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華
(南京大學 文學院,南京 210046)
現代漢民族共同語在表示動作或變化的完成時,最常用的就是助詞“了”和“過”。但在漢語方言中,如湖南衡陽、邵陽、耒陽,安徽六安、蕪湖,江蘇揚州等地,這個表完成的“了”往往可以由“得”代替。例如:②以下三例分別轉引自胡云晚(2005)《洞口方言非能性“得”字研究》、張其昀(2005)《揚州方言“消極”性完成體標記“得”》。
(1)還只讀倒/得兩年書,又假充糊起哩。(還只讀了兩年書,就開始拿腔拿調了。)
(2)壞分子忒壞哩,我要看倒其人死倒/得在我面前。(壞蛋太壞了,我要看著他們死在我面前。)
(3)走得這個朋友,事情就辦不成了。(走了這個朋友,事情就辦不成了。)
方言是語言的活化石。上面的三個例子,例(1)動詞+“得”+數量短語,這在現代漢語普通話③本文除特別提出“現代漢語方言”,其余的“現代漢語”概念僅作狹義理解,指現代漢民族共同語。里是不存在的,我們只能說“讀了兩年書”“買了三只雞”。例(2)動詞+“得”+時地補語,即使是把“得”換成“了”也不能說,現代漢語只能說“死在我面前”“死在了我面前”或“死在我面前了”。例(3)動詞+“得”+賓語,現代漢語中此結構中的“得”只能是表“獲得”義的助動詞,與前面的動詞共同形成動補結構,如“習得良好的習慣”“收得一屋子的高粱”,而要表示完成態,“得”的后面還必須再加上“了”或直接換成“了”,但是以上三種用法,在近代漢語時期都是可以存在的。例如:
(4)翻身回來,陸虞候卻才行的三四步。林沖喝聲道:“奸賊!你待那里去!”(水滸傳·十)
(5)梁中書的夫人躲得在后花園中,逃得性命,便教丈夫寫表申奏朝廷,寫書教太師知道,早早調兵遣將,剿除賊寇報仇。(水滸傳·六十七)
(6)濯呵濯得腮邊血污,滌呵滌得面上塵灰。(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輔成王周公攝政)
這些“得”在句中都表示動作的達成。
劉堅(1992)曾指出“得”有表示完成或持續的動態助詞的用法,其與結構助詞“得”一樣,都是來自表獲得義的動詞“得”,并認為“‘得’(的)作為動態助詞使用時,多出現在跟趨向動詞有關的場合”。[1]曹廣順(1995)進一步指出,從唐代起“得”開始出現四種用法,其中一種就是作助詞用,相當于動態助詞“了”,其格式是“動+得”或“動+得+賓”。由于“得/的”用作動態助詞的現象在現代漢語里不是很常見*對于現代漢語中“得/的”是否有動態助詞的用法,學者們的意見也是不一致的。比如對于“我昨天坐的火車”這樣“S+VP+的(+NP)”結構里的這個“的”,有學者認為是動態助詞,如徐春陽(2002);有學者認為是時間助詞,如黃、廖版的《現代漢語》;有學者把它歸為“其他用法”,如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近幾年學界關于此討論得不是很多,但也不乏比較有見地的研究。徐陽春(2002)在討論“S+VP+的(+NP)”結構中“的”的性質時提出:“‘S+VP+的(+NP)’實際上是一個同形結構,其中的‘的’不是同一個‘的’,而是三個不同的‘的’。當‘S+VP+的(+NP)’為……主謂結構時,有兩種情況:常處動賓之間且不可省去的‘的’是時體助詞;處于句末且可省去的‘的’是語氣詞。”[2]馮雪東(2012)在對現代漢語“VP的NP”結構進行分析探源時指出:“近代漢語中‘VP得NP’結構十分豐富,然在現代漢語中多已不見使用。唯表示結果如何實現義的‘VP得NP’結構卻存留下來,發展為現代漢語的‘VP的NP’。”[3]這兩篇文章都是從語義和語法化的角度分析,認為在“VP的NP”結構中“的”作動態助詞用,是由“VP得NP”中帶結果補語、表實現義的“得”演變而來的。但馮雪東更發現,“現代漢語中‘VP的NP’結構中‘的’的語法意義有結果義的痕跡,與動態助詞‘了’有同步引申的關系”。
完成態助詞“得”來源于獲得義動詞“得”,這是沒有異議的。但在助詞“了”已然成為其完成態助詞的主要承擔者的情況下,為何又會出現一部分的“得”來表示此語法義呢?這并不符合語言的經濟性原則。而且,我們從文獻中可以發現,在某些相同環境的文本里,動態助詞“得”和“了”是可以隨機出現的。這一現象在晚唐和宋時期較少,到了元末明初的《水滸傳》卻大量浮現:
(7)a. 呼延灼聽得,連忙跳將起來,提了雙鞭,走去屋后問道:“你如何叫屈?”(水滸傳·五十七)
b.宋江聽了,便勸道:“賢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結。”(水滸傳·三十三)
(8)a.正憂悶間,只見門吏報道:“東京太師府里差府干見到廳前,有緊急公文要見相公。”府尹聽的大驚道:“多管是生辰綱的事。”(水滸傳·十七)
b. 林沖聽了大驚道:“這三十歲的正是陸虞候。那潑賤賊也敢來這里害我!休要撞著我,只教他骨肉為泥!”(水滸傳·十)
(9)a. 劉唐道:“……見今山寨里聚集得七八百人,糧食不計其數。只想兄長大恩,無可報答,特使劉唐赍書一封,并黃金一百兩相謝押司,并朱、雷二都頭。”(水滸傳·二十)
b.阮小二道:“……這幾個賊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搶擄來往客人。”(水滸傳·十五)
(10)a. 智深提了禪杖便走,早來到寺前,入得山門看時,端的好一座大剎。(水滸傳·六)
b.何九叔覷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待要胡盧提入了棺殮了,武大有個兄弟,便是前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水滸傳·二十六)
以上的四組例子,(7)組均是“聽+X”的形式,“得/的/了”直接附于動詞“聽”之后。(8)組還是“聽+X”,但“聽+得/了”是用于連謂結構“聽+X+大驚+道”,表示前一動作完成后出現了什么情況。(9)組是“聚集+X+數量名”結構,相同的語義、相同的結構,分別用了“得”“了”。(10)組X前是“入”,此外書中還有“到/過/出”等+X+處所詞,這是最符合劉堅(1992)所說“得”前的動詞是具有趨向性的。
這些同形結構句式的存在,一方面更加證明了助詞“得/的”有相當于動態助詞“了”的功用,另一方面卻又無法解釋為什么這兩者可以并行存在。
劉堅等認為趨向動詞后的“得”常常具有動態義,徐陽春等認為常處動賓之間且不可省去的“的”即具有時體義。從現實語料來看,前者似乎把范圍限定得稍窄,后者又放得過寬。首先,如果“得”之前的動詞是具有“取得、獲得”義的,那么這里的“得”有時會作為并列動詞形成連謂,或者常常留有動詞“獲得”的痕跡作為前一動詞的動相補語。如:
(11)師說偈已,化火三昧而燼其體。弟子彌遮迦收得舍利,斑荼山中起塔供養,時當此土姬周第十五主莊王七年已丑歲矣。(祖堂集·卷第一·第五祖提多迦尊者)
(12)師便過鍬子與隱峰。隱峰接得鍬子,向師劃一下。(祖堂集·卷第四·石頭和尚)
例(11)中師身焚盡后,弟子“收取得到”了一些舍利并供養起來,此“得”的動詞義還很強。例(12)中前一句說是師傳遞鍬子給隱峰,隱峰“接到”了。此“得”還是具有“得到”義,但相比較例(11)而言已經有所弱化,為動相補語。
當“動+得(+賓)”中的動詞不含有“取得、獲得”義時,它后面所跟的“得”的意義便進一步虛化,只能說明前一動作已“完成”,可視為動態助詞。如:
(13)報慈拈問僧:“作摩生道,則得不屈得古人?”僧對云:“這個僧將狀出去。”(祖堂集·卷第十五·歸宗和尚)
例(13)的“得”前是“屈”,此動詞完全沒有“獲得、得到”義,句中“得”表示對賓語動作的完成,是為動態助詞。張其昀(2005)在對揚州方言“得”進行研究時也說過,揚州話的完成體標記“得”僅出現于表“消極”義的句子里。但是從上文例(7)-(9)來看,同樣語境下出現在動態助詞“得”“了”前的動詞,并不一定是具有趨向義或者是消極的。我們選取從晚唐五代到明朝時期的幾部口語特征較明顯的七部著作作為統計代表,觀察其中動態助詞“得/的”出現的情況:
由表1可見,“得/的”作動態助詞在元代之前雖有,但并不多。到了《元刊》里面,其之前出現的動詞種類增多至二十多種;到了《水滸傳》時代,之前可出現的動詞多達五十余種;而到了《金瓶梅詞話》,完成態助詞“得”幾乎已消失不見,書中所有表完成態的助詞幾乎都是由“了”“過”承擔。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水滸傳》成書于元末明初,《金瓶梅詞話》成書于明末,大概兩百年的時間,《水滸傳》中使用得最多的表完成態的“聽得”(96例)、“到得”(69例)、“出得”(20例)等說法在《金瓶梅詞話》里幾乎不用,通通大量使用現代漢語中所使用的“聽了”(247例)、“到了”(138例)、“出了”(46例)等。
(14)經濟聽了,便道:“咱家鋪中諸樣藥都有,倒不知那幾莊兒墜胎,又沒方修合。”(金瓶梅詞話·八十五)
縱觀所有列舉的這些可以帶完成態助詞“得”的動詞,除了有趨向義的動詞和有消極義的動詞外,其他如大量出現的“聽”,還有“吃”“買”“商量”“稟”等,既沒有趨向義,也沒有消極意義。尤其是一些有獲得義的“買”“吃”“存”等,雖在書中出現的情況不多,但確實也存在于出現完成態助詞“了”的平行句中。它們從語法位置上也說明了,“得”可以出現在動態助詞的位置,和“了”可能只是語音上的一種互轉。試比較:

表1 完成態“得/的”在七個文本中前面出現的動詞
(15)a. 且說閻婆下樓來……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子,鮮魚嫩雞肥鲊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水滸傳·二十一)
b. 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鵝、肥鲊、時新果子之類歸來。(水滸傳·四)
述補結構的意義在于用補語來補充說明動作行為的結果、趨向、狀態、程度、可能性以及時地等,其補語除時地補語外一般是謂詞性成分。針對補語的不同功能,可以有結果補語、趨向補語、狀態補語、程度補語、可能補語(包括可能結果補語和可能趨向補語)、數量補語、時地補語等。現代漢語里可以帶“得”的述補結構只有三類:1.動詞/形容詞+得+狀態補語。2.動詞/形容詞+得+可能補語。3.形容詞/動詞+得+程度補語。*參照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概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200頁;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增訂五版)下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74~75頁,“補語總表”。蔣在書中僅歸納了“1.”“2.”兩種情況。黃、廖提出程度補語中的“很、慌”等前面必有“得”,但認為像“吃得完、看得出來”這類可能補語里的“得”不是助詞。《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將用在動詞后面,表示“可能、可以”意義的“得”都作為助詞解釋(詳見其P272,“得·de”)。我們認為甚為不妥。像“她去得,我也去得”、“我們一步也退讓不得”這樣的例子,“得”和“不得”都是做前面動詞的可能補語的,而虛詞是不作為語法成分而存在的。而且“去得”“不得”中的“得”在普通話中也從不念為輕聲。
近代漢語的文獻中也可見“動+得+數量補語”和“動+得+時地補語”的情況,雖總體來看不是太多,但此現象也不容忽視。例如:
(16)九日又奏札曰……諸統制欲于瀕江掘塹,闊一丈五尺,深八尺,以防虜兵奔沖上岸,及更夜潛渡之寇,見役丁夫開得數百丈,以士衛內堤,軍官立于堤上,既有所捍蔽,又無遁心,可以固守也。……(三朝北盟會編·趙甡之·中興遺史)
(17)宋江……吃了一驚,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干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水滸傳·二十二)
(18)正說之間,只見一個人從閣子外搶將入來,劈胸揪住公孫勝,說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靈,你如何商量這等的勾當?我聽得多時也。”(水滸傳·十五)
例(16)為“動詞+得+數量補語”,這在現代漢語中只能說“開了數百丈”;例(17)、(18)均為“動詞+得+時地補語”,現代漢語只能表述為“系在腰里”“聽了多時”,而(17)若要表示完成義,助詞“了”反而要加在介詞“在”的后面。若說(17)的“得”還可以理解為“能夠”義,帶有助動詞的性質,例(16)、(18)句中的“已然”意已經十分明顯了。

表2 表完成態的“得/的”在此兩種結構中的分布
由表2可見,完成態助詞“得”后接數量補語或時地補語的情況,主要僅集中在《水滸傳》這一時期。劉堅(1992)也討論過此類例子,而他所援引的例子也多出自明代文獻。在這兩種結構中,“得”后加數量補語的語義主要是說明前面動作的次數,“得”后加時地補語主要是說明動作延續的時間或到達的地點。這三種語義,其實也都蘊涵了一種“達成”義。具體情況如下:
可以與“得”結合帶上數量/時地補語的動詞雖不算少,但用例卻都不多。與之相對照,《水滸傳》中使用動詞+“了”+數量/時地補語的結構,分別有吃(128例)、斗(44例)、走(89例)等,遠勝于使用“得”。“得”本身帶有的結果義加之與“了”音近,使得“得”也可以在這兩種結構中小概率范圍出現。但也正是因為它的使用并不能與“了”進行互補分布并進而與之抗衡,才導致了它在短時期的使用以后又走向了衰亡。蔣紹愚(2005)在解釋動結式和動趨式“V得C”消失的原因時提出:“這樣一種帶‘得’表示動作結果或動作趨向的‘V得C’……消失的原因,也許就因為它和表示結果或趨向的‘VC’太接近,因而成了一種多余的格式。”[5]同樣適用于解釋此種“得”消失的原因。
而將《老乞大》三個版本相互進行對照更加可以驗證,隨著時代的發展,完成態的助詞“得/的”被動態助詞“了”逐漸取代,甚或消亡的歷程:
(19)a. 似這般價錢,其實著落不得。我依著如今實直的價錢說與恁。兩家依著我說,倒的去如何?(古本老乞大)
b. 似這般價錢,其實賣不得。如今老實的價錢說與你。兩家依著我說,交易了如何?(老乞大諺解)
(20)a. 過的義州,漢兒田地里來,都是漢兒言語。有人問著,一句話也說不得時,教別人將咱每做甚么人看?(古本老乞大)
b. 過了義州,到了中國地方都是官話,倘有人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別人將我們看做何如人?(重刊老乞大諺解)
同樣的意思,元初的《古本老乞大》“的”用作完成態助詞出現了3次,明初的《老乞大諺解》出現了1次,其余都用“了”代替,而到了清朝的《重刊老乞大諺解》,已經相當于現代漢語官話了。
表3完成態“得”在此類結構中前面出現的動詞

句法結構語料 動+得+數量補語動+得+時地補語總計(種)《三朝北盟會編》(白話部分)開(1)/1《水滸傳》行(3)、打(2)、躅(1)、擦(1)、敲(2)、吃(1)、飲(1)、煮(1)、走(1)、斗(1)、赴開(1)過(3)、聽(2)、斗(2)、住(2)、進(1)、行(1)、逃(1)、走(1)、躲(1)、系(1)、死(1)、捱(1)、孝敬(1)21
總之,近代漢語口語助詞“得”與現代漢語共同語的“得”語法特征不盡相同,它的分布更加廣泛。除用于作為補語標記連接狀態補語、可能補語、程度補語外,“得”還可以作為完成態助詞后接賓語、數量補語和時地補語,甚至可以處于分句句末平分動態助詞“了”之秋色。“得”的完成態助詞功能興盛于15世紀,又消亡于16世紀末期,它之所以得以運用,有耐于其動詞“獲得”義的演變及與在近代漢語同時期迅猛發展的完成態助詞“了”的音近;而其經過不長的歷史時段又完全被“了”“過”等替代,亦因其在同類語法地位上整體處于冗余狀態。但是,“得”的完成態用法還散布在一些現代漢語方言中,理解它的產生及演變軌跡,可以更好地解釋現代漢語方言口語的特征及形成原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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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馮雪東.現代漢語“VP的NP”結構探源[J].學術交流,2012,(11):169.
[4]朱德熙.說“的”[J].中國語文,1961,(12):1.
[5]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概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