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音樂劇《貓》(Cats)最初的文本來源是T.S.艾略特的幾首短詩。
因為酷愛貓,T.S.艾略特(T.S.Eliot)被友人私底下叫作“老負鼠”。上世紀30年代,這位后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詩人干脆出版了一本詩集,就起名為《老負鼠的貓經》(Old Possum's Book of Practical Cats)。這是一本寫給孩子們讀的詩,安德魯·韋伯(Andrew Lloyd Webber)兒時也曾聽著該詩集入睡。80年代,韋伯受此詩集啟發,作了幾首曲子,并帶去參加在他家鄉舉辦的塞德蒙頓夏日音樂節(Sydmonton Festival)。T.S.艾略特的遺孀瓦萊麗·艾略特(Valerie Eliot)也被邀請到這場演奏會。

貓群部落大合影
瓦萊麗給韋伯帶去了禮物:幾首未收錄于《老負鼠的貓經》的詩作。它們也從未發表過。其中就有關于“魅力貓”格里澤貝拉(Grizabella)的,因為艾略特當時覺得,“魅力貓”在外面的世界飽受風霜,回到貓群部落卻又被視作叛徒而不被接納,這一切對他的孩童讀者們來說,實在過于悲傷。
自此,韋伯找到了他創作一部關于貓的音樂劇所需要的核心角色。憑借倫敦和紐約兩地的長年公演,再加上巡演到過的30多個國家,以及一曲流傳世界的《回憶》,《貓》成了全世界最知名的現象級音樂劇之一。

格雷戈爾·斯圖爾特扮演的“英雄貓”蒙克斯崔普
查看翻唱《回憶》的歌手名單,對《貓》大概有多老才有所感知。
特雷弗·納恩(Trevor Nunn)在艾略特遺作中發現一首詩《Rhapsody on a Windy Night》(《風夜狂想曲》),在此基礎上,納恩和韋伯共同創作了《回憶》,爾后,著名的翻唱者有芭芭拉·史翠珊和席琳·迪翁。
除了《回憶》是納恩重新作詞,大部分《貓》當中的曲子都是直接在艾略特的詩作原文之上譜曲。韋伯將《貓》制作成音樂劇時,事先連劇本都沒有,只有若干首歌曲供演員們參考。這也難怪這部音樂劇本身劇情稀疏,沒有過多故事可言:一個生活在垃圾場的貓群部落里有種類和形態各異的貓,有天,首領宣布,要在部落里選出一只貓,給予重生機會。最后獲此機會的是“魅力貓”。整部劇只有一個場景,即垃圾場,貓兒們偶爾會從門洞里鉆出,也會突然成群結隊出現在觀眾席里,制造激動與慌亂。
1981年,《貓》在倫敦西區上演后迅速躥紅,第二年韋伯將它帶去紐約百老匯,同樣獲得巨大成功。這兩個原始版本先后獲得兩項奧利弗獎和七項托尼獎。并且,它們都包括了其中最重要的“最佳音樂劇獎”。
將近40年過去,《貓》仍生生不息,無論是哪個版本,無論巡演到哪里,很少失敗。但無論是“魅力貓”最后升天的所謂奇觀場景,還是貓兒們跑入觀眾席互動,對一些觀劇經驗豐富的觀眾而言,難免感到不過癮。
《貓》并非孤例。20世紀八九十年代,紐約百老匯和倫敦西區都制作出一大批經典音樂劇,比如同樣由韋伯創作的1988年的《歌劇魅影》至今仍未中斷公演,在兩地已演出近1.3萬場,也都是兩地最長音樂劇公演紀錄保持者。2000年,《貓》在百老匯結束長達18年公演,一度刷新過該榜單,演出場次為7397場。最長公演音樂劇的紀錄由《貓》保持近10年,直到2006年再度被《歌劇魅影》超過。
此后盡管《貓》在倫敦西區公演21年后也落下帷幕,它在世界各地的巡演卻從未停過。所以,當2014年韋伯決定在倫敦復排《貓》時,許多人的疑問是,這部80年代的音樂劇再度出山,是否面臨“過時”風險?
其實那些生于80年代的經典音樂劇們也同樣面臨這一問題。2014年,英國《衛報》整理了一個因“年久失修”而急需重新打磨的音樂劇名單,《歌劇魅影》赫然在列,除此之外還有《西貢小姐》《悲慘世界》,都是與《貓》同時期上演且經久不息的劇目。
“幾乎沒有投資者看好《貓》的市場前景,我不得不二次抵押自己的房子,以保證這部劇能正常制作。”韋伯在2000年的回憶中,提到了1981年《貓》并不順利的制作過程。直到首演前一晚合成時,韋伯站在新倫敦劇院的觀眾席上,還曾閃過一個念頭:自己是不是瘋了?他看年輕演員們穿著緊身衣,裝扮成貓,又唱又跳,感到“當這樣一群貓走上舞臺,是戲劇史上最荒謬的時刻之一”。
韋伯下的賭注,換來巨大收益。韋伯因為他上一部音樂劇的成功,身邊圍繞了當時最有才華的年輕人,包括制作人麥金托什(Cameron Mackintosh)、導演特雷弗·納恩、編舞吉利安·林恩等。這些人促成了《貓》的即刻走紅。
英國記者邁克爾·比靈頓(Michael Billington)今年3月發表在《衛報》上的一篇文章,也記錄了一段80年代的回憶。1988年,他和若干記者受格魯吉亞文化部之邀前往其首都第比利斯,在會談末尾,記者們禮貌地詢問該國文化部官員,還有何種高雅藝術是他們希望從英國進口的,他們喊出了“韋伯”。比靈頓這才意識到,韋伯這個名字不只在倫敦和紐約兩個城市大名鼎鼎,赫然已是英國文化出口的一個重要標簽。
而在美國的情況是,音樂劇經歷過兩次蓬勃,一次是五六十年代,以《音樂之聲》為代表,另一次也是80年代。
為何80年代音樂劇會在英國達到巔峰?1970年,韋伯作曲、蒂姆·賴斯(Tim Rice)作詞的搖滾音樂劇《萬世巨星》(Jesus Christ Superstar)首先獲得成功。該劇講述的故事是“耶穌殉道”,將宗教和搖滾結合,震了許多人。大家開始意識到,原來音樂劇還可以這么玩。之后是70年代末,《艾薇塔》(Evita)跟上了,它的故事更具異域風情,講的是阿根廷歷史上傳奇的第一夫人。這兩部劇為戰后英國音樂劇開創了“反傳統+創新”的先河。之后,接力棒到了《貓》手里,音樂劇因此在80年代蓬勃起來。
《貓》結尾那個升天場景的奇觀,也間接地促使音樂劇進入“大制作”時代,曾經一度,音樂劇舞臺上倘若不出現一些大型機械帶來的特效,觀眾會感到失望。百老匯的觀眾在隨后迅速見識到了《歌劇魅影》里的水晶燈墜落和《西貢小姐》中的直升機降落舞臺等更新鮮的奇觀。
此次《貓》的中國巡演導演克里斯·卡特萊特(Chrissie Cartwright)1986年開始就跟在特雷弗·納恩身后擔任導演助理,后來《貓》巡演歐洲和亞洲,她擔任了導演,對《貓》的熟悉程度不亞于作曲韋伯和編舞吉利安·林恩(Gillian Lynne)這兩位原作者。她告訴我,“這是一部頗有年歲的音樂劇,是否過時幾乎是最重要的問題”。她說林恩有時會突然問“你覺得我們過時了嗎?”,然后大家會停下手頭工作重新審視,“再三確認這一點”。
其實同樣擔心過時問題的還有韋伯。2014年復排時,他找到著名歌手妮可·舒辛格(Nicole Scherzinger)出演“魅力貓”,并決定就此重新塑造“魅力貓”的形象,讓她成為艾米·懷恩豪斯(Amy Winehouse,英國歌手,27歲那年死于飲酒過量)式的人物,迷人,可又沉溺于酒精和毒品。不同于原始版本中的衰老形象,舒辛格詮釋的“魅力貓”是一個放縱自己的頹唐狀態。此外,韋伯又在《貓》里頭加入說唱元素,讓名為The Rum Tum Tugger的這只貓變身為說唱歌手形象,而這只貓在此次中國巡演中的形象又變成了“搖滾貓”。

年輕時期的韋伯。而今年3月他已過70歲生日,已是音樂劇教父式的人物
《貓》因為停演過十幾年,復排或許能讓它獲得某種程度上的新生。但如今,它們早就不再屬于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音樂劇迷們仍需要《漢密爾頓》這樣再次抬高標準的作品。
不過中國觀眾表現得對這部10年前曾來過中國的音樂劇依然興致勃勃。
近兩年,不少百老匯音樂劇首次被引入中國,包括《魔法壞女巫》和《金牌制作人》等在內,都屬于在獎項和公演時長方面令人矚目的作品,但目前據各種表現來判斷,它們的票房將都不如此次《貓》的中國巡演。戲劇從業者李琮洲將NTlive(英國國家戲劇現場)項目引入中國之前,就對音樂劇有過大量觀察與研究。他告訴本刊,這次《貓》在國內的票房,得益于它在以家庭為單位的觀眾群體中的吸引力。
我在首演當晚看到的場面印證了李琮洲的觀點。我幾乎是在孩子們的包圍下看完的演出,除了前方大約七八歲的小女孩之外,身后還另有兩位全程不間斷向家長詢問、發表驚嘆以及自言自語的小男孩。
另一個受歡迎的原因在貓本身。“你發現了嗎?《貓》比一般音樂劇更多次地讓演員走入觀眾席。”卡特萊特說,“作為動物,貓兒們太適合在劇場各處移動,當他們出現在觀眾面前,特別是湊到其中哪位觀眾臉上去時,對方會受到一點驚嚇,本能地還是會躲,尤其是孩子們,他們既好奇又害怕,但又會從害怕的情緒過渡到興致勃勃。”
劇情稀薄,對語言要求低,這兩個特點正是它受到孩子喜歡的原因,同時,它們也在某種程度上為《貓》吸引了游客觀眾。2000年,《貓》即將結束18年演出的時候,《紐約時報》曾以此為契機做過一次分析:《貓》對紐約經濟頗有貢獻,截至1997年,它為這座城市貢獻了31.2億美元國民收入。與此同時,《貓》的成功也證明了一件事,即首演若干年后,當本地觀眾觀劇熱情逐漸耗竭,國內外游客可以成為維系一部音樂劇票房的重要來源。
三聯生活周刊:《貓》的原始版本是怎么樣的?它對80年代的音樂劇有著怎樣的影響?
克里斯·卡特萊特:那時的舞臺是旋轉的,這意味著部分觀眾看到的是舞臺背面。而舞臺也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幕布,只有一片敞開的垃圾場。所以當時的觀眾一走進劇場,想的都是,這是什么玩意兒?因為大家都沒見過這樣的東西。特雷弗·納恩先前已經在他為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導演的《尼克拉斯·尼克貝》(Nicholas Nickleby,原著狄更斯)一劇里嘗試讓演員走向觀眾。所以,當他再導《貓》時,認為類似的氣氛適合它,讓“親密性”占據主導,也正因如此,我們把現場樂隊放到了后臺,好讓觀眾席離舞臺更近。
另外,人扮演各式各樣的貓,這事兒本身在當時也不太尋常。音樂層面上,經典、搖滾和爵士一起出現在一部音樂劇里,這種挺冒險的事似乎也沒人嘗試過。
我覺得《貓》對80年代最重要的意義是它讓制作人和導演們重新開始思考了。同樣的事情在2015年因為《漢密爾頓》再次發生。因為無論是情節還是技術,《漢密爾頓》都提高了音樂劇標準。現在每當人們開始創作一部戲,自然就會想,“等等,《漢密爾頓》已經做到這樣了,我們得做點別的”。《貓》當時的情況也是如此。比如,在那之前音樂劇里當然也有歌者和舞者,歌者可能多少也會跳一點,舞者沒準也能唱兩句,但從不會像《貓》這樣讓同一個角色在唱和跳兩個層面都表現出色。
三聯生活周刊:為什么《回憶》這首歌如此重要?

“魅力貓”邦巴露娜和好朋友迪米特
克里斯·卡特萊特:在艾略特那首并不完整的詩歌片段里,韋伯和納恩發現了某種精神特質,為整部劇找到了主旨,而它也能夠激發觀眾產生認同感。“魅力貓”多次被貓群部落拒絕接納而不放棄,在她接近生命終點的時刻,她做了最后一次陳述,大意是:你們只會以貌取人,看我穿得邋遢,又覺得我多年前離開是種背叛,沒有一個能真正看一下我的內心。這些情緒都涵蓋在《回憶》里。每個曾受過傷害、曾被拒絕過的人都能從中產生情感認同。“魅力貓”和《回憶》是整部劇的核心,沒有它們,《貓》甚至可能都不會被創作出來。
三聯生活周刊:我注意到《回憶》有一次演唱是用中文進行的,這種改編是否已是《貓》能夠觸及的最大限度?
克里斯·卡特萊特:這部分是我們每到一個國家都會相應進行的改編。但《貓》的確不像其他一些百老匯劇目那樣森嚴,比如,有劇目會嚴格規定某位角色的準確站位,但《貓》不這樣。因為貓作為動物,有很強的空間感,而且在一個貓群部落里,每只貓都會找到適合它們的位置,它們需要更多的舞臺自由。這也是為什么我作為導演參與其中的原因。制作公司知道我從80年代就開始跟著《貓》,相比于一位未有此淵源的普通巡演導演,我更能明白《貓》需要呈現給觀眾的東西。不過,每次重要改動,我都需要向制作公司和艾略特版權管理處申請。世界在變,艾略特版權也已交由更年輕一代管理,他們會更靈活地面對這些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