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對志在成為“二戰”后日本累計任職時間最長的一位首相的安倍晉三來說,過去12個月的執政體驗猶如坐過山車。一方面,隨著自民黨在2017年10月22日的眾議院選舉中再度斬獲大勝(拿下眾議院465個議席中的284席),并且黨代會在2017年3月的東京會議上同意將總裁任期延長為3屆共9年,安倍以“總理總裁”(黨首兼首相)的雙重身份繼續執政至2021年似乎已屬理所當然。在2017年內躋身“累計任職2000日俱樂部”、鞏固在現代日本政治史上排名第五的位置之后,如今的安倍正朝著半個多世紀以前的紀錄發起沖擊。天普大學日本分校(TUJJ)亞洲研究部主任杰夫·金斯敦(Jeff Kingston)教授告訴本刊:“安倍已然成為日本歷史上集權程度最高的一位首相。和2006~2012年‘七年七相的動蕩狀況相比,他在黨內外都缺少有力的挑戰者。”美國《彭博商業周刊》在今年3月的專題文章中,甚至將安倍的執政穩固程度與普京相提并論。

2014年9月,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夫人安倍昭惠在東京首相官邸接受路透社采訪。在2017年曝光的森友學園購地風波中,安倍昭惠是相當重要的中間人
另一方面,隨著涉及安倍本人及其妻子的“森友學園丑聞”“加計學園風波”在2017年接踵爆發,因經濟回暖帶來的內閣支持率上升,迅速逆轉為對安倍本人的質疑和反感。進入2018年,上述丑聞出現進一步升級。3月2日,一直密切追蹤森友事件的《朝日新聞》再度曝出猛料:為避免安倍夫婦在丑聞中扮演的角色被公眾察覺,財務省篡改和刪除了14份與森友學園購地事件有關的公文,涉及310處字句。直接卷入這一“改篡”事件的國稅廳長官佐川宣壽在3月9日宣布,將自行罰減未來3個月的薪水(每月20%)以示負責,并旋即引咎辭職。另有一名原近畿財務局職員在3月初迫于壓力而自殺。3月12日,財務省正式向國會承認了“改篡”事件的存在。盡管安倍本人在3月14日的國會發言中堅決否認篡改行動系出于他本人的授意,并駁回了黨內呼吁丟卒保車、要求財務大臣兼副首相麻生太郎辭職的動議,但輿情的變化還是在支持率的消長中一覽無余。3月26日《朝日新聞》公布的民調結果顯示,高達48%的受訪民眾認為安倍內閣應當辭職謝罪,超過依然表示支持的39%;對安倍本人的支持率則滑落至32.6%,距離30%的倒閣“安全線”僅剩咫尺之遙。

2018年3月16日,要求安倍內閣總辭職的東京示威民眾與警察發生沖突。在3月12日,安倍本人被迫就財務省篡改森友案件公文一事向全體國民公開道歉
從3月22日到4月5日,《周刊文春》連續以“安倍首相夫婦的犯罪”“安倍首相夫婦的罪與罰”和“安倍政權的‘黑暗統治及揭露昭惠夫人的謊言”作為封面標題,對森友學園丑聞做出三期長篇跟蹤報道,大有掀翻永田町(政府街區所在地)、將安倍直接打倒在地之勢。逼得四面楚歌的首相不得不祭出奇招,將對朝鮮和歐美的外交“破局”作為轉移視線的手段。3月29日,安倍心腹、內閣官房長官菅義偉放出風聲:日本正在尋求與朝鮮舉行兩國首腦直接會談,時間可能在今年6月初,地點將選在北京或平壤。外務大臣河野太郎隨后確認了這一消息。接著從4月中旬起,在大約兩個月的時間里,安倍將陸續經歷第二次訪美之旅、中日韓首腦東京會談(5月上旬)以及加拿大G7峰會;朝韓、美韓首腦會談的相繼進行,也會顯著分散日本國民對森友事件后續調查的關注,將節節走低的內閣支持率暫時凍結起來。但在今年9月的黨內總裁選舉中,安倍能否順利過關,多少令人生疑。現任總務大臣、原自民黨總務會長野田圣子已經多次流露出參與“大位”角逐的意向;相較群龍無首的在野黨,能否擺平執政黨內部的反對勢力,才是安倍繼續執政最現實的麻煩。
早在2006年安倍第一次登臺組閣之時,媒體對他那位“不走尋常路”的夫人就產生了異乎尋常的興趣。原姓松崎的安倍昭惠出生于東京的商業豪門之家,自幼備受寵溺。她的外曾祖父森永一太郎在明治年間創辦了日本第二大糖果制造企業森永制果株式會社,父親松崎昭雄(森永一太郎的外孫女婿)曾任森永會社高管超過20年之久,就連和安倍晉三的戀情也是“男追女”模式,甚少挫折。1987年與安倍結婚后,昭惠曾以Akky為藝名在丈夫的老家山口縣擔任電臺音樂節目主持人近5年之久,在男尊女卑之風盛行的日本是罕見的異數。兩人至今未有子女,亦不接受過繼后嗣,一反過去日本政商聯姻的傳統,屬于“丁克”新人類。
受家世和性格背景影響,安倍昭惠在支持丈夫的政治事業方面也不甘于只做“賢內助”,而是頻頻高調露面,直接對傳媒發聲。她的大小姐做派和表現欲十足的言行滿足了公眾對永田町神秘內幕的好奇心,一時成為媒體競相追捧的寵兒;但由于拋頭露面過于頻繁,昭惠也將自己脫離民眾、缺乏分寸感的缺點暴露得淋漓盡致,以至于頻頻為首相府“招黑”。2015年,曾有娛樂雜志爆出安倍昭惠在自己開設的居酒屋中與友人狂飲爛醉,甚至不避嫌疑地親吻參加聚會的搖滾樂手布袋寅泰,引起路人側目,釀成轟動一時的“外遇門”風波。此次引發政壇動蕩的森友事件,同樣系因安倍昭惠而起,成為“夫人政治”累及丈夫政治生涯的最新案例。
2013年9月,總部設在大阪府的私立教育企業森友學園向財務省近畿財務局提出申請,要求在大阪府的豐中市購買一塊總面積8770平方米的國有土地,以建造一所新的私立小學。這塊土地靠近伊勢機場,原屬大阪航空局所有,在2011年曾被大阪音樂大學以7億日元的價格提出競標,但被航空局以“至少需要9億日元”為名駁回。2012年航空局對土地原址進行地質評估時,發現此處在上世紀70年代曾被用作建筑垃圾填埋場,砷、鉛等有害物質超標,需要進行額外的垃圾清理和土壤除污作業,因此擱置了開發計劃。但在森友學園提出購地申請后,財務省卻在極短時間內完成了目標地塊的交割,而且價格低到令人不可思議——根據《東洋經濟新聞》2017年2月的報道,近畿財務局在2016年中做出的評估報告將該地塊估價為9.56億日元,同時卻又將清理地下垃圾和土壤除污作業的成本評估為8.22億日元;換言之,森友學園只須在10年內支付1.34億日元的差價即可拿下土地,相較2011年大阪音樂大學的報價低了七成之多。作為橫向對比,2010年豐中市政府曾購下毗鄰這一地塊、面積也與之相近的“野田中央公園”基址,最終價格卻高達整整14.23億日元!
更有甚者,根據森友學園和大阪府以及航空局達成的復雜協議,購地方甚至連這1億多的成本也不必實際支付。作為地塊原主和土壤污染的第一責任人(因其屬于機場附屬地),大阪航空局需要向森友學園支付總額近1.32億日元的除污津貼和300萬日元的間接損失補償金,已經與1.34億日元的購地價格大致持平。而森友方面還以“新建木制環保校舍”的名義向國土交通省和大阪府申請了1.02億日元的施工、綠化補貼,等于分文不出還凈收1億日元。而根據《朝日新聞》在2017年2月對森友學園時任理事長籠池泰典的采訪,森友方面實際開銷的垃圾清理和土壤除污費僅為1億日元;一來一去,竟造成超過8億日元的國有資產流失!
名不見經傳的森友學園,敢于如此大膽地染指國有土地,并在大阪府和財務省獲得一路綠燈的待遇,與其經營者和安倍昭惠的私交具有直接關聯。據籠池泰典2017年3月28日在參議院決算委員會接受質詢時交代,2014年初他結識正在為丈夫長期執政四處籠絡人心的安倍昭惠后,專門邀請其造訪森友學園經營的大阪市塚本幼稚園。2014年4月昭惠到塚本幼稚園視察時,籠池讓學童齊聲稱贊“安倍首相是守護日本的人”,使昭惠感動得當場落淚,兩人隨后關系急劇接近。森友學園提出對豐中市地塊的購買意向后,籠池以電話、傳真與安倍昭惠長期保持聯系,通過后者向財務省近畿財務局和大阪府提出關說。在2015年9月5日,安倍昭惠甚至專門給籠池帶來一紙袋共100萬日元的現金,表示這是“安倍首相給新學校的個人捐獻”。
出于對安倍夫婦的感激,在豐中市新地塊的小學開工之后,籠池泰典曾提出將其命名為“安倍晉三紀念小學”,并由安倍昭惠擔任名譽校長。在2017年初正式開學之前的招生宣傳和募款活動中,森友學園也公開打出“受到內閣總理大臣夫人褒揚”的宣傳標語,招搖過市。但隨著《朝日新聞》對購地疑案的報道影響日益擴大,安倍夫婦最終拒絕了命名該小學的提請,籠池則改為采用日本的古稱“瑞穗”,將學校的正式名稱定為“瑞穗之國紀念小學”。不過這所學校再也等不到招生開學的那一天了——2017年3月初,森友方面以“申請正式辦學的許可獲批希望渺茫,考慮到本學校旗下尚有幼兒園正在運營,需竭力避免不良影響擴大”為理由,撤回了“瑞穗之國紀念小學”的辦學申請,并稱籠池泰典已從學園管理層辭職。3月12日,近畿財務局宣布將索還并重新出售這塊被“瑞穗之國紀念小學”的爛尾校舍占據的國有土地,國土交通省也要求森友學園退還已經領取的超過5600萬日元的基建補助金。這出“夫人政治”的鬧劇,終于成為一地雞毛。
對出身豪門、家族成員至今仍手握森永制果會社大部分股權的安倍昭惠來說,在購地交易中中飽私囊自然不會是主要動機。相反,倘若籠池的證詞屬實,則安倍夫婦似乎還為新學校“倒貼”了百萬獻金。真正值得關注之處在于,安倍昭惠曾表態認可森友學園的教育方針,并認為結交籠池泰典、為其購地提供方便能對丈夫的長期執政起正面作用。而籠池泰典及其岳父、森友學園創始人森友寬,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以從事右翼民族主義宣傳而著稱。在森友學園旗下的塚本幼兒園,籠池泰典夫婦曾長期向不諳世事的幼童灌輸“忠君愛國”等復古理念和打著“傳統文化”幌子的軍國主義思維,近年來更建立了每周升國旗、唱國歌的“愛國心教育”制度。在日本民間社會往往被視為禁忌的舊帝國軍樂,在塚本幼兒園卻是經常被播放的背景音樂。在理事長籠池夫婦的親自監督下,不滿6歲的幼童們被集合起來背誦明治天皇1890年頒布的《教育敕語》,高呼“克忠克孝,億兆一心,世濟厥美”“義勇奉公,以扶翼天壤無窮之皇運”之類的復古右翼口號,甚至作為一種特色表演展示給前來參觀的政客和社會名流。在日常課業中,籠池及其妻子也會教唆懵懂的幼童樹立反華、反韓之類“愛國”觀念,令許多家長大感憂慮。一旦發現有家長及其子女對這種不加掩飾的右翼宣傳提出質疑,籠池就會糾集與自己有關的黑社會勢力、對對方施加人身威脅,強迫這些家長將自己的子女轉出學校。

2017年6月,森友學園前理事長、法人籠池泰典(右)與妻子在大阪家中接受記者采訪,為自己在購地丑聞中的責任辯護。當年7月31日,兩人因騙取政府補助金被逮捕
這樣一個言行荒腔走板的非主流人物,卻被首相夫人安倍昭惠居為奇貨,無疑契合了進入21世紀以來日本社會右傾化的總體氛圍。經歷了“失去的20年”之后,日本一度引以為傲的經濟優勢在體量巨大的中國面前已經相形見絀;失落和不安的情緒不僅蔓延于政界,在普通民眾中的影響也在逐步發酵。近年來,盡管要求修正憲法第9條、解禁集體自衛權的動議在民間往往遭遇五成以上的反對率,但贊成這類動議的比例同樣穩步上升到了三成左右,這與上世紀70、80年代日本舉國反對增加防務開支的潮流相比已是大相徑庭,足以印證日本的政治生態正在從總體上走向保守化。而周期性升溫的朝鮮核危機,實際上成為了安倍當局誘導和撥弄民意的宣傳工具,在局勢的反復升級和劇烈化之中,造成一種“日本亟需提升自衛力”的輿論導向。
2012年重新上臺之后,安倍晉三以貨幣貶值和量化寬松、擴張性財政政策以及復興民間產業投資這“三支箭”作為自己的經濟政策標簽;歷經5年多的發展,成功地將日本GDP增長率由2012年的0.9%拉升到了1.6%,勞動力參與率也由58.5%上升到60.5%。但和中日兩國經濟體量已然存在的巨大鴻溝相比,所謂“安倍經濟學”(Abenomics)的魔力不過是雕蟲小技。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2017年10月公布的數字,預計2017年日本GDP總量可折合為4.88萬億美元,雖仍位居世界第三,但僅相當于中國(11.94萬億美元)的40.92%;而在安倍第一次出任首相前夕的2005年,中國的GDP總量不過是2.29萬億美元,不足日本(5.03萬億美元)的46%。換言之,在中國經濟表現異常強勢、GDP總量膨脹近5倍之多的最近12年里,日本的慢性萎縮趨勢不僅進一步拉低了經濟體量,連帶還使兩國在全球格局乃至世界影響力的地位上發生了驚人逆轉。而在安倍第二次執政時期僅僅恢復到“小步快走”狀態的日本經濟,看上去并無填補這一鴻溝的希望。
經濟不足,政治來補。在通過“三支箭”稍微安撫了民眾的現實呼聲之后,安倍開始把“正常國家化”——恢復集體自衛權,爭當政治影響力和安全行動能力與經濟規模相一致的全球大國——作為對抗焦慮癥的藥方加以提出,并汲汲以求。在到2014年9月為止的第二次執政第一任期內,安倍政權陸續實現了修訂《教育基本法》將防衛廳升格為防衛省等重大目標;而在2017年再度贏得大選之后,集中“攻堅”安保體制、并促成對憲法第9條的直接修正,自是成為其終極目標,也是安倍本人自言“希望靜下心來積極開展”的。
在安倍等“新右派”(區別于“二戰”遺留的老右派)部署精密的沖擊下,戰后日本以商業、福利、民主為核心的政治架構在21世紀初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在強推新安保法的過程中,安倍內閣不惜操縱輿論、濫用釋憲權,表現出強烈的保守化和復古色彩,卻幾乎未曾遭遇任何實質性阻攔。2017年眾議院選舉中,被認為可能給現政權造成重大挑戰的反對黨“希望之黨”遭遇慘敗,自民—公明兩黨聯盟合取67.3%的席位,超過2/3絕對多數,而自公執政聯盟在參議院的議席比例同樣達到六成:在既定的法制議程內,幾乎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安倍“向右轉”。是故盡管安倍政權強推新安保法案、炮制《特定秘密保護法》等決策在民間一度遭遇唱衰,并在2015~2017年多次引發10萬人級規模的抗議示威,但對國會議事堂內的結果影響微乎其微。
在焦慮情緒彌漫全國、自民黨一家獨大看似毫無懸念的背景下,廟堂之上的右翼政客與民間右翼復古主義者的合流,遂變得順理成章。作為首相夫人,安倍昭惠雖未必具備清晰的政治理念,卻憑本能感覺到了籠池泰典之類的右翼小丑有助于推動保守化、右翼化思維在民間(特別是青少年心目中)的扎根,乃至這種力量之于安倍政權的價值,因此不惜動用個人影響力為其提供便利。與其說這是一樁涉及巨額國有資產流失的經濟丑聞,倒不如說是在日本“向右轉”的扭曲政治生態下,草根右翼與保守派政權結盟的顯性表征。
調查歷時已超過一年的森友學園問題,之所以在2018年初春再度升級,與作為其附帶影響的“公文改篡事件”密不可分。2017年7月31日,大阪地方檢察廳特搜部以“非法騙取補助金”為理由正式逮捕了籠池泰典夫婦,并證實森友學園負債達16.65億日元之巨,已經在事實上破產。而籠池這名右翼惡棍顯然忘記了給他的“愛國心”充值,一旦落網立即全盤招供,將和購地舞弊案有關的一眾政客,尤其是安倍夫婦的角色和盤托出。按照他的供詞,安倍昭惠是關說行動的直接責任人,首相本人則以100萬獻金表達了默許的態度。大阪府知事松井一郎、近畿財務局前局長迫田英典等地方和中央官僚直接參與了炮制假材料騙取補助金的行動,而為了獲得自民黨高層的首肯,森友學園方面還曾以重金賄賂資深參議員、前防災大臣鴻池祥肇。而在丑聞東窗事發之后,安倍昭惠曾數次聯絡籠池的妻子,要求其保持低調、避免將整個永田町牽扯進去。
盡管籠池言之鑿鑿地宣稱整個永田町自首相以降“統統不干凈”,但在2017年的調查中,尚無足夠證據證實安倍夫婦直接參與了購地關說。對于100萬日元獻金一事,安倍昭惠宣稱她“不記得此事”了。由于這筆捐款是以現金而非銀行轉帳的方式支付的,籠池泰典只能拿出一張自己手寫的收據,無法作為證據采納。但僵局在2018年初被徹底打破:3月2日,《朝日新聞》在頭版刊登了由政府內部人士提供的森友學園購地合同文本的部分內頁,其中的某些字句和2017年調查期間財務省向國會提供的文件內容有明顯出入;《朝日新聞》據此認為,安倍的某些黨羽在調查開始之后,已經對關鍵性的文本證據做了篡改,目的是包庇首相夫婦。在輿論壓力的推動下,3月5日,國土交通審議官田端浩向內閣官房副長官(辦公廳副主任)杉田和博提出建議,要求就“公文改篡”的可能性對財務省實施內部調查。一時間,圍繞丑聞再度升級,各派媒體論戰頻頻:對安倍政權持擁護態度的《讀賣新聞》和《產經新聞》玩弄起了文字游戲,認為財務省進行的是“改寫”和“消除”,隱去了文件中某些涉及安倍昭惠個人隱私的次要細節,不構成對基本內容的歪曲。《朝日新聞》則引用了一名因精神壓力過大而自殺的財務省官員的遺書稱:篡改系“出自上層授意”,并且是集體行為。
3月9日,接受調查的財務省核心官僚之一、國稅廳長官佐川宣壽(他曾在購地事件期間與籠池夫婦會面、并被偷錄下了談話證據)終于承認自己參與了對文件的篡改,并主動辭職謝罪。三天后,副首相兼財務大臣麻生太郎向國會報告了內部調查的結果:在佐川宣壽的指使下,部分財務省官員于2017年2~4月對森友學園案中的部分文件證據進行了篡改,共涉及14份文件、310處字句。被刪去的除去2014年4月安倍昭惠視察塚本幼兒園時與籠池的談話外,還包括昭惠對購地事件的直接建議,如“這塊土地不錯,請繼續推進(建校)”以及“森友學園的問題比較特殊”“特事特辦”等。包括鴻池祥肇以及前產業經濟大臣平沼赳夫等卷入事件的高官的名字也被抹去。而麻生言之鑿鑿地表示,已經辭職的佐川就是第一責任人,其上則再無指使者。
同樣是在3月12日,安倍本人罕見地就篡改公文事件做出公開道歉。他表示:“這是有可能動搖對整個行政機關信任的事態。我深切感受到作為行政首長的責任,向國民深表歉意。”但除此以外,他依然在為麻生的“佐川責任說”背書,并否決了部分在野黨議員要求麻生辭職的動議。截止到4月初,財務省的內部調查仍在繼續推進中,而在野各黨則繼續要求國會組建獨立的特別調查委員會,并傳喚安倍昭惠到場作證。
算上2017年7月底因瞞報駐蘇丹維和部隊日報而引咎辭職的前防衛大臣稻田朋美,為維護部門利益或高官個人形象,不惜違規藏匿、篡改甚至銷毀政府公文,諸如此類的情形在安倍政權內部已是反復發生,很難再以事出偶然來形容。財務省在內部調查中也被迫承認,相當一部分官員帶有“忖度”(sonntaku)心理,將首相個人的好惡置于公務人員應有的責任倫理之上。這恰恰點出了安倍“強人政治”的本質——通過對日本社會右傾化潮流的推波助瀾,安倍晉三在過去5年里營造出了一個“要維護日本的安全就要修憲,而只有自民黨能提出明確的修憲綱領”的扭曲引力場;而他本人作為黨內最大派閥的成員和修憲運動長期以來的旗手,自然也就具有了不受挑戰的正當性。反對黨在國會中渙散無力,自民黨內則缺乏分量相當的挑戰者,一家獨大的安倍當然可以放縱其“權力的任性”,聽任妻子隨意插手政治,甚至默許下屬違反掩蓋其中的內幕。
2017年2月森友學園丑聞初次爆發時,安倍曾在國會賭咒發誓:倘若有明確證據證實他本人或家人卷進了購地舞弊案,他將立即辭去首相職務并退出自民黨。在自民黨內的各路派閥尋找到足夠理想的替代者并平穩過渡到“后安倍時代”之前,他們的命運和這位“2000日首相”是牢牢捆綁在一起的,自然要對其加以回護。但隨著森友事件調查的波瀾再起,在今年夏末的自民黨總裁選舉上,各路派閥是否會聯手逼宮、終結安倍繼續以“總理總裁”身份執政至2021年9月的希望,便有了新的懸念。但至少在那之前,安倍還有幾個月的外事行程可以作為喘息之機:在美國總統特朗普做出與朝鮮領導人金正恩會面的戲劇性決定之后,盡快與美朝雙方敲定新的妥協條件以免被撇在一旁已經成為他的當務之急。畢竟,就像安倍的“修憲狂躁癥”一樣,對21世紀的日本來說,避免被擠下亞洲政治乃至世界政治的舞臺中心終歸是一種念茲在茲的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