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風景畫的當代話語

杜寶昌

（武夷學院藝術學院，福建武夷山 354300）

一、當代藝術家與自然的對話方式

今天，氣候變化、環境、健康、社交、污染以及資源消耗等信息占據著新聞頭條，成為人們茶余飯后關心的話題。關注環境保護和倡議生態平衡更是我們政治文化的核心課題，其中包括我們如何正確使用土地，如何改變濫用土地的破壞模式，以及未來對科技創新和商業投資的投入。1983年，美國歷史學家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在芝加哥的世界博覽會上發表講演。他宣稱：“美國的邊疆時代已經結束，數據顯示西部已經沒有未開發的土地了。”〔1〕美國發達的工業對資源的索取，改變了很多自然面貌，人們對自然的雄偉的崇拜被經濟發展所取代。

盡管人們談論的話題涵蓋多個領域，從科技到農業，從教育到法律，無不涉獵，但共同點卻是簡單的：土地。如今的藝術家通過風景畫來參與土地使用，崇尚自然和生態學。對于一些畫家來說，風景畫是證明和留存瞬息即逝的資源的一種方式，而對于其他人來說，它們則是代表現代生活、美好回憶以及創造精神的文件材料。無論這個時代的某些風景畫家的作品如何反映政治話語和社會意識，對現實世界風景的敏銳觀察則是每一個風景畫家最基本的創作要求。

吉姆·霍蘭德畫他喜愛的自然棲息地——科德角：美麗極致自然風光，沐浴在陽光下的大海，綠色盈盈的山丘，以及夕陽西下時掠過海面的那一抹溫暖。他的油畫中出現單一的建筑物件：一座房屋，一個指示牌或者一個郵箱，由這些元素構成的“地點”就是畫面的全部。他作品中那種平靜的構成，是對現實主義建筑簡約風格的一種嘗試，風景元素被減少到只剩下陸地、天空、海洋和單一的人為建筑結構。他經常將具有代表性的當地建筑物作為重要的風景因素，融入其作品中。在《霍伯的房子》（見封三圖1）這幅作品中，遠景中開闊的海域和風景成為畫面的主角，而近景中那座美國偉大的畫家住的房子則似乎成為了配角。他將科德角的某些單一的建筑體與純粹的風景融合在一起，構成了一種遙遠且孤寂的感覺。這幅畫是他的代表作，它顯示出了藝術家對細節的嚴謹觀察，對透視結構的精確運用，以及對光線和空間關系的準確把握，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霍蘭德將愛德華·霍伯視為其靈感來源，他的畫經常描述一個現實主義場景，由干凈的線條、傾斜的光線以及大量的自然色組成。兩位藝術家的畫面場景的共同點是“精簡”，其含義是剝去畫面中繁冗的細節和元素，只剩下基本要素：光線、顏色和線條。從那所孤寂的房子的窗戶一眼望出去，一片空曠，一片寂寥，沒有原住民的聚集地，甚至沒有人類出現的印記。海灘上沒有船只，也沒有日光浴者，天空中沒有海鳥、飛機，甚至云朵。海岸的傾斜線與屋檐的邊緣線遙相呼應，將觀者的視線引向海天交接的模糊地帶。在這幅作品中，也如他其他的作品一樣，他通常使用45度角或90度角來引導觀者的視線。

霍蘭德的作品多以攝影作品的畫面構成為基礎，將風景簡化為幾何圖形，再以色彩填充搭配。在他的作品中，海洋和天空以環形和月牙形展現，它們和陸地邊緣的寬帶形一同組成了長方形。地面上的建筑物通常以較暗的幾何形形態出現，襯托出天空較亮的輪廓。同時，藝術家使用亮與暗，光與影的對比手法描繪建筑物本身，更加凸顯孤寂冷峻的氛圍。在他的科德角風景畫中，從天空的淺藍到海洋的深藍，從海灘的淺黃到陸地的深棕，并使用亮白色強調高光，這種簡單的高飽和顏色的漸變，給作品帶來一種舒適的和諧感。

他的作品的另一大特點是光與影的強烈對比。在《帕梅特的房子》這幅作品中，房頂、框架以及地面上都出現了大面積獨特的影子效果，這些影子似乎是獨立于房屋而孤立存在的。

而出生于拉脫維亞的雷蒙斯·斯戴普仁斯，則以創作強烈且抽象的靜物畫和風景畫為主，這些作品的風格特點是用色鮮艷，對比強烈，且畫面是二維平面構成。他的作品簡約純粹，既簡約到僅僅由線條、顏色等因素構成畫面，又具有較高的現實場景辨識度。他對畫面進行解構，將現實的三維空間降解為二維空間，使畫面呈現出超現實主義感覺。他的作品，顏色厚重且具有很強的張力，通過色彩的逐層覆蓋，最終形成陰影，使畫面看起來十分豐富。

在《重游阿提科田野》（見封三圖2）這幅作品中，他的視角是俯視的，就好像飛機著陸的時刻，從舷窗里看外面的景色一樣。這幅風景畫中描繪了大片空曠的田野，以及邊角處幾棵孤零零的樹木，形成一種空寂感。這大片的田野被分割成紅色、綠色、黃色以及白色的大面積色塊，就像地殼構造板塊一樣并行拼接。畫家使用了生硬的粗體斜線描繪這些色塊的邊界，筆直縱橫于畫布，將觀者的視線引向畫面的縱深處，延伸了空間感。顏色的使用上，采用厚涂法，平滑厚實的涂層使畫面缺少明暗對比和三維立體感。光與影是較少出現的，它們僅僅表現在遠景中黃色塊面上的兩處菱形白光和近景中綠色樹木投射下來的藍色影子。

斯戴普仁斯在《河的對岸》（見封三圖3）這幅作品中，為觀者呈現了更深層次的透視，他用大面積白色的簡潔且厚實的橫條色塊代表河流，將畫面分割成兩部分，就像是堆砌在前景中。在河流的兩岸都采用了深灰色的橫條色塊代表陸地，兩棟紅色的谷倉隔岸相對而立，并投射下長長的黑色影子。遠景中河岸的灰色橫條色塊相較于近景中的更窄一些，看著更加遙遠，且與遠處的天際線相融合。畫面上沒有任何具象，只是出現了兩棟具有懷舊風格的銹紅色的建筑物。不確定的光源照亮了遠景中建筑物的屋頂，投射下來的影子如此濃重，以至于似乎成為了建筑物本身的一部分。顏料流淌下來形成的不完美線條，成為作品的一部分，似乎在告訴觀者：這是一場關于繪畫的繪畫。這些堆積的色塊、污點以及作品的不完美性，增強了作者對其使用媒介的充分尊重。

另一位藝術家查爾斯·伯奇菲爾德，根據內容將風景作為他作品的基礎，但是卻發明了一種新的表達語言——從純表現轉向了抽象。伯奇菲爾德作品中的天空和田野由充滿動感的線條和顏色組成，似乎從作品中可以聽見大自然的聲音，感受到大自然的氣息，而不僅僅是單純的看到大自然的面貌。“美國的特點和光榮特性，是不為歐洲所知的。美國景觀最鮮明的，或者說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性就是它的廣闊無垠。”〔2〕其實早在19世紀活躍于美國的風景畫派——“哈德遜河畫派”就熱衷于描繪美國遼闊的自然風光與壯麗的山川地貌，以此開啟了美國本土畫派的新紀元。而今天美國當代藝術家霍蘭德、斯戴普仁斯等則更加關注對美國自然風光的描繪，且視角獨特，語義多元。

二、當代風景畫與科技的融合

藝術家創作風景畫的傳統方式是通過去大自然寫生，將眼睛看到的景色記錄在記憶中，并呈現在畫布上。歐洲早期的部分古典畫家在繪畫造型階段使用針孔成像制作而成的影像暗箱；1665年，德國僧侶約翰章發明了小型可攜帶的單鏡頭反光映像暗箱；彩色膠片的發展應用等，這些科技發明被畫家運用于藝術創作，使畫家在短時間得到更準確的造型。如今科技發展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的同時，也極大地改變了藝術家觀察和表現自然的方式。蘇珊·桑塔格曾說過：“攝影史與攝影批評里最持久的觀念就是這份從攝影與繪畫中議定出的契約。這授權二者去追求各自不同又同樣有效的功業，同時又創造性的相互影響。”〔3〕攝影在快速的發展中促進了繪畫的發展和自身的不斷模仿及創新。“移動互聯網之下的智能圖像處理功能有效地解決了畫家對色彩構圖和色彩三要素的準確表現。”〔4〕藝術家通過多種科技手段對風景畫進行綜合處理，捕捉到轉瞬即逝的美麗。

托馬斯·伊肯斯的油畫作品《格羅斯醫師的臨床課》是一幅震驚藝壇的寫實作品，使他成為美國自然主義的主要畫家。另一幅《劃船的施米特》，也是這方面的代表作。托馬斯·伊肯斯有許多朋友是科學家與醫生，這就使他把藝術與科學結合起來，因此早期的油畫注重透視、數學原理、解剖知識。他在80年代常用照相機作為觀察與繪畫的輔助工具，并在80～90年代初做了一些雕塑。“托馬斯·伊肯斯針對繪畫和攝影中的裸體人像對比無疑具有建設意義，他做了200個對比研究。他或者他學生拍攝了動作和人體構造的細節，這些照片幫助他完成了他的畫作《游泳潭》。”〔5〕

理查德·埃斯蒂斯善于用鏡頭捕捉紐約的城市景色，并將其以照相寫實主義方式呈現于畫布上。作為美國杰出的藝術家之一，他最初是一位插畫家，后轉行做全職畫家。1959年，他從伊利諾斯州搬到紐約，并于1968年第一次舉辦了個人展覽。1960年以后，埃斯蒂斯作為照相寫實主義風格的奠基人之一，獲得了廣泛贊譽。正如其名，照相寫實主義風格是用油畫材料表現城市風景的浮華表面以及深層細節。站在埃斯蒂斯的風景畫前，似乎可以身臨其境地感受紐約這座城市，就像照片一樣真實。這位現實主義藝術家每天用鏡頭記錄這個“城市森林”的日常生活。他的作品大多描繪世俗生活，例如商店售賣窗口、公共電話亭、人行道、停車場、壯麗的城市地平線以及宏大的建筑物。對細節的捕捉是其作品的主要表現內容：鐵軌上的一道反光，疾馳而過的車窗上倒映出的一個街邊路牌，路燈折射出的一道光線。這種平實的風格使得埃斯蒂斯作品中的物體看起來粗糙生硬，更加接近現實，而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那些漂亮而完美的東西。如人行道上的垃圾和通勤渡船甲板上的水洼都會出現在他的作品中。為了能真實地接近觀者看這個城市的角度，畫家也使用了相同的繪畫視角。通常作品尺幅較大，給觀者造成一種如臨其境的真實體驗感，就好像站在窗前看這個城市的街道生活一樣。

因為他的作品主要以捕捉城市日常生活為主，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作品就像是一些時間膠囊，記錄著這個城市數十年生活的方方面面。如當你看到他作品中的公共電話亭，就會回想起沒有手機的那個年代。復古汽車在他的作品中也隨處可見。我們更能通過他作品中那些廣告牌和霓虹燈，強烈地感受到如今科技發展是多么的迅速。

三、當代風景畫的精神表達

在哈德遜河畫派時期，藝術家的風景畫作品蘊含豐富的精神內涵，打上了早期美國移民生活的烙印，洋溢著充沛的愛國主義熱情。當代風景畫在情感表達上更加注重與這個時代緊密相連，在都市風景的創作題材上，無論是觀察視角還是創作手法，獨樹一幟，充分反映了城市的高速發展。美國的歷史學家墨林（John.M.Murrin）曾經指出：“美國的民族主義是一堵沒有根基的墻。它狹隘并罕有地依賴于憲法的保障，缺乏有機性的身份意識。”〔6〕在種族、歷史缺乏凝聚力的時候，可以說，自然是美國民族情感的誕生地。在自然風景題材的創作上，藝術家也通過強烈的筆觸表達著對大自然的歌頌與敬畏之情。

雖然韋恩·第伯因為畫蛋糕和蠟燭被廣泛熟知，但是他作為一個出色的加利福尼亞風景畫家已經有40多年了。無論他的繪畫主題是什么，他都會將高超的繪畫手法和隨心所欲的畫面構成融合在一起，形成獨一無二的西海岸風格。1960年代早期，他開始繪畫大幅薩克拉門托山坡風景畫，他創作了很多關于他自己房屋周圍景色的風景畫，題材涉及20世紀70年代舊金山的街道，20世紀90年代的薩克拉門托河三角洲，以及后期的都市中的風景。他的創作手法融合了抽象和獨創的方式，以獨一無二的觀察視角描繪加利福尼亞的風景，采用平視、俯視、斜視以及垂直視線等繪畫角度，經常將多種視角融合在同一件作品中。

第伯從一個有趣的視角畫舊金山的都市風景，將街道變成了摩天大樓，直聳云天。在《日常街道》（見封三圖4）這件作品中，采用一種半俯視半正面的繪畫角度，街道像高層建筑一樣聳立著，高度幾乎接近畫布的邊緣，而在街道的盡頭創造了一個斷壁似的斜面，直接與天空融合。畫家將戲劇化元素融入作品中，夸大了舊金山街道的傾斜度和樓層的垂直感。路邊棕櫚樹的影子從左到右以傾斜的方向投射在地面上。這種有趣的繪畫方式來自于幾何學，地面上的影子是梯形的，建筑物由多種長方體組成，并占據了畫面三分之二的右側空間。摩天大樓與天際線和海岸線交相輝映。

他用幽默的調色盤，突出了西海岸城市和農村的強烈日照，他畫目光所及的一切景色，經常寫生并記住顏色和細節，然后再通過記憶將其呈現在畫布上。他采用厚涂法，在畫布表面上將顏料堆積，以此創造出三維和雕塑的效果。在《河流交匯處》（見封三圖5）這件作品中，畫家以俯視的角度描繪了一個河流三角洲地帶的景色，他用一條金色的河流將農田分成左右兩個部分，用色鮮艷，筆觸豪放。加利福尼亞明媚的陽光照在成片的田野里，地面上樹影斑駁。與此幅作品相似的還有《平原河流》（見封三圖6），同樣以俯瞰的角度繪畫了一個河流三角洲。強烈日照下的田野就像一幅色彩斑斕的拼圖，讓人愛不釋手。

另外一位美國亞利桑那州鳳凰城本土畫家艾德·梅爾，則主要以自然景觀題材為主，創作形式多種多樣，他將亞利桑那州沙漠的景色以幾何抽象主義的方式呈現給大眾，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無論采用何種表達手法，梅爾的風景畫一直被作為展現西南沙漠的典型代表作品。雖然他以風景畫家聞名于世，但他也是雕塑家，同時也是一位表現本土地方特色的畫家。他經常以沙漠為背景，描繪長角水牛和沙漠仙人掌。在他的作品中，有大自然瞬息萬變的奇幻色彩，他用他那充滿生機的調色盤，將這種轉瞬即逝的美麗凝固在畫布上，為世人留下大自然不朽的杰作。

梅爾的風景畫是大自然強烈變化的產物。當他作為一位插圖畫家在紐約工作時，得到一個在亞利桑那州霍皮自然保護區做暑期教師的機會，從此開始了他畫無人區壯麗景色的生涯。當他回到自己的家鄉后，他坐著直升機游歷了亞利桑那州的南部，那是一些常人無法企及的地方，如塞多納、科羅拉多大峽谷、圣弗朗西斯科峰等。這次不同尋常的經歷成為梅爾創作亞利桑那風景畫的靈感來源。

他的作品營造出一種氛圍，這種氛圍是由戲劇化的構成風格和高飽和的強烈色彩組成的。《螺旋日落》（見封三圖7）這幅作品描繪的是廣闊天空下的沙漠景色，風格簡潔，天空中的云層以土地赭色的色調和帶狀的筆觸，倒映出地面巖層的構造。日光照耀下的云層，鮮艷明亮，光芒萬丈，呈現出強烈的戲劇效果以及大自然景色神奇的一幕。畫家做了大量速寫工作，然后憑借記憶將這些壯麗景象移入大幅畫布中。雖然他按部就班地仔細地將那些寫生成果小心翼翼地再現于畫布上，但是在創作中仍然會有很多靈感閃現，也許這些戲劇性的效果就來自于這些靈感火花迸發的時刻。

他的另一幅杰出代表作是《激烈暴風雨》（見封三圖8），他采用立方體塊面的手法描繪暴風雨天氣下亞利桑那沙漠的景色，顏色獨特，層層渲染，亮色塊面和暗色塊面的安排相得益彰，十分和諧。之字形的閃電布滿天空，邊緣尖銳而清晰，增強了自然現象的戲劇化效果。這種抽象表達手法的靈感來源于美國當代藝術家們，如安德魯·達斯伯格就是通過使用多種鮮艷且碎片化的顏色色塊打破整體風景畫面。梅爾和達斯伯格的這種近似于貼紙的解構方式為立體主義流派做出了很大貢獻。

梅爾的科羅拉多大峽谷的畫面，在2012年由美國郵政局評選為紀念亞利桑那州成立100周年所發行的紀念郵票封面。與此同時，梅爾獲得亞利桑那州杰出藝術家榮譽稱號。

還有一位藝術家，費爾菲爾德·皮特，他回避了美國二戰后流行的波普藝術和抽象表現主義風格，將創作目光轉向了東北地區的風景以及身邊熟悉的家人和朋友。皮特記錄他自己的日常生活，敢于展示生活中那些瞬間出現的瑣碎片段的重要性。

綜上所述，美國風景畫在當代藝術家的視角下，形成了獨特且多元的藝術風格和時代語境，也因此將當代美國的時代特點以及精神價值進行了與時俱進的闡釋。如果你問一個人，當今美國風景畫是如何定義的？答案會多到讓你吃驚。就像上述列舉的藝術家，每個人在創作時對環境的認知和感受程度各不相同，他們會通過獨創的繪畫手法將其帶入作品中，創造出具有自身獨特繪畫語言的杰作。在當下經濟和科技快速發展的語境下，風景畫的表現內容和創作方式也在隨著時代的改變而進一步發生著深刻的變化，我們對美國當代風景畫的研究和思考也將不斷深入開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