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萬柳
《左傳》提及,孔子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大意是言語如果不經過適當修辭,就不能更廣泛地流傳。這里的“文”,我們可以理解為文采。那么,怎樣才能使言語(包括口語和書面語)富于文采?《論語》里記載,孔子教育兒子:“不學《詩》,無以言。”又說,學《詩》后應該具備的能力之一是“使于四方”的時候能夠“專對”。這兩處都提到《詩經》學習和語言運用的關系。如果想獲得“言”與“專對”的能力,在日常談話和出使別國時想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學習《詩經》則是前提。我們應該注意的是,學習《詩經》,是以背誦為根基的。如果想在言語中對《詩經》的內容運用自如,背誦顯然是基礎中的基礎。
在看古代小說的時候,我們往往會驚異于古人的強大記憶力。《紅樓夢》中結海棠詩社,小丫頭隨口說一個“門”字,迎春這樣一位不擅詩詞之道的少女也可以馬上脫口而出:這是“十三元”的韻。黛玉教香菱學詩:“你若真心要學,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這里的“熟透”“讀”,其實就是記憶、背誦的意思。
現在的年輕人常常自嘲:“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其實,用到語文學習中,我們也可以說:貧乏會限制閱讀和寫作的能力。這里的貧乏是知識的貧乏,而知識必須通過記憶來獲得。
死記硬背好像是個貶義詞,但如今正需要這樣一種苦讀精神。如果連死記硬背都做不到,遑論其他。
我上中學的時候,乃至現在,很多人都對文科有著極深的誤解和偏見,曰:文科嘛,背背就行。這話一半對,一半錯。對在強調了背誦和記憶,錯在止步于背誦和記憶。1999年前后,高考語文考試不再局限于乃至“拋棄”了課本內的東西,課本只是引導、訓練,試題所考查的閱讀與寫作的真正能力所占比重越來越大。確實,這些能力并非死記硬背可以直接提高的;但死記硬背是活學活用的前提,是提高一切語文能力的基礎。
我們總問現代為什么出不了學術大師,其實道理很簡單:因為文獻的查詢檢索越來越方便,研究者已經不再需要大量記憶。說白了,這是偷懶的后果。當然,文獻數字化有非常好的一面,但走捷徑也有壞的一面。有時翻看錢鐘書《管錐編》《談藝錄》,翻看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元白詩箋證稿》,覺得他們的大腦就是電腦,就是數據庫。其實,記住與否,記住多少,這已然是本質區別。“腹有詩書氣自華”,這個“有”并不是隨意瀏覽過多少書就算“有”了,也不完全是見識比較高就算“有”,還是要看大腦里有多少存貨。古詩文再好,必須記住、背過,才算是自己的知識。
中國古代輝煌燦爛的文化,乃至世界上一切發達的文明與文化,說得夸張一點,都建立在死記硬背的基礎上。文字尚未在場時,如果沒有死記硬背,文化就無法代代傳承。口頭傳播是人類最早的傳播方式之一,口頭傳播的前提便是:我記住了。荷馬史詩的修訂整理,便建立在民間藝人的口口相傳上。即使文字在場,如果沒有強大的記憶力,則宋代江西詩派所謂“點鐵成金”“脫胎換骨”,所謂“以學問為詩”,也就都成了無源之水。說到底,人類的知識、人類的精神之光,還是應該保留在人的大腦里。記憶,可以確證人類的主體性。
順便提及一點,現在有很多給幼兒識字的App,理念都是用圖像、音樂、色彩逗引起幼兒對識字的興趣。但文字始終是文字,文字是與圖像、音樂、色彩完全不同的人類社會交流符號,所以我始終懷疑這樣一種文字啟蒙是否會讓幼兒混淆不同符號之間的界限,影響幼兒以后的抽象思維能力。所謂的聯想記憶法其實是一種“懶漢思維”,而且與這種花里胡哨的文字啟蒙也并不是一回事。真正融化于血脈的記憶,一定是建立在死記硬背的基礎上。

以上說的是,我們應該將所謂“死記硬背”視為一種基本學習能力,而不是鄙視之然后唾棄之。下面我們再來談談古詩文本身。先來看《西游記》第十四回的一段話:
太保道:“這山舊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國,改名兩界山。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家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飲食,自有土神監押,教他饑飡鐵丸,渴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這叫必定是他。長老莫怕,我們下山去看來。”三藏只得依從,牽馬下山。
這是《西游記》中非常普通的一段敘述,但如果是讓我們現代人來寫,光是“饑飡鐵丸,渴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這十六字描繪,就會搞出很多冗雜成分。
最近幾年審閱碩士研究生論文,感覺語言上最大的問題就是口語和書面語之間沒有界限。所以我有一個猜測:是否很多人誤解了“白話文”的定義?“白話文”并非口語,而是一種與文言不同的、近似口語的書面語。但不管加了多少定語,中心詞仍是“書面語”。
時至今日,白話文已經固定為漢語書面語的主流形式,這是不可撼動也無需更改的。我們的語文學習,也是為了更好地建設白話文。但看了前文《西游記》的語言,我們會有一個感受:為什么古人的白話文可以這么優美甚至近似文言?答案非常明顯,因為他們受到的古詩文教育比現代人要好數千數萬倍。
文化強國,語言建設是其基礎重要組成部分。語言,其實是一種深度思維的模式。雖然我們本土作家也出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但總體上不認可中國當代文學成就者也大有人在。文學問題是一個綜合問題,但語言問題是最大的障礙。我們沒有很好的語言,根源在哪里?就在古代詩文。所以,古詩文是不能拋棄的。好的白話文必定建立在堅實的古詩文基礎上。沒有文言文打底的白話文,只能是口語。
而說到古詩,古代中國是當之無愧的詩國。我們沒有必要動輒用荷馬史詩等來指斥中國“沒有宏大史詩傳統”,有沒有宏大敘事詩并不是衡量一個民族文化是否偉大的標準,西方也并不是全球文化的立法者和審判者。中國古代詩歌的成就舉世無雙,值得每一個中華兒女由衷自豪。而且古詩是真正原生態的純正漢語詩歌。雖然同樣受到外來文化影響,但我們一直是在保持絕對主體性的前提下吸收、同化外來文化的,而不是將自己一棍子打死然后全盤西化。
詩歌本是最純粹的文學,人類心靈最直接的歡唱歌哭。信息時代也許不再是寫詩的時代,但人類的時間永遠都是閱讀、鑒賞、享受詩歌的時間。“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千載之下,即使用普通話的語音念出,我們也能體會到那種唇齒碰撞產生的流暢快感,體會到凝練優雅中的綿綿之情。這就是原生態漢語詩歌、最純粹的漢語文學之魅力。
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說:“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我們今天看“五四”文學革命的文獻,應該明確兩個前提:第一,“五四”新文學作家都有著舊學童子功,他們不論在觀念上如何西化,在實際創作中卻不可避免會受到傳統的影響;第二,從洋務運動開始,到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再到五四運動,中國人的救亡圖存從器物進而到制度,從制度進而到文化,一步步深入的過程中,心情迫切可能會導致矯枉過正。“五四”精神值得肯定,“五四”的一些提法卻值得商榷。
平心而論,“平易”“抒情”“新鮮”“立誠”“明了”“通俗”這幾條并不是白話文的特質,好的古詩文除了“通俗”外,往往也符合這幾點——且“通俗”與否也絕不是評價一部文藝作品水平高低的標準。古詩文與白話文并不沖突,反而是通向優質白話文的必經之路。我們誦習古詩文,也不是要復古,而是要更好地寫作白話文。
現在很多人喜歡用“集體無意識”這個詞,“集體無意識”可以理解為文化遺傳。什么是文化遺傳?比如一個英國人看到月亮,他也許會想到羅密歐與朱麗葉,想到羅密歐的經典臺詞:“姑娘,憑著這一輪皎潔的月亮,它的銀光灑滿這些果樹的樹梢,我發誓……”但一個受過教育的中國人會想到什么呢?會想到嫦娥,想到廣寒宮,想到桂樹和玉兔,想到“曉風殘月”,想到“明月何皎皎”,想到“碧海青天夜夜心”。羅密歐的臺詞與這些月亮的意象在人的心靈深處所激起的情感認知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愛情,是青春;后者是離別與團圓,是失落與孤高。
當然,上文還概括不了月亮這個意象在不同文化中全部意蘊。即使在漢語文化圈,“月亮”“新月”“殘月”“月兒”這些不同的詞語,所喚起的文化聯想也各不相同。歷史也許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文學中即使有偽裝,卻也無法把真實的自我完全割裂。和歷史相比,也許文學向我們展現的,才是更為真實的古代世界。
因為文學記載的是心靈與思想。正是通過古代詩文,我們才能與祖先發生心靈碰撞與思想交鋒,分享他們的喜怒哀樂,嗔癡悲愁。然后我們會發現,他們并不是那個愚昧僵化的前現代的“古人”;他們其實和我們一樣,高興時,“漫卷詩書喜欲狂”,離別時,“瞻望弗及,佇立以泣”,相思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樣一種心靈與思想的交鋒碰撞,是建立民族主體性和文化身份認同的極大推動力。說到底,語文學習更為根本性的目的就是建立文化身份認同。中國人之所以為中國人,更本質的并非因為血緣,而是因為文化。古詩文可以終止現代中國人面對古代時的輕狂自大,面對西方時的盲目崇拜,從而對自己所處的這個時空聯結點有著更為客觀清醒的認識。
最后要說明的是,我們學習語文,最終是想要說怎樣的話,寫怎樣的文章,文采帶來的效果不是雕琢字句,不是隱晦艱深,而是——又是孔老夫子的話——“辭達而已矣”。什么是“辭達”?可以看看八大家的散文,可以看看老舍的小說,它們都是“辭達”的典范。“辭達”就是蘇軾所云“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就是用最簡練傳神的語句精準表達出內心所思所想。不論是寫公文、論文,還是文學創作,“辭達”都是最高境界。
再深入一層,一個人的文辭與談吐,其實是氣質的表征。華辭麗句之后未必不是一個空洞的靈魂,能做到當行當止才是真正的文質彬彬。良好的語文學習一定會塑造出優雅從容、君子氣度的現代中華人格。當然,汝果欲辭達,必先背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