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一葦

我每年總會有幾次夢見自己在花中奔跑。花是廣場中的花,奔跑是裸奔。那種尷尬、羞恥無以言說。我像被幾十個獵手包圍的小鹿,無處藏身,又必須奔跑。我跑幾步躲一下,以為可以找到掩護自己的墻或者樹林,但最后總是還要在大庭廣眾下裸奔。我對自己一臉的嫌棄,恨不得一頭鉆到地下永遠不再見人。
每當我遇到工作、生活困擾時,就會做這樣的夢。
或者類似的夢—參加各種挑戰、考試,比如打彈弓、搭積木,當然我都是失敗者。有一次,我居然夢到我去挑戰風車,就是堂吉訶德挑戰的那種風車,結果我被風車甩了百十里遠。
醒來后腰疼了好幾天。
第一次知道堂吉訶德是在高中語文課本里,我清楚地記得老師對堂吉訶德的嫌棄,老師還充分開展啟發式教育,把我們身邊的可笑的人、失敗的人、愛幻想的人,都說成是堂吉訶德。我們聽了哄堂大笑。因為我們獲得了智慧優勢,被叫成堂吉訶德的人一瞬間就成了傻瓜和一個笑話,而我立刻成了聰明人,一個有優越感的人。

《堂吉訶德》是西班牙最著名的小說,我更愿意把它當作童話:“拉曼卻有一個鄉村小紳士叫吉桑諾,將近50歲,身段頎長,面孔瘦削,有一匹瘦馬,還有一支長矛,一面舊盾,家中有一個40來歲的女管家……他唯一的嗜好是讀騎士小說,讀得入了迷。他不打獵,不管家事,把土地賣了,全部買這類書,見人就與人議論書中的義理。從黑夜到白天,從白天到黑夜,他每天這樣談,以致腦汁漸漸枯竭下去,終于失掉了理性。他腦子里滿是魔法、戰車、決斗、挑戰、受傷、漫游、戀愛、風波以及書中種種荒唐無理的事,凡是書中所寫的他都信以為真。于是突發奇想,為了增進自己的聲名,謀求公眾的福利,他要去做游俠騎士,把書中見到的都實行起來,去解救苦難,去親歷危險,去建功立業。他于是給馬起名為羅齊南脫,意為‘從前勞役的馬’,找出矛和盾,把一個鄉間女子臆想為身為騎士的自己的夫人,便出了村子去行俠仗義,游走天下。”
書中的堂吉訶德無疑是個笑話,他把風車當巨人,把旅店當城堡,把苦役犯當作被迫害的騎士,把皮囊當作巨人的頭顱……在我們很小的時候,我們就在堂吉訶德那里獲得了優越感。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們都覺得比他“高明”,比他“偉大”。記得一份介紹這本書的資料中說,這本書出版后,你若在馬德里街頭看到有人讀著書笑出聲來,他一定是在看《堂吉訶德》。由此可見,堂吉訶德的蠢,給人類添了多少快樂。
我曾經也這么認為。但有一天,我聽到一個朋友說,讀《堂吉訶德》哭了的人才是懂了人生的,我大駭,也在一瞬間懂了《堂吉訶德》。
朋友是一個收藏家,他收藏世界各國關于《堂吉訶德》的東西,包括郵票、海報、藏書票等。
朋友的話讓我腦洞大開,仔細想想,哪一個人不是堂吉訶德呢?那些勇猛的戰士,明明知道失敗還要戰斗;那些堅持真理的人,行刑前也要讓劊子手讓他講完課;那些癡迷于愛情的人,明知道沒有可能依然在堅守;那些競爭的失敗者,從來都不為堅守規則后悔;那些人群中渺小卑微的人,一生都懷抱著火熱夢想……



人類的進步是在巨大的反差下實現的,生命的驚奇、驚嘆是在夢想和現實的巨大反差下驗證的。我們說“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我們說好高騖遠,我們說不切實際,我們說癡人說夢,我們說杞人憂天,我們說花崗巖頭腦,我們說蒸不熟、煮不透、砸不碎、嚼不爛的一粒響當當的銅豌豆,我們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哪一樣,沒有巨大的反差?哪一件,不是我們卑微的生命不堪承受的?
但,也因為偏偏承受了,生命才發出了特別的光彩。
林一葦,童話作家、收藏家。收藏各類郵票百萬余枚,已經建成世界愛情郵票博物館和世界童話藝術博物館,致力于創造一種完全的童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