秩序的權威。
(7)由(2)可得,多民族國家集合體內沒有一個各民族公認的,能夠有效地規范與維護各民族之間交往互動秩序的權威政府。
(8)由(6)(7)可得,如果一個多民族國家的各民族之間的交往互動沒有維持秩序的權威,同時又需要這樣一個交往規范的執行者,就需要產生維持秩序的權威。
(9)由(7)(8)可得,集合體需要強勢主體民族來制定和執行維持民族間交往的秩序規范。
(10)由(3)(6)(9)可得,強勢主體民族可以在(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的)集合體內,各民族的交往互動中將自身利益最大化。
說明:集合體內強勢主體民族與政府存在本質區別:強國家認同下的多民族國家,如果它一定有一個秩序維護者,不論具體的維護者是誰,但該維護者都是法定意義上的具有政治權力合法性的政府。此種條件下的維護者就是實際的統治者。
反之,一個弱國家認同的多民族國家不存在秩序維護者,抑或有秩序維護者,但是通過競爭臨時產生的。那么,這個維護者就是強勢主體民族。(代表民族國家的)政府與強勢主體民族的區別關鍵是看對于多民族國家而言,其是否具有必然性、穩定性和連續性。雖然強勢主體民族對國家內的其他民族不具主權,但卻具有驅使其他民族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動的強大影響力。只不過,這一影響力與其實力呈正相關。當多民族國家內各民族之間競爭勢均力敵之時,則任何一個民族都無法形成對其他民族的有效干涉。但是,政府則不然,新舊政府更迭,但只要是政府就仍然是按照一套規范的制度化程序產生的。政府的更替具有穩定性和連續性以及政治權威的繼承性。
(11)由(2)(9)可得,因為集合體內各民族的弱國家認同而導致的無政府狀態,使得強勢主體民族地位成為各民族競爭的標的。
(12)由(10)(11)可得,對于集合體內的各民族而言,強勢主體民族地位是能使其利益最大化的工具,即獲得強勢主體民族地位的民族可以做出有利于自身的資源分配。
(13)由(12)可得,各民族爭奪的目標已經由有限的生存發展資源轉化為強勢主體民族地位,它已成為集合體內最重要的爭奪目標。
(14)由(13)可得,獲得強勢主體民族地位成為集合體內最重要的問題。
(15)結論:在沒有外界變量介入的情況下,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關系發展將導致各民族間的無序競爭,并出現強勢主體民族,最終形成強勢主體民族對少數民族的威懾和壓迫的局面。
破解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二元關系困境就是為了實現民族國家內各民族交往和諧有序,共同發展的目標。然而,根據上文邏輯推論可見,在沒有外界變量干預的情況下,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必然導向多民族沖突狀態,根本不可能走出民族認同—國家認同關系困境。
上文只是從邏輯層面上推演了沒有新變量介入情況下,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關系發展將導致各民族間的無序競爭,并出現強勢主體民族,最終形成強勢主體民族對少數民族威懾和壓迫的結果。而從現實經驗來看,多民族國家主要選擇了同化或多元化策略作為干預變量積極介入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常態關系處置,以圖破解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關系二元困境。
西方現代民族國家不僅在理論上認定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關系中“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是理想態;而且也在實踐上進行了國家認同建構的同化主義嘗試。同化策略是強勢主體民族無視、壓制、甚至否定少數民族的集體政治權利,以自身文化同化少數民族文化,以自身的民族認同替代國家認同,并強加給少數民族,最終消融少數民族的獨立性而實現打造單一民族國家之目標。其本質上是上文邏輯推論之結論的強化和延續,即在強勢主體民族對少數民族威懾的基礎上,推動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常態向強民族認同—強國家認同(此處的強國家認同確切地說是被強勢主體民族的民族認同替代了的國家認同)的理想態轉化。然而,以同化政策建構“單一國家”的西方國家卻招致了前所未有的國家認同危機——“反抗性民族主義”(reactive nationalisms)。隨著全球化的加速,民主自由主義的傳播,同化政策激活了少數民族捍衛自身民族性的獨立意識,這股民族認同意識又會轉化為強大的社會動員能力,促發整個民族群體成員以民族自主權對抗同化。而國際極端民族主義、極端宗教主義、分離主義勢力往往借此乘虛而入,鼓噪伸張自主權的少數民族走向獨立自決的國家分離之路,最終導致巴爾干化(Balkenization)的結局——民族沖突不斷,宗教摩擦銳化,國家陷入分裂混亂。故而,在強勢主體民族對少數民族威懾的基礎上,推動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常態向強民族認同—強國家認同理想態轉化的同化策略之結果將與目標相背離。它催化了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關系的剛性化,并進一步增加了國家分裂的危險。美國的熔爐政策(the melting pot)、俄羅斯多民族同化措施的失敗都是現實的教訓。為此,世界文化與發展委員會明確結論,“試圖通過種族同化來達到‘建設國家’的目的是行不通的,也是不可能的”[13]3。
反思以同化策略強化國家認同的不足,以卡倫為代表的學者們在多元主義(pluralism)政治哲學的路向上對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的二元關系困境進行了破解。由于民族本身是文化性涵義的范疇。所以,多元主義發展為“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策略被引入處置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關系。“多元文化主義”論認為,多民族國家中,“沒有唯一的價值或有限范圍的價值總是壓倒其他的價值,也沒有唯一的價值或有限范圍的價值能夠代表或公度所有其他的價值”[14]8。對于民族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各種異質性文化都有存在的獨特價值和發展的平等權利。“多元文化主義”論者還堅持以多元文化包容性發展為契機,尊重各民族尤其是少數民族的集體性權益,從而實現以各民族的權利尊重換取國家認同之目標。“多元文化主義”策略在保障各民族的基本權利上有其合理性,并規避同化策略可能帶來的“反抗性民族主義”。
然而,這其中卻也潛藏著文化保守主義、狹隘民族主義隱患。一些學者甚至認為,“‘多元化’本身遵循的是一種孤立化、無原則性的思維范式,它表面上是一團和氣,卻具有嚴重的內在分裂傾向,這使得它往往成為分離主義勢力用以強化民族認同、削弱國家認同的意識形態工具”[15]。文化是一個民族確證自身并將自身與他者(其他民族)相區別的基本內核。文化多元主義賦予了各民族文化相對自由的發展空間。而各民族繁榮自身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本民族認同的變相強化。當本族文化偏好與外族文化偏見超過一定的閾值,民族文化心態將陷于保守和封閉,并引申為對他族文化的蔑視。而民族文化本位主義泛化將直接沖擊國家文化主導性,最終導致國家認同虛化。這正是亨廷頓感慨“為什么文化共性促進人們之間的合作和凝聚力,而文化的差異卻加劇分裂和沖突”[16]133之原因。現實中,法國多元文化主義與雅各賓主義夾擊下的國家認同困境則是最為典型的例證。
多元文化主義牽連文化保守主義,狹隘民族主義更是與之蛛網相連。多元文化主義倡導承認、尊重并保護各民族尤其是少數民族的各項平等權利。當今多數國家選擇民族自治作為處理民族事務的制度安排就是多元文化主義策略在實踐中的反映。各(少數)民族的生存和發展權,以及文化、經濟、政治利益訴求在民族自治政策保護下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障和滿足。但是,民族集體性權益的制度尊重與政策保護卻往往被理解為民族身份性獲得①民族集體性權益的制度尊重與政策保護卻往往被理解為民族身份性獲得是指:國家為了改變少數民族落后地區在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發展等方面發展的滯后性,會制定具有特殊關照的民族(稅收、教育、醫療、社保等等)優惠政策,以加速少數民族落后地區的發展速度。然而,這在一定程度上卻不自覺地給了少數民族群體造成了一種認知暗示,自己能夠享受少數民族優惠政策是自身的民族身份使然,只有不斷強化自身的民族身份屬性,才能夠持續不斷享受國家的民族優惠政策紅利。所以說民族集體性權益的制度尊重與政策保護卻往往被理解為民族身份性獲得,這也直接導致了民族認同的不斷強化。。這種利益刺激與政策誤讀在不斷暗示、強化著各民族的民族認同,并很容易導向狹隘民族主義。狹隘民族主義者將(少數)民族身份作為獲得更多自治權利的應然理由。但是當國家不能滿足其權利預期時,狹隘民族主義者就會以多元文化主義作為動員本族民眾的合適話語挑戰國家認同,叫囂獨立建國的徹底民族自決,從而成為分裂國家統一的離心力量。這就是阿爾蒙德所說的多民族國家“集體忠誠沖突”難題。現實來看,中國邊疆安全和國家統一最直接的威脅——“藏獨”“疆獨”等民族分裂勢力也正是有恃于國家民族自治的政策性“保護”所以無恐于挑戰國家統一,民族團結底線。從多元文化主義策略協調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關系的經驗考察可知,多元主義將導致(上文邏輯分析部分所述)各民族間無序競爭甚至(如戰爭、恐怖活動等形式的)激烈沖突的情境歸于固化。即使固化結果被打破,也只是再次驗證邏輯分析的必然結果——最終形成強勢主體民族對少數民族的威懾和壓迫。
綜而觀之,同化主義和多元主義不僅未能化解,而且還在加劇著本已尖銳的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二元對立。那么,當下在策略層面是否還有更優的選擇,未來圓融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關系的出路何在,成為現代國家治理和民族發展所必須面對的現實問題。
多民族國家嘗試以同化和文化多元主義作為變量干預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關系卻未能改變邏輯推論的結果。主要原因在于過度關注于民族認同或國家認同的對象,而非從調節二者關系入手解決問題。鑒于上文的邏輯推論和已有的事實經驗,破解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二元困境需要從實踐層面和價值層面調整思路。
從實踐層面而言,長期以來形成的各民族間利益、宗教、歷史、地域、文化差異決定了一定時期內各民族間矛盾摩擦存在的必然性。各民族在強民族認同驅動下的無序競爭甚至(如戰爭、恐怖活動等形式的)激烈沖突中,最終將形成強勢主體民族對少數民族的威懾和壓迫。如何將各民族間的無序競爭導向規范有序的制度化交往互動軌道,成為圓融各民族關系并最終走向國家認同的關鍵。而法治的根本特征決定了其將成為當前規范與協調民族關系,推動強民族認同—弱國家認同向弱民族認同—強國家認同過渡的必然之選。首先,法治最基本的原則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對于法律面前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民族關系定位一樣適用。這就從制度設計上杜絕了強勢主體民族對少數民族的威懾和壓迫局面的形成。再者,法治內含了公平、正義、平等、秩序等價值訴求并提供了實現規范。公平、正義、平等、秩序等價值理想是各民族共同的追求,各民族之間的沖突主要是對實現價值理想的方式的認知和選擇差別導致的。以法治為社會行為的根本準則,為各民族實現價值理想提供了統一的、穩定而持久有效的行動標準,“一種發布給理性的個人以調整其行為并提供社會合作框架的公共規則的強制秩序”,而法治則表現為“公共規則的恒常的、無偏袒的施用”[17]235。法律規范對于所有民族(不論強勢主體民族,還是少數民族)都是開放而公平的,具有公信力和強制性的法律規范能夠促使各民族根據法律準則審視和評估自己維護和爭取自身利益之行動的成本、收益和風險,這保證了各民族行動的可預期,從而也就將民族認同之行動表達導向了規范有序的制度化軌道,強勢主體民族亦無例外。[18]正如習近平所指出的,“只有樹立對法律的信仰,各族群眾自覺按法律辦事,民族團結才有保障,民族關系才會牢固”[19]。
其實,法治本身具備推動民族團結歸于國家認同的運行邏輯。法治最主要的內容是對公民權利和義務進行制度性規定。對于民族平等關系的規定也是原生于公民個體關系的推演。各民族成員在確立法治觀念和行為規范的過程中,將逐漸形成并不斷強化公民意識。在自我身份確證過程中,公民身份將成為優先于民族身份的第一身份。而公民身份又是以現代國家為參照系的相對概念。如托馬斯·亞諾斯基所指出的,“公民身份是個人在一民族國家中,在特定平等水平上,具有一定普遍性權利與義務的被動及主動的成員身份”[20]11。法治正是由此將各民族成員的公民身份認同導入國家認同的路徑依賴。這就實現了對狹隘民族認同的超越。各民族在法治的路向上必然走向民族團結和諧,并歸于高度的國家認同。這種高度國家認同不是同化策略下強制性的屈服,而是各民族在法治理性作用的客觀結果。
實踐層面,法治是破解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二元困境的有效方法,但要從價值層面兼顧各民族群體民族獨立性尊重和國家歸屬感獲得的雙重訴求,則需政治倫理新視野——民族共同體建構。
社會個體公民身份的獲得是通過法律認定完成的。而公民身份的確證則制度化指向國家認同。但基于權利—義務理性計算的國家認同卻脆弱而被動,并可能面臨著被民族利益綁架的窘境①國家認同被民族利益綁架的邏輯在于:每個民族都要爭取自身發展的利益(資源),而代表國家的政府為了保證自身統治的政治合法性的確需要保護和滿足各民族正當的利益。而在民族間的利益競爭和沖突中,每個民族都有獨占更多資源的欲望和沖動,這就使得強勢(而不一定是主體)民族往往以國家認同要挾政府做出違背公平和平等原則的非正當民族利益關照和制度設計,從而形成民族利益綁架國家認同的境況。。因此,“社會團結要求一種比政治原則共享更進一步的共同體感。公民必須感覺他們屬于同一共同體。他們必須要有在一起共同生活和共同治理的愿望,要有共同分擔命運的愿望”[21]471。
民族共同體是超越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二元困境的人類交往有機集合體。之所以稱共同體為有機集合體,不僅是明確其數量范疇,更為了凸顯其價值內核。民族共同體是各民族間基于理解和承認、平等和尊重而形成的“以親密情感、道德承諾、社會凝聚力以及長時間延續存在的”[22]18有機集合體。它是各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園,其“成員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會把共同體的道德準則和目標當作自我生存的價值與目標”[23]54。
具有價值內核凝聚力的民族共同體在建構過程中還能夠形成不斷自我強化的正反饋機制。民族共同體基于價值紐帶而形成的內部團結能夠極大的激發各民族的共同體歸屬感、忠誠感和認同感。這是在“對共同體相互依賴狀態彼此確認的過程中形成的”,是“共同體富于生命力的心靈和靈魂”[24]69。各民族成員因價值共通而命運相連。這決定了共同體在經濟規模、文化包容、交往安全等方面的價值體量優勢在推進各民族成員團結、繁榮、發展過程中將具有超越民族和國家范疇的優越性。而各民族在共同體的共建、共治、共享中也將超越狹隘的民族利益,通過實踐證明自身對于共同體的使命感、責任感而實現自我價值與共同體和諧發展目標的統一。以共通性價值內核凝聚各民族結成民族共同體;民族共同體以價值體量優勢推進各民族成員整體利益走向帕累托最優;各民族成員在共同體的共建、共治、共享中不斷增強使命感與責任感,自我價值實現則堅定各民族對民族共同體的歸屬認同。這種民族共同體自我強化的正反饋機制決定了各民族的民族共同體認同必然呈現出超越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的穩定性和持久性。
可以說,超越利益而基于價值判斷的民族共同體建設為破解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二元困境提供了政治倫理新視野。“中華民族是一個命運共同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各民族只有把自己的命運同中華民族的命運緊緊連接在一起,才有前途,才有希望。我們講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一體包含多元,多元組成一體,一體離不開多元,多元也離不開一體,一體是主線和方向,多元是要素和動力,兩者辯證統一。”[25]命運相連、守望相助、民族和睦、多元一體的民族共同體建設不僅適用于中國也將為世界各國處理民族和國家認同問題提供有益的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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