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晉中學 李丁卓

不獨母愛是天生的。呵護幼小,寄希望于后學,愿其快樂成長,擁有光明的未來,這樣的父愛也深沉地流淌在我們的血液中。我愛學生,18年前,當我在遠離縣城四十里地的雷家莊初中第一次當班主任的時候,我就發現我愛他們。
我站在講臺上看他們閃亮的眼睛,欣賞他們驚奇和歡喜的表情,知道他們信任我,依賴我,仰仗我打開認識這個世界的窗子。我感到自己的肩膀變得寬厚了,似乎一下子成熟起來,有責任為他們這三年的成長保駕護航。
雷家莊初中是一所鄉鎮中學,三面樓房,一面院墻和門口。無論寒暑早晚,周邊六七個村子的孩子都騎車上學,夏天安排下午第五節課,冬季安排兩節晚課,往返時間充足,并不緊張。老師們大都是剛畢業的年輕人,有精力、有激情,干勁沖天。大家住在北面二層簡易的宿舍樓上,根本不區分宿舍和辦公室的職能,往來其間,隔著窗戶查學生啊,手刻試卷啊,批作業啊,備課啊,和學生說笑啊,彼此湊在一個宿舍里談論班上某個學生啊,不亦樂乎。
這里距離縣城遠,人們又簡單,想不出那么多花樣,也不知道原來有那么多榮譽可以“爭取”,更不在乎,也不刻意去為職稱“做功課”,既像是世外桃源,又像有水、有草、有青蛙的一口井。大家由著各自的性子教課,自覺地去愛著學生,無論教學還是管理,八仙過海,各有妙招。學校的成績卻一直在全縣前三名,可謂是全縣名校。
我習慣拋開教案的預定程序上課,如果總想著寫在本子上的下一個環節,我就會拘謹不安,語言呆板乏味,像練習騎自行車的孩子,越是用力地端正車把方向,就越是歪歪扭扭地騎不成。有一次,我帶著教案本去上課,想照本宣科,可是,講了一會兒我就忘記下面該講什么了,我不得不停下來。
鄉村中學破舊的教學樓內,孩子們都莫名其妙地盯著我:“怎么了,老師?”
我走到講臺邊,無奈地問:“我講到哪里啦?”
他們都大笑起來。
“重來,重來,咱重來啊。”我向來不掩飾自己的失誤和窘態,我合上教案本,合上課本,忘掉預定的環節和程序,架起兩手,像成熟的音樂指揮家,用眼睛掃視全班,把所有人的目光都牽引過來,根據他們的反應把課堂緩急有序地進行下去。
我習慣把課文大聲朗讀多遍,研讀多遍,直到我能熟知每個段落的轉承,深知每個情感起伏的地方,把整篇課文印在腦子里,融化在血液中。然后,一個人,一本書,走上講臺,啪,把書扔在講臺桌上,某一頁某一處都如在眼前,只管娓娓道來,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行于可行之地,止于當止之處,和文章,和學生一起爬山過坎,一起喜怒哀樂。我太喜歡帶他們走進課文的感覺了,甚至擔心他們預習課文產生審美疲勞而有意隱瞞下節課的內容。無論哪的老師來聽課,我一定講新課。同樣內容、同樣教案,如果再是同樣的學生,反復講多遍,天啊,那得多無聊。
我在宿舍門口種了一棵木槿,一棵石榴,上課下課的時間里,我習慣站在那里數一數樹上的花,或者去叫過學生來站在樹下做工作。宿舍和教室隔著正方形的院子,院子周邊,樓房前面都種著楊樹,一到春天,樹葉就嘩嘩地響,把陣陣清風送進教室。
春日遲遲,午后倦怠的時候我就在作文課上搞個小活動,成語接龍、詩詞競賽、背書拉力賽,或者帶他們在院子里跑步吶喊,或者干脆帶他們去村東小河邊、麥田里寫關于春天的作文,一路上嘰嘰喳喳,一路上歡蹦亂跳,一路上歡歌笑語,那是他們最快樂的學習時光。
他們喜歡我,常常早早地騎車子到學校,聚集在我宿舍門口,宛如早晨枝頭的麻雀,唧唧喳喳;又或者在放學后趁太陽還高高地在天上,去宿舍里找我談心,給我收拾屋子、折疊紙鶴,幫我去井邊抬水。
他們熟知我,了解我的所愁、所恨和所愿,知道當我在教室里轉來轉去卻不開口的時候,我的心情有多么沉重。我努力許多次,卻欲言又止。學生們被我嚇到了。我終于鼓起勇氣說:“這次考試——我們——考得不好……”,就再說不下去,眼淚奪眶而出。
學生們也哭了,許多學生給我寫信自責沒有考好讓老師傷心失望,并發誓一定要超過45班那個年級第一名武志苗。所有的學生都開始用功,放學后自發地留在教室里學習,連最不愛學習的學生都在那里笨拙地背誦力所能背的科目,好給班級增分。
然而,那鄉村中學日漸式微起來,幾個想掙錢的老師去了私立學校,幾個跑調到了縣城,還有的高升。學生們被“劇場”里最先站起的外地學校大量吸引走了,又逢生育低峰,班里的學生稀疏下去,班級數量也少下去。2010年,學校被合并了。教室里人去樓空,桌凳七扭八歪,院子里野草欺人,唯有那幾排楊樹青翠依舊,在晚風里嘩嘩作響。
多年過去,雖然不再有淚輕彈,舐犢之情猶在,對課堂的情懷猶在。多年來,我時時記憶起那些美好的時光,那些質樸純真的教育情懷。工作日益緊張起來,我常常覺得疲憊,卻不再奢談教育,我只想安安靜靜地教書,為學生、為自己。
2018年的鐘聲即將敲響,敲開我從教20年新的路途。喧囂與安靜,我選擇后者;鮮花和荊棘,我選擇后者;獎杯與口碑,我選擇后者。我愿一如既往,不改初心,盡這一腔熱血,把一位普通老師的身教舉止、一點精神、些許情感,作為學生一生可品味借鑒的美好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