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爽(河南師范大學圖書館史研究中心)
清季民初是中國近代圖書館的奠基時期,近代圖書館與古代藏書樓的主要區別,即從傳統的“重藏輕用”轉型至重視圖書的流通、使用,從而淘汰沿襲千年的知識精英教育,迎合救亡圖存社會語境下的平民教育。流通圖書館的業務重點在于圖書的流通,而不以收藏、保存資料為己任。民國流通圖書館之嚆矢浙江流通圖書館對其如是定義:“流通圖書館者,搜集中外古今圖書,用各種流通的方法(閱覽、到館借,通信借,陳列、巡回、車送和代理)使無地處、時間、性別、保證等的限制,而無所取酬的借予全社會的民眾閱讀,以達其普及教育之目的”。[1]民國時期的流通圖書館充分體現了我國近代圖書館民眾化的發展方向,其業務重點在于圖書的流通,不僅提供到館借閱、倡導圖書開放,也創造性地采用巡回借書、通信借書、車送借書、陳列圖書、代理圖書等方式主動推送圖書,使一般民眾擺脫時間與空間的限制,無償、無差別地閱讀書籍。藉此,龔寶善曾對流通圖書館給予精準的評價:“流通圖書館體現的是一種積極的精神,是活動的而不是靜止的,是找人的而不是等人的,是平凡的而不是高貴的”。[2]
1925年4月(民國十四年),首創浙江流通圖書館的創辦人陳獨醒先生將辦理經驗撰述整理出版了《怎么叫做流通圖書館》《圖書為什么要流通》《怎樣辦理流通圖書館》《圖書館為什么要勸人讀書》4本小冊子,并在辦理的館刊《中國出版月報》中闡述其辦理經驗。浙江流通圖書館以較高的社會認可度,被稱為“20世紀圖書館界的生力軍”。[3]自此,各地圖書館相繼效仿,漸成星火燎原之勢。其中,影響較大的有:杭縣縣立教育流通圖書館(1928年)、臨安教育流通圖書館(1929年)、私立佛山流通圖書館(1929年)、上海市立流通圖書館(1930年)、上海申報流通圖書館(1932年)、詒福流通圖書館(1933年)、私立江蘇流通圖書館(1934年)、中國流通圖書館(1938年)、進修業余流通圖書館(1939年)等。此外,陳獨醒先生亦在推行圖書流通事業方面擔當旗手,于1929年1月30日中華圖書館協會南京年會圖教行政組會議上,與宋青萍、黃警頑共同提案,懇請“全國圖書館增設流通借書部,期普及民眾文化”,[4]并審議通過。1933年8月28日,中華圖書館協會在北平年會圖書館行政組會議上通過決議案,“各省市縣公共圖書館,設流通圖書部”。[5]教育部亦責令各省教育廳促成各省立縣立圖書館加辟流通圖書部。無論是教育部的行政法令、還是華協作為行業協會的決議案,都為民國時期圖書館流通事業的發展提供了有益的政策支持,浙江、江蘇、安徽、山東、湖北、云南等省紛紛行動,以開辦流通圖書館、設立流通圖書部、辦理巡回文庫與流動書車、分設圖書流通處、附設書報代辦處、開設通信借書與讀書指導等服務形式,推進圖書的社會流通,豐富民眾的閱讀生活。
民國時期的流通圖書館事業具有濃郁的公益色彩,對于拯救文化饑荒,扭轉社會風氣大有裨益。在閱讀與普通民眾毫無關系的傳統思想余緒籠罩下,流通圖書館事業的推行者大多以普及民眾教育,提高國民素質為己任,在民國圖書館辦館經費普遍緊缺的情況下,將借閱書籍產生的費用壓縮到最低額度,僅保證圖書館的正常運營,從而吸引讀者閱讀書籍,扭轉民眾娛樂風氣。如,1934年由程復生私資創辦的私立江蘇流通圖書館,經費來源主要依靠私資與多方捐助,以達到輔助教育、增進民眾知識的目的。據載,“借書人填具保證書,請本人工作之學校機關團體商店工廠之主管人負責保證,或找附近商店擔保,送到本館,經審察或調查之后,核發借書證,以后即憑證借書,回家去看,每次限二冊,十天之內歸還,若以客旅暫住,找不到保證人或鋪保,可用現金醫院擔保,停借時如數歸還,此一元之保證金,可借價值一元以上之圖書,限制不可謂不寬”。[6]由此可見,額度低廉的保證金大多強調形式上的信用,并且是在保證人擔保無法提供的前提下才予以施行的。小額的保證金并不能規避圖書丟失的風險,并且還要提供給讀者時下價格偏高的圖書。申報流通圖書館更是以“不取費用、不必保證、手續簡便”獨樹一幟。可見,流通圖書館是以承擔風險來保證民眾以較低的經濟成本獲得閱讀機會的。
民國時期流通圖書館的公益性是與其進步性相輔相成的。多數流通圖書館均以普及國民基礎教育,提倡民眾閱讀風尚為目標。因此,其藏書大多屬于宣傳科學、教育之類的書籍。閱讀對象范圍也拓寬至婦女、兒童、農民、工商與軍警。為實現圖書流通的進步性,不少流通圖書館通過調整借閱費用的方式達到調控讀者閱讀傾向的目的,引導讀者閱讀科普、教育、文化等有益書籍,而不是迎合民眾心理,投其所好,以盈利為目的。如,浙江流通圖書館自1931年始,一方面不收小說,另一方面對專門借閱小說者每年納費一元以示限制,結果不到半年,借書成績的統計線,居然由最高峰降至最低。然陳獨醒先生并不感到失望且保持態度,并言“我們只曉得辦圖書館為教育、為文化、為補救失學,為便利讀書”。[7]
不少民眾要么把流通圖書館誤認為是藏書樓,敬而遠之;要么把流通圖書館等同于小說流通社;某些流通圖書館的私人興辦性質又使人誤解其帶有營業性質。時辦的北平流通圖書館雖具備一定的營業性質,但依然刊文解釋了它與小說租賃社的區別:“小說租賃社是迎合一般人的心理,為著賺錢起見的。他們不顧到書本的好壞,甚至海盜淫的那書也來采購。致使一般讀書無目標的人受了欺騙,思想不免走入歧途,這對于社會教育前途甚是阻礙。但是小說流通社發達的原因,卻是一般公立的圖書館不準借書出館,并且有時間、地點等等的限制。民眾不敢問津,而專去租閱小說,竟使包羅萬象的圖書館不如小說租閱社,所以流通圖書館的名辭,社會人士甚至與小說租閱社相提并論,而將圖書館的事業誤會成營業性質的流通社”。[8]由此可見,流通圖書館既有別于傳統藏書樓的封閉性質,也不同于時下公立圖書館的固定性質,它同小說租賃社相似,具有靈活性與平民性,卻又有別于小說租賃社,具有進步性與公益性。于是,流通圖書館對民國時期社會閱讀的推行與引領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從藏書秘不示人、束之高閣的傳統藏書樓到具有開放、平等精神的近代公共圖書館,再到具有“降格以迎之”主動精神的民國流通圖書館,圖書館與民眾的距離愈行愈近,圖書館的社會教育功能日益突顯。余訓培曾總結流通圖書館的成功經驗,即“降格以迎之”的態度。認為,“一般圖書館在民眾閱讀方面的失敗可歸于兩點:一是過于抬高了自己的身價,不樂于降格去迎接民眾,導致圖書館的神秘化;二是民眾不愿意努力求之,或者受種種限制不能求之。于是雙方各走各的路,沒有接近的機會”。[9]此后,流通圖書館便一改消極等待的態度,主動推送、以達喚醒眾人、普及教育的目的。綜觀流通圖書館的主動精神,主要體現在不拘一格的圖書推送方式與致力于社會風氣扭轉和國民素質提高的閱讀指導工作等方面。
民國流通圖書館圖書推送方式多樣,并且深入民眾。巡回借書、通信借書、車送借書、陳列圖書、代理借書是除常規的到館借書外常見的圖書推送方式。一如陳獨醒先生所言:“要給全社會的民眾,人人有書讀。只要能達到這個目的,什么方法都可以嘗試”。[10]
(1)通信是較早用于圖書流通事業的方法,雖早至1921年,已誕生專門的上海通信圖書館,亦有1927年成立的螞蟻圖書館效仿其后。通信借書,作為一種不受時間、地域限制的借閱方法,業已被當時風行的流通圖書館所采用。如,當時的申報流通圖書館就專設郵借部,負責通信借還書事宜,還將書目、章程、申請書等寄給上海市民,發展讀者;私立江蘇流通圖書館需繳納五角以上一元以下寄書郵費。然而,通信借書以低廉的郵費承擔著圖書借閱與郵寄途中遺失損壞的風險,且在編制書目、分發宣傳品上的成本過高,不僅對館方復本有數量要求,郵寄借閱手續也較為繁瑣。即便館方以承擔資金財產風險開展借閱,仍有讀者因有預存郵費敬而遠之。
(2)巡回借書是在民國社會具有廣泛影響的借書方式,流通圖書館藉此而聞名。巡回文庫是將一定數量的圖書裝以木箱送達地點,到協定日期再寄回圖書館另換他書的借閱方法。當時的巡回文庫大多面向學校與家庭,也有面向風氣閉塞的鄉野農村、無暇停頓的鐵路工人、抗戰背景下的華工難童與難胞。如,1934年安徽績溪教育會巡回文庫循環四鄉、方便鄉民瀏覽;1937年津浦鐵路各站開展巡回文庫,在浦鎮、石門山、夾溝、官橘、泰安、德縣六個站點放書箱六只,方便沿線員工閱讀;1938年湖南長沙舉辦難胞巡回圖書柜,為加強難胞抗戰意識、增進難胞教育事業而努力;1939年,駐華英大使捐贈上海宜興縣公共圖書館華工難童圖書車一輛,用于難童的閱讀教育。由此可見,巡回文庫作為起源于英國的舶來品,在民國時期已被中國的圖書館事業演化發展,成為借助書箱、書車、書袋、書擔等更為豐富的巡回形式。它以圖書館的到場服務換來了民眾時間與資金上的節省,深受時下讀者歡迎。
(3)圖書館與學校、公園等機構協商,設置圖書陳列點,方便當地民眾閱讀。圖書可定期更換,但一般不予外借。車送圖書是巡回文庫中國化最為成功的例子,一輛腳踏車、一根識別館旗,便將圖書流通事業播發到街角巷尾,地氣十足。代理借書即成立圖書代辦點,由代理者匯眾多借書請求而一次到館借書,并由圖書館給予少量報酬,代理借書減少了借閱者的手續與負擔,它像流通圖書館的諸多分館,深入茶樓、旅館、鬧市等公共場所,潛移默化地改變民眾對閱讀的認知。
流通圖書館的主動精神不僅體現在“降格以迎之”的推送方式,更表現在“服務社會”的閱讀指導上。沿襲千年的封建精英教育割裂了普通民眾與書籍、閱讀的聯系,近代公共圖書館在提供給民眾書籍本身之余,更需要在圖書的選擇、閱讀的方法、知識的應用上給予指導,教會面對書籍茫然無措的民眾之方法,才能使書籍真正被民眾所用。綜觀民國時期的流通圖書館,閱讀指導的內容大致包括書籍基本常識的認知、書目信息的獲取、閱讀方法的指導、閱讀習慣的養成等。就指導形式而言,除口頭咨詢與書信咨詢外,借助報刊答疑、開展讀書會與閱讀輔導班也是備受歡迎的形式。閱讀指導對于圖書館的意義,遠遠勝于司職書籍的購備與出納流通,而是能夠擴大圖書館的效用,體現圖書館服務社會的精魂所在。

曾在民國開一代風氣的流通圖書館事業,如今已演化成為各類型圖書館的基本功能。圖書流通部、閱讀指導部成為當代眾多圖書館的基本組成,為民眾閱尚的同時也對數據庫建設的規范化與數字資源的共建共享提出了更高要求。尤為一提的是開放存取(Open Access)的出現,作為一種全新的學術傳播機制,它在尊重作者權益的前提下,利用互聯網為用戶免費提供學術信息和研究成果的全文服務。它規避了第三方營銷商與繁瑣的投稿流程,突破了價格障礙與權限障礙,免費并且充分地傳遞信息資源。雖然在版權立法方面有待商議,卻充分體現了數字圖書館的免費精神。中國預印本服務系統、中國科技論文在線是我國運營較為成功的開放存取倉儲。廈門大學學術典藏庫、奇跡文庫、浙江大學機構庫、中國科學院寒區旱區環境與工程研究所機構倉儲、上海交通大學機構倉儲、福建師范大學圖書館學系機構庫等均收錄了本機構大量的學術信息資源,且基本都對外開放。[12]
圖書館的平等精神于民國時期體現在取消借閱對象的階級差別,實現從官員士子到全體民眾的轉型;于當代則是維護公民閱讀權利的公平享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共圖書館法》明確將平等、開放、共享的現代圖書館理念提升為公共圖書館服務的法定原則(第三十三條);并規定公共圖書館應積極創造條件,保障少年兒童、老年人、殘疾人等弱勢群體的閱讀權利(第三十四條)。杭州圖書館十年不拒乞丐,正是圖書館平等精神在面對社會歧視時的對抗與堅守。
在文化水平普遍提升的當代社會,閱讀指導對館員素質提出更高要求,工作內容也發生了相應轉變。實體圖書館的圖書分類精準,數字圖書館資源管理有序,這使得閱讀指導的內容從傳統的介紹基本常識、組織書目信息、傳授閱讀方法、培養閱讀習慣向培養讀者信息素養、提高讀者信息檢索能力上轉型。
古人云:“書者,舒也”。如今,圖書館界還積極利用書籍的心理疏導功能,借助心理學的理論方法,以圖書館為“療吧”,以書籍為藥方,針對讀者的情感之病、思想之病、人格之病、靈魂之病開展治療,開發出圖書館的新功能,即閱讀療愈。閱讀療愈對于疏導心理郁結,抵制工作學習壓力,完善人格,強健心靈,培養情操,建設和諧社會等方面無不起著潛移默化的促進作用,成為強調心理健康與精神塑造的當代社會圖書館延伸服務的新內容。
學科館員制度的出現促進了閱讀指導的高端化與專業化,它要求館員同時具備文獻情報專業素養與特定學科背景,從而能向某學科領域用戶提供深層次、個性化的信息獲取與利用服務。學科館員除了熟悉館藏、掌握數據庫平臺功能外,還應廣泛搜集免費學術資源,建立學科導航網頁,提供科技查新服務,定期向專業群體提供所需資源,并深入群體進行調查采訪,對用戶行為進行追蹤分析,從而有針對性地進行個性化服務。近年來,針對相關學科提供嵌入式的信息情報專業服務,是延展與深化圖書館服務的重要舉措。學科服務不是資源宣傳推廣式的中介服務,而是成為科研工作的合作伙伴,對課題開展進行全程式的信息跟蹤,發揮資源利用不可替代的作用,成為研發工作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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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佚名.要聞·中華圖書館協會年會[N].申報,1933-08-3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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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吳晞.天下萬世共讀之:公共圖書館與閱讀推廣[M].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4:209.
[12]溫欣,劉茲恒.國內外圖書館界熱點問題之一:開放存取篇 我國開放存取的實踐與成果[J].中國教育網絡,2016(1):73-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