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京連續(xù)待了十幾天后,我雖然沒有感到厭倦,卻也明顯察覺到了商業(yè)的熱情和消費的壓力。哪怕是在博物館和美術(shù)館,結(jié)束參觀后,總會身不由已按照既定的游覽路線自然經(jīng)過售品中心,而陳設(shè)其中的文化創(chuàng)意衍生品又實在豐富琳瑯而且精致,由不得自己不動心。購物當然快樂,不論所買的物品是即刻使用還是將來備用抑或是永遠沒有用武之地,買的動作總會激發(fā)多巴胺分泌,而此時此刻,也就意味著第一塊多米諾骨牌被推倒了。
像日本從唐宋繼承來的美學(xué)傳統(tǒng)一樣,東京的商業(yè)確有其獨特的古典秩序。具體消費行為產(chǎn)生的時候,作為買方,輕易就會從賣方示于人前的禮貌中接收到慰心的美感,并且愈發(fā)沉浸其中。
不得不說,消費也有意亂情迷的時候,它的舒適度極高,盡管略有緊張和遲疑,盡管事先有對陷人斯德哥爾摩癥候群的擔心與準備,可是,只要參與了,就難以理性地置身事外。那是一種令人舒服的快慰,日子久了,我甚至覺得這種情狀下的消費更多是為了迎合對方,而非自己。
因此,一旦遇到與自己的內(nèi)心DNA匹配的消費場域,迎合對方的機械性就一掃而空了,便再也不顧忌對方的感受,取而代之的是小孩一般的天馬行空與怡然自得。
2017年最后一天,我在表參道偶遇一家位于一棟建筑負二層的二手店。踩著臺階進去,一個臨街櫥窗展陳的放大空間豁然呈現(xiàn),一件件過時的商品像博物館的古董一樣小心翼翼地陳列在貨架上,仿佛一個又一個衰老卻依然保持著體面的優(yōu)雅靈魂。諸多靈魂中間,我看到一雙香奈兒鞋子,并被她勾去了一半靈魂。
不知道她經(jīng)過了幾個人的腳,更不清楚她走過的路究竟有多長。總之,在那雙香奈兒身上,時間的長度已經(jīng)不易分辨了,而時間的灰塵卻怎么也清掃環(huán)清,雖然經(jīng)過了仔細處理,但是鞋身的褶皺怎么也抹不平,一步一步都留在了那里。
時間究竟有沒有生命力?如果有,真是可怖的事情;若是沒有,那么,過去的一切豈不是不真實?若不是還要繼續(xù)前行,我非常愿意長時間待在那個地下二層的二手空間里信馬由韁,想象每一件與時間有著不解之緣的衣服、領(lǐng)結(jié)、鞋子、茶杯、煙斗、袖扣、鋼筆、口紅的曾經(jīng)和將來,獨獨不關(guān)心她們的現(xiàn)在。
幾天后,我從北赤羽站浮間口走出來,鉆入東京的深夜,聽見從遠處傳來賣烤地瓜的唱賣聲。大約當時餓了,我覺得唱賣聲清透悠長,好像穿越了舊時光而來。于是,順著燈火走去,我靠近車,車靠近我。看到我的示意,車停了下來,走下一位胡須粗糙花白的中老年男人。他摘下帽子,戴好手套,從古法烤箱中為我挑取了兩塊,然后告訴我價錢。比劃著,我們聊了幾句,待我離開時,這位樣貌酷似美國西部牛仔的日本人又附贈了一小塊地瓜給我。
我拎著裝在牛皮紙袋子里的烤地瓜穿過剛剛揭幕不久的2018年,邊走邊想。難過又溫暖的感慨是,紅皮黃瓤的茨城紅薯不僅是我小時候的地瓜味道,更重要的是,它重演了一種似曾相識的場景,再現(xiàn)了一種少小老大的路徑。看上去,不變的是空間,變老的是時間;一轉(zhuǎn)念,變老的是空間,未變的是時間。等到通會之際,時空實際上一起老了。
事后琢磨,在東京因消費而起的這些感受、這些漫想都是書中的某些道理,我應(yīng)該在不止一本書里讀過。不過,看書知道是一回事,在生活中明白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