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下倔強的少年

蘇塵惜

煩人的小孩

在訓練館外的梧桐樹下，有一個少年眼巴巴地望著訓練館里的孩子們，時而跟著他們做出踢腿的動作，突然，他一個腳步沒站穩，摔倒在了地上。看著他滿頭大汗、衣服濕透的狼狽樣，我有些于心不忍，按捺不住拿著紙巾往門外走，想叫他到訓練館里來，至少這樣他就不挨太陽曬了，但走到門口我又折了回來，一旦我心軟，他鐵定要纏著我加入跆拳道館學習。

他在門口學習已經兩個星期了，兩個星期前，他右手攥著五張皺巴巴的100元，一瘸一拐地走進辦公室，對我說：“老師，我叫蒙卡，今年12歲，我要學跆拳道！”我問他：“你家人同意嗎？”他的眼神有一絲閃躲，但是他強裝鎮定地說：“當然同意了，不然我哪來的錢？”

孩子再怎么會撒謊，也沒法完全收斂情緒，總會露出一星半點的破綻。

如果家長不同意，我斷然不敢收蒙卡為學徒，更何況他腿腳不方便，萬一有什么閃失我可擔當不起。

被拒絕后，蒙卡悻悻地離開了。望著他那略微搖晃的身軀，我忽然有點擔心，他會不會誤以為我是因為他腿腳不便才不收他，我可不希望他心里留下什么陰影。

兩個星期后的今天，他還在堅持，為什么他腿腳不便卻還要學跆拳道呢？這個疑惑像是一團毛線繞住了我的腦袋。

“啊——”隨著一聲慘叫，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吸引了過去，只見蒙卡又摔了個四腳朝天。有人笑起來。我連忙跑出去，扶起蒙卡，問：“要不要去里面坐坐？”

他兩眼放光，喜出望外：“你愿意收我為徒了嗎？”我搖搖頭。他沮喪極了，低下頭去不說話。

“外面太陽太大，以后你可以進道館里來看學員們練習，把動作記牢，然后回家練，好嗎？”我又補充了一句。他的眼眸突地一亮，表情也由陰轉晴，現在的孩子真夠鬼靈精的！

他就這樣走進了我們這個大集體，每一天，他都乖乖坐在屋子一角認真看學員們練習。

我的牽掛

有一次蒙卡告訴我，他想學習跆拳道，是因為想讓自己變得強大，能保護媽媽。他說：“我是在單親家庭里長大的，所以比普通孩子早些明白什么是責任。”我告訴他：“變強大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實現的事，練跆拳道并不簡單，如果你想放棄就趁早放棄，免得浪費時間。”他反駁說：“不練永遠都沒法變強，只能被人護在身后。”

我被他的話感動了，所以有時他跟著其他人練習的時候，我并沒有阻撓。盡管他在人群里顯得笨拙、突兀，但他一點也不在意，為了能更好地練習，他將上課教的拳法、腿法的各種動作要領都記在一本淺綠色的小冊子上。冊子里還畫了幾幅我教學員們練拳的畫。

“把我畫得真丑。”偶然間瞥見小冊子里的素描畫，我假裝生氣地說。

“丑嗎？同學們都說挺可愛的！”蒙卡疑惑地翻了翻自己的冊子，嘟囔道，“好像是有點丑。”

其實，我只是隨便說說，并非真的嫌棄他的畫。沒想到過了一陣子他又將小冊子拿給我看，原先那幾幅線條粗糙的畫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素描畫上的人已有了精致的輪廓。乍看去，畫中的我與現實中的我還有幾分相似呢。

但這本冊子的命運并不佳——有一天，它被撕成了碎片。那天，蒙卡媽滿臉通紅地沖進道館，將小冊子甩在蒙卡面前：“我辛辛苦苦賺錢讓你去中醫館按摩腿，希望你的腿能早點康復，你卻偷偷跑到這里來學跆拳道。”

“你要是不多加注意，病情就有復發的可能，那樣不知道又要投進去多少醫藥費！你太不懂事了，就知道玩！”蒙卡媽越說越生氣，抓起冊子就撕，撕完隨手一揮，紙片到處飛。

我想上前去勸解，蒙卡媽卻笑著對我說：“蒙卡不懂事，給您添麻煩了，我這就帶他回去。”說完將蒙卡拉了出去。平時倔強的蒙卡，不管摔得多痛都不掉眼淚，可這次他卻哭了，嗚嗚聲隱隱傳來。

我把散落在屋子四處的紙片全部撿起來放到一處，等課程結束所有學員都離開了以后，才找來膠布，將零碎的紙片一點一點地拼接起來。我能為蒙卡做的，大概也只有這些吧。

我想，蒙卡的倔強與認真背后，應該有很多故事吧。

連續好幾天，我都會朝著門外的梧桐樹發呆，回想起蒙卡剛剛出現在道館外那會兒，我恨不得把他趕走，現如今樹底下空空如也，我卻不習慣了。

“老師，蒙卡還會回來上課嗎？”有個女孩跑來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尷尬地笑了，沒想到蒙卡這會兒成了我和學員們的牽掛。

撐起一片天

拼接好的淺綠色小冊子一直躺在我的辦公桌上，每天看見它我就會想起梧桐樹下的倔強少年。我特別希望蒙卡能跟他媽媽好好解釋，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有心事寧愿憋著都不愿與大人分享，極易被誤會為叛逆。

再見到蒙卡是在三個月以后，那一天晚上，結束對學員們的培訓后，我見時間還早，便去夜市逛逛。

街邊卻傳來刺耳的爭吵聲，我好像看到了蒙卡的身影，于是我著急地走了過去。

在混亂的人群里，我看見了個子瘦小的蒙卡和滿臉惶恐的蒙卡媽。我趕緊沖到蒙卡身邊：“出什么事了？”

圍觀的路人很多，鬧事者顯然沒料到忽然有個男人站出來維護，眼見形勢不對就隨便叨叨兩聲走了。圍觀的人見沒了熱鬧，便也散去了。

“孫老師，真的是你！”蒙卡欣喜地抱住了我。

蒙卡媽尷尬地與我握手道謝后，便匆匆收拾攤子上被人弄得凌亂的商品。

蒙卡說，他和媽媽擺攤時經常莫名其妙地遇到各種麻煩，好幾次他們租的攤位被別人占了，直到夜市管理人員出現，那些鬧事者才肯挪窩。今晚又碰到“小混混”來找茬，他們幾個下午來買了幾雙鞋，剛才拿鞋回來退，要退的鞋子明顯是被人為弄壞的，但他們非說是質量問題，逼蒙卡媽賠償他們雙倍的價錢。

“也許他們是看我和媽媽好欺負吧。”蒙卡的拳頭攥得緊緊的。眼前的蒙卡讓我很心疼，由于擔心鬧事者“卷土重來”，我便留在那陪他一起擺攤。

也是在那天晚上，蒙卡告訴了我他想要學跆拳道的真正原因。有一次他陪著媽媽去銀行存錢，路上忽然冒出一個黑衣男子，他利索地搶走了媽媽的包。蒙卡和媽媽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弄得猝不及防，只能追著黑衣男子，想奪回包。追逐中，有一個少年見義勇為，將黑衣男子打倒，替他們奪回了包。“那個哥哥穿著一件白色的衣服，中間系著黑色的袋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壞蛋打倒在地，可帥氣了！那個哥哥穿的是練習跆拳道的衣服，所以看到孫老師的跆拳道培訓班我就特別想報名加入，我希望自己能練出一身功夫，保護媽媽。”

蒙卡媽原本是專心吆喝著，但蒙卡說這番話時她的吆喝聲漸漸變弱，最后竟沒了聲響，她轉過身問：“卡卡，當時媽媽錯怪你，你怎么不解釋？”

“您怕我摔倒，平時都不讓我跑步，練跆拳道就更不用說了。我也有錯，不該瞞著你去學跆拳道，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釋。”蒙卡撇撇嘴，“您那會兒在氣頭上，說了更添堵。”

都說知子莫若母，其實反過來也一樣，媽媽的心思孩子同樣一清二楚。蒙卡寧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想再惹媽媽生氣。為了遵守對媽媽的諾言，他連續三個月都沒再來跆拳道館。

“我也是急性子，那么生氣，都是因為太擔心你了。”蒙卡媽連續嘆了好幾聲氣，她大概從來沒有跟蒙卡深入交談，直到現在才知道兒子的心思。

“媽媽，沒事，不管學不學跆拳道我都會保護你。”蒙卡拍著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證。蒙媽媽二話不說就把蒙卡抱進懷里，臉上全是幸福的笑容。

她一定很感動吧，當她竭盡全力地為蒙卡撐起一片天的時候，蒙卡也想要變得更為強大來保護她。他們都想成為彼此堅實的依靠。

后來，蒙卡又開始出現在跆拳道館里了，而且他有了一個職務——道館的特約小教練。

初級班的學生要練基礎動作，我讓蒙卡幫忙監督他們的動作是否標準。雖然蒙卡因為身體的原因沒法做標準動作，但他了解各個動作的要領，能看出別人的問題所在。

蒙卡的那本用膠帶粘起來的小冊子成了跆拳道館初學者的“武功秘籍”，學員們爭相傳閱著。我問蒙卡是否想把小冊子拿回去，他搖了搖頭認真說：“在我手里，它只是一本冊子，但是在大家手里，它就是課本。”

“你個鬼靈精。”我拿冊子在他頭上敲了一下，沒想到他竟然勾住我的手腕，輕松地奪回了冊子，并且用勝利者的姿態看著我，笑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嘿嘿。”

初冬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葉，因為寒冷已全數落盡，然而蒙卡的成長才真正開始。他的路還很長，不過我相信，這個倔強的少年，一定能用他的方式走出屬于自己的精彩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