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儺影，走進神秘的固義儺戲

抽腸剝皮捉黃鬼，太行古村傳古風

群山環抱的固義村，萬籟俱靜，淡淡的月光如同一層薄霧撒在固義村的上方，星星點點的彩燈像一只只眼睛窺視著黝黑的大山。借著月光和村頭農戶家門前星星點點的燈籠，走近村頭，一座磚石壘砌的閣樓出現在面前，門洞兩邊懸掛兩只大紅燈籠，在凄冷的夜風中像個醉漢一樣隨風搖晃。借著燈籠的余光隱隱約約看到村頭門洞之上石匾上鐫刻著“故亦”兩個拙樸的大字，兩邊分別是蒼勁有力的“威鎮”“山河”四個大字。

穿過閣樓進村，隨著稀稀拉拉的人流，進入李家祠堂。院子里已經聚了很多村民，參加儺戲表演的幾個年青演員正在化妝師的幫助下勾勒臉譜。化妝師告訴我，他現在化妝的白面濃眉鋼髯的角色是白袍探馬和黑袍探馬，在表演中要騎著騾馬迎神，另外還有兩個臉部用黑白灰條紋勾勒的是大小鬼，負責踏街驅邪捉黃鬼。約3點半鐘演員化妝完畢，這時李家祠堂門外，騾馬頭已將騾馬準備完畢，黑白探馬及大小鬼等穿戴整齊，化妝完畢，院中燒燃起熊熊烈火。隨著李增旺社首一聲令下，大鬼、二鬼、跳鬼呼嘯著躍過火堆，在20名手持柳棍的村民的簇擁下出了院子，開始沿著大小街道踏邊，驅逐藏在村中的邪祟。背插靠旗、身穿鎧甲的黑白探馬接過馬夫遞過的韁繩，翻身上馬，右手高舉馬鞭，在馬夫的引導下，一言不發分別向東西方向出村，開始巡街迎接各路神仙。

現在雖然是嚴寒時節，那踏邊的大鬼、二鬼卻都身披虎紋單衫，敞胸露懷，灰白色的縷縷鋼發徑直上豎。他們倒背雙手，邁著剛勁的步子，雄赳赳、氣昂昂走在隊伍前面，威風凜凜，神氣活現。他們時而沖到觀眾面前，高舉雙拳，昂首挺胸，展現自己不可一世的勇氣，一會又突然停了下來，站在街中間，不住地扭頭側耳細聽，仿佛在探聽四周的動靜是否有鬼祟作怪。那身穿韃子衣，面蒙黑紗，頭戴斗笠形深藍帽子的跳鬼左手高舉令牌，右手揮舞折扇，一路不停地蹦蹦跳跳，雙腳向后踢得很高，仿佛都要踢到屁股。隨著跳動步伐的節奏，跳鬼左右手動作夸張地揮舞著，根本不像是在扇扇子，倒像是翩翩起舞，給踏邊活動帶來了幾許喜氣。那些簇擁著三鬼的年輕后生們揮舞柳棍，口銜呼哨，不時地配合著三個鬼的表演高呼“柳公、柳公”，匯成陣陣洪流回響在固義村上空。與熱鬧的三鬼踏邊活動相比，迎神的黑白探馬則顯得冷清許多，他們單人匹馬，各自威風凜凜地端坐在馬上，高舉馬鞭，面無表情，分別由馬夫牽引，有條不紊地沿著固定的線路巡察請神，所經之處也無觀眾圍觀喝彩。踏邊的三個鬼和迎神的黑白探馬各自沿著特定的線路分別進行，雖然看似漫無規律，可是他們卻在縱橫交錯的街巷里來回穿梭，從不碰面，不覺令人驚奇萬分。如此踏邊三遍后，黑白探馬及大鬼、二鬼等一起到仙殿，向眾神稟報各處邪祟已經驅除盡凈，各路神靈已經到來，差事已經完成，儺戲節目可以開始。

7點時分，天也漸漸變亮，村內村外的人也越聚越多，街道邊、房頂上都擠滿了觀眾，四大社的賽戲隊伍、表演隊伍都聚齊在前街兩側，大家翹首期盼等待精彩的“捉黃鬼”大戲上演。“旗牌傘扇紅油棍，金瓜鋮斧朝天蹬，也有刀來也有槍，龍頭鳳尾把嘴張。”浩浩蕩蕩的表演隊伍開始游街，前有鑼鼓開道，緊隨其后的是手持“回避”“肅靜”牌子的衙役和傘蓋、金瓜全副儀仗，最后是各村各社浩浩蕩蕩的花會隊伍。突然人聲騷動，大鬼、二鬼、跳鬼押解著黃鬼從村東的三教堂前進入道子，捉黃鬼隊戲開演了。走在前面的依舊是蹦蹦跳跳的跳鬼，緊隨其后的是手持鋼叉鐵鏈的大鬼和手持一把鋼刀的二鬼，他們押解的黃鬼身穿黃色馬甲和短褲，從頭至腳都涂成黃色，挽起的胳膊和大腿上深深嵌入四把鋼刀，傷口處鮮血淋淋。一路上大鬼、二鬼不時地做出探察追捕黃鬼的樣子，每到人群聚集的開闊場子，就要對捉到的黃鬼“斥責”一番，時不時還要揮舞手中的兵器向觀眾展示著他們的功績，展示他們的威猛雄健。那些手持柳棍的年輕人群情激昂，怒目圓睜，口中齊聲呼喊“柳公、柳公”不時揮舞柳棍，做出要群棍打鬼的樣子。這時的黃鬼垂首屈身，瑟瑟發抖，不時身往后仰、雙手上舉做投降狀。捉黃鬼隊伍在道子里不斷重復這些捉鬼的動作，每往復表演三通，道子就向西移動十多步，捉黃鬼隊伍走到哪里，哪里就群情激昂，高潮迭起！表演過程中不時有探馬來回巡邏，同時穿插竹馬、秧歌、鑼鼓等節目，精彩紛呈，熱鬧非凡。表演隊伍徐徐前行，反復前行直到西閣底下。

今年71歲的丁文科老人告訴我，大鬼、二鬼、黃鬼和跳鬼本來是哥四個，但是老三“黃鬼”終日游手好閑、為非作殆，無惡不作、欺負弱小、虐待父母。為了還一方平安，閻王便派大鬼、二鬼和跳鬼哥仨下幾捉拿老三黃鬼，還百姓以安寧。大鬼和二鬼疾惡如仇，立場分明，老四跳鬼則自幼和老三關系最好，所以在押著黃鬼游街示眾過程中，始終在“黃鬼”的前面不停地蹦跳，顯示出其心中的不安和矛盾，但最后還是正義戰勝了兄弟情誼，一起將“黃鬼”繩之以法。

11時左右，隊伍來到村南干涸的南洺河灘上，此時的河灘人山人海，鑼鼓喧天，南洺河灘上，藍天作幕，河川作臺，生命與自然在此激情交融，展現出一副雄渾壯闊的太行賽戲的巨幅畫卷。各社也在河難上高高搭起了賽戲臺，展演著儺戲。賽戲結束后，人群涌到斬鬼臺前黃鬼被大、二鬼押至閻王臺前，閻王宣判：“左有鬼司右曹官，觀看眚僨在眼前。十殿閻君我為首，敕封護國武殿員。奉了玉帝之旨，命我捉拿眚僨，梆到南臺，抽腸剝皮”，站在臺前左側的“掌竹”吟誦：“勸世人父母莫欺，休忘了生爾根基。倘若是忤逆不孝，十殿君難饒于你。命二鬼繩拴索邦，到南臺抽腸剝皮。若知隊戲名和姓，十殿閻君大抽腸。”誦畢，黃鬼被押上斬鬼臺，此時群情激憤，禮炮齊鳴，場外燃起濃濃的黃煙，“黃鬼”被剝皮抽腸，罪大惡極的黃鬼得到了應有的懲罰，象征著正義最終戰勝了邪惡，百姓沉浸在懲惡揚善的歡娛之中。

固義儺戲中國戲劇的活化石

午飯過后，人們稍事休息，東閣鑼鼓喧天，精彩的儺戲在“固義儺文化活動中心”又輪番上演。今天下午演的儺戲是《吊掠馬》。臺中間是一張方桌子，關平周倉肅立桌子兩邊，身披綠色蟒袍，面戴棗紅色面具的關羽則端坐其上，腦門上系一呆碩大的大紅色繡球，神秘威嚴之中仿佛又讓人感到一絲喜氣。臺口左邊肅立掌竹，身穿大紅蟒袍，頭戴赤金幞頭，右手持一把竹竿做的“戲竹”，神態壯重，不語自威。

“一樹梨花開滿園，旌旗下動攪旗幡，若知天下無司馬，太平人賀太下半年，少打傷人劍，常磨克已刀，萬物憑天理，災禍自然消。”隨著掌竹一通開場白，拉開了儺戲《吊掠馬》。那掌竹肅立臺口，吟誦著唱詞掌控儺戲的進程，“一言未盡探神來也，將軍上陣納銚期，渾身上下緊相隨，上條腿一似追魂馬，報于威靈上圣知。”掌竹一邊吟誦詞唱詞，同時導演著劇情：顏良之子顏昭叫陣漢營，關羽出陣不出三個回合大敗顏昭。當掌竹停止吟頌唱詞之時，鼓聲便響起，演員隨著鼓聲的節奏進行表演。整部劇情不長，儺戲的表演也只是幾個簡單的動作，表演完后，掌竹開始介紹關羽的生平事跡：“將青銅刀銀樽玉把，單行動鬼神皆怕，因為他正直無私，武安王當壇坐下，奉祭尊神，作一掠馬隊戲，若問此段隊戲出自何朝，出自三國演義。三國演義時里，這老爺家住蒲州謝涼人士……”

劇情很短，掌竹吟誦唱詞沉穩壯重，抑揚頓挫，演員表演動作簡單古樸，神秘舒緩，仿佛在表演太極推手一般，一下子將人上越千年，回到致身遠古洪荒年代。每至掌竹吟誦唱詞之時，鼓聲驟歇，臺上的演員都靜立不動，有些臺下閉了眼，用耳朵在聆聽掌竹的頌詞道白，靜心與他們心中的神靈其鳴;及至鼓點響起之時，他們都睜大雙眼，隨著鼓點和劇情心潮澎湃，跌宕起伏。不管是耄耋老人還是黃牙少兒，他們血管里仿佛都流淌著儺戲的基因，這些劇目他們不知看過多少遍了，但是他們都依舊那樣聽得如醉如癡，看的那樣津津有味。

扮演掌竹的李中偉告訴我，固義儺戲分賽戲和隊戲兩種，隊戲是沿街表演供村民們觀看的，賽戲是祭祀酬謝神仙演出的，固義村的儺戲除了《捉黃鬼》是隊戲其他都是賽戲。掌竹是儺戲中非常重要的一個角色，在請神、送神和祭祀過程中擔任司儀，主持祭祀的儀式，在儺戲表演中擔任吟頌唱詞，介紹人物、陳述劇情，引導所有角色開場、表演及退場，起著總導演的作用。他手中的竹竿子長二尺，竹竿上部劈成28根細竹篾，代表28星宿，借以與上天與各路神仙溝通。早期戲曲中說唱與表演是分開的，說唱者被稱為“掌竹”，掌竹是唐宋樂舞“引舞人”和宋金雜劇“引戲人”“竹竿予”的遺存，隨著戲劇的發展，“掌竹”這一角色早已不復存在，但在固義儺戲中它被保留了戲劇發展的原始形態，因此固義儺戲便被稱為有中國戲劇“活化石”。

祭祀古風傳久遠和風細雨潤心田

第二天早上約8點鐘，祭祀人馬在李家祠堂門前陸續聚齊后，李增旺帶領大家出了南閣向村南的南洺河灘出發，開始了今天的蟲蝻王和冰雨龍王的祭祀儀式。前有鑼鼓開道，后有旌旗儀仗助威，最后面的是掌竹、社首執事、城隍、土地、曹官、五道神、綠臉小鬼及手捧祭品和村民。冬日的早上，寂靜的南洺河上空依然籠罩著濃濃的晨霧不肯離去，一行祭祀人馬在崎嶇不平的河灘上逶迤前行，幾十米外都不見人影，七零八落的鑼鼓聲讓冬日的太行山更添了幾分肅殺和悲涼。穿過河灘來到岸邊一處高地，點起香燭，插在地上，將五色紙旗插在會場周圍。掌竹吟唱道：

昨日天邊阡值神，馬蹄踏碎四方云。

前有小鬼來引路，后有曹官司緊跟上。

土地五道值神司，縣城隍祭蟲王。

祥云靄靄空中轉，鮮花果品神前獻。

奏一曲蕭韶美樂，請哩尊神登寶殿。

吟唱完畢，村民鳴炮三響，鼓樂齊鳴，向四周潑灑遍撒帶來的米面水，社首李增旺代表向蟲蝻王敬獻表文：

社首李增旺暨領合社人等謹以香燭品物之儀，致祭于八蠟一切神位前日，維神至靈，禱無不應，求無不通，飛蟲遠去，百谷告成，恩覃眾圣，澤及下民，伏冀神鑒，察茲微忱。然后焚燒黃標紙及表文，眾人磕頭跪拜折回村子，原班人馬馬不停蹄又向村北的田地里而去祭祀冰雨龍王。與祭祀蟲蝻王的儀式相近，依舊是敬香、上標、焚燒黃標紙等，所不同的是祭祀過程中還要敬獻一只白色的活公雞，將公雞的頭的頭剁下來，扔向西北方向的遠處，以表達對龍王的敬奉之情。如果說前面的請神、捉黃鬼、賽儺戲是固義儺戲的前奏，是人神其娛的激情綻放，那么對冰雨龍王、蟲蝻王的祭祀則是固義人對來年愿景的真情道白，他們用他們的方式祈求冰雨龍王和蟲蝻王保佑全村人在新的一年里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蟲害不生，百病不侵。

祭過蟲蝻王和冰雨龍王后，社首李增旺與大家一道抬著白眉、白面、赤峰三位三郎的神像送到南山下的奶奶廟，安放于圣殿之中，焚香上表，磕頭跪拜完畢，元宵節的儺戲就此告終。“本壇巍巍，圣眾合坐，眾神圣駕回宮之余，高展電目之光，俯察愚蒙之隱，務賜千祥之福，亦除五瘟之災，恩覃于三界福臨人間，凡蒙圣惠，無不輸誠，恪具完表，謹此告終。”

送神結束，已到中午，村民們將一應道具送到李增旺家的西房里，李師傅一邊整理道具一邊給我介紹固義儺戲的情況。祭祀活動和儺戲表演從正月十四請神開始到正月十七送神，雖然只有四天的時間，但是實際從臘月起社開始，儺戲的準備工作就開始張羅了。鼓樂班的鑼鼓練習，儺戲演員們操練節目背誦臺詞，后勤組籌款和物資準備，一進臘月，大家都按照輩輩相傳的分工各司其職，任勞任怨，不拿一分錢報酬，只有黃鬼這個角色給付一些報酬，因為大家認為黃鬼這個角色不吉利，所以一般都是從外村請無兒無女的貧困戶擔任黃鬼這個角色。他擔任這個社首，自己貼工貼錢，不僅一分錢報酬也沒有，而且還要比別人多付出很多精力。擔任這社首不為別的，只為老一輩留下來的儺戲這項傳統文化能傳承下去。

萬物有靈，敬畏神明，只要是和生活、生命有聯系的神祗，固義人民都發自內心地真心加以供奉。大家自覺自愿地參加儺戲表演，祈求神靈保佑全村一年里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百病不生，平平安安，他們通過參與捉黃鬼、觀看捉黃鬼，接受多行善事、尊老愛幼的道德教化，傳承著中華民族天人合一、和諧其存的樸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