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梅
詩教是我國獨有的詩詞文化傳統,其豐富內涵不僅局限于審美理想,更涉及到品德修養、人格教育、社會功用和普及知識等方面。近些年來,國家大力提倡對優秀傳統文化的繼承與發展,古典詩詞亦逐漸返歸大眾的視野,詩教,必將在神州大地上煥發出更蓬勃的生命力,迎來姹紫嫣紅的滿園春色。
在我開發的鳶尾花(IRIS)綜合課程中,有《做謙謙小君子》《輕叩詩歌的大門》等“經典教育類”專題。《做謙謙小君子》引導學生吟誦《論語》名句,沐浴君子之風,在生活中開展探究、調查、設計、宣傳、評比等實踐活動,感悟君子之道,鍛造君子之魂,人人爭做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輕叩詩歌的大門》引導學生閱讀古今精選詩歌,初步創作兒童詩。這些重點培養學生品行和能力的課程,也是對古代詩教傳統進行現代轉化的嘗試,盡管遠未成熟,但其作用已在教學實踐中體現出來——學生的童心得以涵養,童趣得以呵護,品行得以陶冶,詩才得以催生。他們所接受的“溫柔敦厚”之教,將為今后的幸福人生打下堅實的基礎。
林語堂認為:“如果說宗教對人類心靈起著一種凈化作用,使人對宇宙、對人生產生一種神秘感,對自己的同類或其他生物產生體貼的憐憫,那么以我所見,詩歌在中國已經代替了宗教的作用,詩歌教會了中國人一種生活方式,給予他們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使他們對大自然給予一種無限的深情,并用一種藝術的眼光來看待人生。中國人通過詩歌醫治心靈的創痛,獲得感情的升華,凈化人們的心靈。詩歌教會中國人聆聽雨打芭蕉的聲音,欣賞村舍炊煙縷縷升起,并依戀于山腰的晚霞融為一體的景色。它教人們對山間小路上朵朵雪白的百合花要親切,要溫柔。它使人們在杜鵑的啼唱中,體會到思念游子之情。在這個意義上,應該把詩歌稱作中國人的宗教。”
是的,詩歌乃中國人的宗教。熱愛詩歌的人,可能都擁有一顆詩心。而最接近童心的,莫過于詩心。我們牽著孩子的小手,把他們引入詩歌的殿堂,用詩歌滋養他們的心靈,讓他們將來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善莫大焉。因為,擁有詩心的人,才能用詩性智慧照耀漫漫人生路,才能把一切苦痛、煩惱、不幸的經歷升華為詩意和審美的體悟,把“活著”臻于人生最高妙美好的存在。
有人說,兒童是本能的繆斯,是天生的詩人。不過,在我看來,這“本能”“天生”是沉睡的,沒有心弦的撥動,沒有火花的點燃,孩子們肯定沒有賞詩、寫詩的自覺性。2014年接手五年(9)班以后,我想嘗試一種“靜悄悄”的改變:打開學生的心扉,讓他們詩意地生活,使他們的心靈變得豐富多彩,變得更加敏于感受周遭的世界。這種改變,或許還能實現我的“詩教”期冀:盡管班內大半同學是男孩,但他們沉醉于讀詩、寫詩的班級生活里,無需什么嚴苛的班規來約束,也無暇于精力過剩的追逐打鬧,最終至“無為而無不為”之善。
但是,如何喚醒孩子們沉睡的詩性呢?想起亞里士多德曾指出,藝術首先起源于人類的模仿天性,詩歌創作理應如此。作為學生的語文老師、班主任,我是他們尊敬和信賴的大朋友,我把自己做“引子”,以我愛詩之心去喚醒孩子們熱愛詩歌的心。
一周后,呂昕怡同學的周記里出現這樣的文字——
江老師問我們:“同學們想用什么語句形容第一次來到瑞安校區的心情呢?”雖然有幾位同學舉手回答了,但都說得很一般。沒想到江老師丹唇微微張開,出口就成了詩:“今天我來到瑞安校區,迎接新的太陽。”我的心頓時被觸動了一下,從那詩中聞到了芬芳的清香……
三個月之后,簡曉琳同學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江老師是一位散發著獨特氣質的老師。為什么說她奇特呢?因為在初次見面時,她就鼓勵我們寫詩,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似乎在告訴我們:“寫詩很重要哦!”所以,漸漸地,我們班的同學就開始寫詩了,江老師的評語不經意地由“好”升到了“好詩”……
我把自己的《過一種詩意生活》展示給學生看,問他們能不能仿寫一節,這“下水文”還真起到了拋磚引玉的作用。孩子們在我的點撥下(我告訴他們,可以不用“你”,直接說“我”,把自己當做大自然中的一員來想象),詩心盛開,所寫的文字符合詩歌的句式,類比聯想豐富。例如,唐瑜澤寫道:如果我是野兔/就撒足奔跑/跑出我的活力和陽光/如果我是白云/就四處游蕩/見識世界上的奇跡和美好。金城旭寫道:如果我是松鼠/就要躲在大自然里/過著平凡的生活。
為了讓詩歌的源泉涓涓地、持久地流入學生的心田,我采用不同的褒獎方式涵養他們的詩心:贈送書籍(我的詩詞集為主),發“小詩人”表揚信,粘貼到詩歌墻分享,發布到我博客,傳到家長Q群閱讀,編輯印刷班級詩集……
英國的培根曾說“讀詩使人靈秀”,我深以為然。中華詩詞以其超常而不俗的想象、新奇而巧妙的構思啟迪讀者,開拓人們的思維,呼喚著人們的創新意識,常讀之,能充盈我們的內心,孕育對生活的好奇、熱愛之情,成為高雅、有情趣的人。正如中國古典文學專家葉嘉瑩先生所言,詩詞讓人“心靈不死”,它在陶冶性情、活躍思維、開發創造力等方面具有特殊作用。詩性思維又叫直覺思維,其主要特點是用豐富的想象力憑直覺創造意象,開辟新思路。是以,詩教可以啟智、啟新、啟趣。
我曾告訴學生,山坡上有一大片草地,在詩人的眼里,那是一道美麗的風景,而在牛羊的眼里,那只是飼料。我不愿自己當牛羊——眼中只有飼料,而忽略了這個世界的美,更不愿意把他們培養成牛羊。我極少像某些老師那樣“河東獅吼”,因為我身上散發著書香味,是一個充滿詩意的老師。因為寫詩,我富有童心、童趣,愛教育、愛孩子的情感多年依舊,而且,我機智、幽默、寬容,“看小動物般的頑童,個個皆好”。我以自身經歷證明,寫詩的確能修身養性,即使生活在凡塵低處,靈魂也在高處,無比高貴。
當我把兒童詩這顆綠色的種子種入學生的心田后,它就悄悄發芽了。他們描繪事物及所生活的世界,與成人很不一樣,充滿了奇思妙想,充滿了童真童趣,就如冰心所言,“他們的是非,往往和我們的顛倒。往往我們所以為刺心刻骨的,他們卻雍容談笑的不理;我們所以為是渺小無關的,他們卻以為是驚天動地的事功。”簡曉琳同學的《雨珠》說:雨珠/從天上飄下來/落到地上/又從地上飛到天上/變成了白云的眼睛/它帶著白云去周游世界。讀著這樣的詩句,我的心仿佛被帶著飛,我的眼好似在跟著變,兒童詩的想象美、靈動美最是讓我陶醉。廖培琰同學寫《枷鎖》時,竟然把祖國比喻成“枷鎖”,說“國鎖住了我的一生”,乍看離奇,實則出奇制勝:勝在“跟別人想得不一樣”,勝在思維美,睿思雋永。讀學生的小詩,我常常忍俊不禁。
孔子認為《詩》教是教育的開始,曾說“不學詩,無以言”,又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又說:“溫柔敦厚,詩教也。”其中,“溫柔敦厚”被公認為詩教的本質,即經由詩教做文明而文雅的人,有思想有修養的人。反思中國當代教育,最缺的是人格教育。儒家君子人格,是通過切實的道德實踐能成就的高尚人格,是最有現實意義和價值的理想人格。要使學生養成君子人格,必須從詩教開始。
每帶一個新班,我都引領學生實施《做謙謙小君子》綜合課程。孩子們會親歷設計班徽、班服、班旗、班歌、班級公約等系列活動,受益匪淺。例如,詩雅九班(五年9班)的班歌名曰《君子歌》,選編自《論語》,吟誦時采用《詩經》四言調:君子務本,君子懷德。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君子修己,君子不器。成人之美,不憂不懼。君子不黨,君子上達。文質彬彬,和而不同。
每當我邁向詩雅九班課室時,學生吟誦的《君子歌》就會由遠及近地飄來。它堪比綠野仙境徐徐拂來的和風,更是我生命中最優美動聽的弦歌。在這股和風的吹拂下,在我“看小動物般的頑童,個個皆好”仁愛之心的熏陶下,從前被很多同學歧視的后進生小劉,獲得了人格的平等,享受了同學們學習上的幫助,他的父母不再像找前任班主任那樣來找我吵鬧。另一個女孩小李,由于家庭環境復雜,心理早熟而且思想蒙塵,曾在第一個學期溜進老師辦公室,偷走近十份數學試卷,然后丟進馬路邊的垃圾桶,原因是這些試卷的主人讓她討厭。更令人堪憂的是,她還去好朋友家里行竊。但其后三個學期,她洗去了身上的污垢,像珍珠一樣煥發光彩。原因一是她生活在一個君子之班,原因二是我叫她做了我的小助手。她的能力漸顯,樂此不疲地為我、為班級做了許多事情。她所撰寫的這首《泡泡》,頗能代表其渴望成長的心聲和不懈努力的心路歷程:泡泡也有夢想/它有大的夢想/也有小的夢想/可它的夢想總也不能實現/可它并沒有灰心。
不知不覺,時光把我和孩子們帶到了六年級上學期,凝聚了我之心血、學生之詩作的《九班雅集》也誕生了。家長們的祝賀之語像鮮花一樣燦爛。例如,任昱嘉媽媽說:“江老師,九班的孩子在您的循循善誘下學到了君子以謙為懷、以恭為尊、以禮為道的謙卑有禮,盡顯龍口西小學‘儒雅少年的風范!您對孩子們的影響是深情且久遠的……”畢業之前,大家開始設計君子徽章,共同評選出了15位班級小君子,頒發給他們的紀念品一是“君子徽章”,二是印有梅花圖案的精美書簽,我寫上了“一生做君子”的寄語,并鄭重簽名。
謙謙十班(五年10班)是我2016年9月接到的班級。該班的班訓是:溫文爾雅,胸懷天下。在大小的公開課上,這句班訓成為我和學生對答如流的“口令”(調控課堂用語),它也被善書的孩子寫成對聯,貼在課室的前門上,成為班級文化的一部分,潛移默化地熏陶著孩子們的品行。然而,該班有個大男孩叫小黃,以前的老師反映他“最搗蛋”,是班級“頭號人物”。他的“光榮事跡”很多,如因暴怒和同學打架,趁午睡把“死敵”的鞋子扔到其他樓層的垃圾桶里,搬椅子欲砸向老師……他有句“名言”:“做錯事很容易,道歉很難!”回想起來,我教他一年了,他也有情緒失控做錯事的時候,但自第一次開始,我溫柔而堅定地和他談心,直到他肯開金口向當事老師道歉為止。他答應我不再打人,脾氣沒處發泄就去踢專用課室的門,我也叫他向門道歉。當我把黃同學的“光榮事跡”寫成有趣的詩,說要送給他時,他不好意思地摸著后腦勺笑了。沒多久,學校開展愛心義賣活動,他竟然寫了一首促銷詩給我看,我大加贊賞,并幫忙潤色。之后,他叫叔叔印刷了兩百份,和小伙伴們在義賣那天到處派發,贏來全班一片贊嘆!黃同學的媽媽幾次在QQ上對我說:“感謝您挽救了我的孩子!”
知名儒學學者徐晉如教授曾說,中國傳統教育都強調學與習、道學與自修的合一,故詩教必重實踐,如果只是背一背唐詩宋詩,或者了不起背一背《詩經》,那不是詩教。老師要教創作,學生要親自操觚,學著去寫,這樣的才是詩教。
的確,以師詩為“拋磚引玉”的詩教,才能換來生詩的“珠玉滿堂”,師生相互激賞的詩教,才能興發、催生優異的“詩才”。
詩雅九班的簡曉琳同學,原本安靜、平凡、成績不是很優秀,愛上寫詩之后,語文成績逐漸拔尖,她和我詩歌唱酬,畢業之后仍是。同時,她愛屋及烏,還寫詩贈給學弟學妹。我的贈詩:靜女其姝——致簡曉琳(節選)/靜女啊/與你相遇/定是上天的安排/你曾在作品中多次寫我/融進赤誠的情感和非凡的想象/把我變成江畔幽雅的寒梅/而我/只在你畢業之際/贈了一句“靜女其姝”/兩年光陰雖如一瞥/卻讓我瞥見你靜女的神韻/即便是演講/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你在舞臺上主持/素手纖纖/朱唇抿抿/秋波盈盈/我摟著你的胳膊合影/沉醉于你的低眉淺笑/裊娜娉婷/又生怕你像一縷云/從我身邊飛走/但我知道/你終會撐一根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漫溯……
簡曉琳同學的詩:寶貝——送給謙謙十班的同學(節選)/我與你們雖未謀面/卻覺得分外熟悉/像一陣沁人心脾的花香/又像閃閃發亮的明珠/沒錯/你們同我一樣是學生/是江老師的掌上明珠/“寶貝”/這詞一屆傳一屆/不要覺得肉麻/它深不可測/ 星空般扎進心中/無法自拔……
謙謙十班的吳承軒同學,認識我之前沒有寫過詩。因為他的小詩寫得有靈性,第一個獲得我的《寒梅堪憶》詩詞集贈品,引來一片艷羨的目光。此后,他恍如自學成才,單單“論詩”主題就準備寫十首。除了寫現代詩,他還嘗試寫像近體詩、詞一樣的文字,我一點都不提醒他近體詩和詞是有嚴格、復雜的格律的,暫且讓古典詩詞的種子在他心田盡情萌芽吧。以下摘錄吳承軒的《論詩(其二)》:詩是什么?這個問題,或許所有人都有答案,或許對此一無所知。/孟浩然說,詩就是萬物復蘇,百花齊放的春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楊萬里說,詩就是烈日炎炎,驕陽似火的夏天。“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蘇軾說,詩就是萬里無云,天高云淡的秋天。“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柳宗元說,詩就是寒風呼嘯,雪花飛舞的冬天。“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詩原來是,春、夏、秋、冬。可難道就只有這些嗎?
2017年10月,吳承軒填寫的詞《相見歡·國慶抒懷》被廣州天河教育微信公眾號選用,獲得了兩張珠江夜游船票。從此,他寫詩更為發奮了。
綜上所述,用詩教為學生的幸福人生奠基,亦即引導學生用童真的眼光觀察世界,用童真的情懷熱愛生活,用童真的品行鍛造人格,用童真的思維創生智慧,從而豐富文學知識,提升文化素養,涵養人文情懷,形成高雅品德和可持續發展的能力。
(作者單位:廣州市天河區龍口西小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