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國紅
《知識產權合同根本違約與法定解除(上)》已刊登在本刊2018年2月份第132期,本文為接上期。
在特許經營、專利實施許可、專利轉讓、商標許可等合同中,涉及核心特許資源、涉案專利、涉案商標本身的違約行為,通常可能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構成根本違約。
在來御來餐飲公司與林少環特許經營合同糾紛案((2016)浙03民終2661號)中,浙江省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對涉案特許經營合同而言,提供特制醬汁是“三汁燜鍋”項目中極為重要的核心服務之一,缺少這一配送服務必然會極大地影響特許經營,因此,來御來公司擅自停止醬料供應的行為構成根本違約。
在陳向華與依之妮公司特許經營合同糾紛案((2015)粵高法民三終字第424號)中,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陳向華在其經營的依之妮店內銷售假冒依之妮公司商標的內衣產品,其結果不僅嚴重損害了依之妮公司“YiZhiNi 依之妮”商標的聲譽和依之妮公司的商譽,而且直接影響到依之妮公司產品的銷售數量,致使依之妮公司遭受嚴重的經濟損失,足以導致依之妮公司的合同目的無法實現。
在歐陽山西訴被告肖芳紅專利實施許可合同案((2014)佛順法知民初字第334號)中,廣東省佛山市順德區人民法院認為,歐陽山西作為專利實施許可合同的讓與人,未履行在合同有效期內維持專利權有效的義務,致使涉案專利權在合同期內終止,最終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
特許經營合同的主要特點在于特許人將經營資源授權給被特許人使用,這些經營資源包括商標、企業標志、專利、字號、商業秘密等。如果一方的違約行為直接指向特許經營資源,如上述案例中的一方未提供特制醬汁、損害商標聲譽等行為,必然導致合同另一方合理使用特許資源的目的無法實現,構成根本違約。
在專利實施許可合同中,取得并使用涉案專利是合同的目的,故在合同期內維持專利權有效是專利權人的基本義務,未履行該義務的專利權人將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構成根本違約。對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技術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十六條規定:“專利實施許可合同讓與人負有在合同有效期內維持專利權有效的義務。”
同理,在商標許可合同中,有效保護商標權益、及時續展注冊商標期限等,也是商標權人的基本義務。因商標權人未履行上述義務,如因不當經營行為導致商標聲譽受損的,可能構成根本違約。
相對于買賣合同等一般合同類型而言,部分知識產權合同具有一個重要特點,即合同義務的履行往往需要雙方相互配合、共同推進,僅憑一方的行為難以完成合同義務。因此,當雙方均存在違約行為導致溝通配合不暢,甚至發生摩擦和矛盾,以至于合作基礎破裂時,關于各方是否享有合同解除權的問題,情況比較復雜。
實踐中通常存在兩種情形:第一種是存在主要責任方,此時非主要責任方應享有基于根本違約的合同解除權。在這類案件中,判斷哪一方應當承擔主要責任至關重要,其中又涉及同時履行抗辯權、先履行抗辯權的行使等問題。第二種是無法判斷主要責任方,雙方對于合同義務無法繼續履行、合同目的無法實現均負有一定責任,此時不應輕易判處解除合同。但是,如果雙方信賴關系不復存在,合同合作基礎已破裂,合同已經到了無法繼續履行的境地,此時任何一方都可以基于對方的違約行為致使合同目的無法實現之由而享有解除權。
合同解除以后,應當依據合同履行的具體情況、各方的違約行為及各自責任情況予以處理,這些涉及合同解除的后果問題,本文在此不予贅述。
(一)雙方均違約時主要責任判斷
(1)當雙方均存在違約行為時,應根據合同約定的各方應盡合同義務的具體內容以及合同的性質,來判斷哪些義務系合同主要義務,哪些義務系合同的附隨義務,違反合同主要義務的一方應當負有主要責任。此外,在判斷一方是否享有同時履行抗辯權時,不能以對方未履行附隨義務為由而拒絕履行主要義務。
在麥普雷公司與劉軼心特許經營合同糾紛案((2016)渝05民終1200號)中,劉軼心主張,在其支付貨款后,麥普雷公司或無貨可發、或扣貨不發、或嚴重遲延發貨,構成根本違約。麥普雷公司則主張,劉軼心未支付陳列道具款、貨物尾款、營運費、私設超低折扣售賣貨品、私自關店等。關于哪一方的違約行為是導致涉案《加盟合同》解除的主要原因,重慶市渝中區人民法院認為,即使雙方產生爭議,但劉軼心已經全部付款,且當時劉軼心并沒有提出解除加盟合同,故麥普雷公司仍應發貨,其拒不發貨沒有正當理由,其對于劉軼心2014年5月的訂單也存在嚴重遲延,構成違約。麥普雷公司以劉軼心未支付陳列道具款為由拒不發貨,陳列道具款和貨款系不同性質的款項,麥普雷公司以劉軼心已付貨款來抵扣陳列道具款沒有依據。但是,劉軼心未按照合同約定支付商鋪租金、未支付貨品的尾款,也系違約行為,但未構成根本違約。從劉軼心持續訂貨的行為可知,其有意繼續經營,但由于麥普雷公司確實存在少發貨、遲延發貨、到貨后拒不發貨等根本違約行為,導致劉軼心無法繼續經營,不能實現合同目的。因此,主要還是麥普雷公司的違約行為最終導致雙方《加盟合同》的解除。
上述案件中,雙方均存在違約行為,特許人存在少發貨、遲延發貨、拒不發貨的行為,被特許人存在未支付尾款、商鋪租金、陳列道具款等行為,但綜觀案情可知,即使特許人存在遲延發貨、少發貨的情況,被特許人依舊持續向特許人訂貨,并支付相應貨款。特許經營合同的根本目的是被特許人在特許人指導下使用特許人的相關經營資源,在特定經營模式下開展特許經營業務。因此,如果被特許人存在未支付尾款等違約行為,特許人可以通過訴訟要求其支付尾款,但不能通過拒絕發貨的行為致使被特許人無法使用特許資源。因此,合同目的無法實現的主要責任應當由特許人承擔。
(2)在雙方均存在未適當履行合同義務的行為時,如果合同約定了先后履行順序,則應當由負有先履行義務的合同一方承擔主要責任。
在王彬訴涵予公司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案((2015)滬知民初字第640號)中,王彬主張涵予公司未交付涉案軟件,涵予公司主張王彬未支付合同尾款及新增功能費用。上海知識產權法院認為,涉案合同約定,“安卓與ios系統功能全部開發完畢并完成調試與商店審核,甲方支付5萬元”,因此,涉案合同約定了雙方履行順序,即涵予公司向王彬交付涉案軟件后,王彬支付合同尾款。至于新增功能開發費用,雖與涉案合同有關,但系雙方另行協商的結果,與本案具有相對獨立性,王彬未支付新增功能開發費用不能成為涵予公司拒絕交付涉案軟件的理由。
(二)雙方均違約但無法判斷主要責任
(1)當雙方對合同義務未履行均存在一定責任,但又無法確定主要責任方的,或者任何一方的違約行為均未達到一定嚴重程度的,不應認定構成根本違約并據此解除合同。
在孫午良與陳廷一委托創作合同糾紛案((2010)一中民初字第5312號)中,孫午良委托陳廷一為孫午良的父親孫克定撰寫傳記作品,孫午良主張陳廷一拒不改寫,造成合同目的無法實現,構成根本違約;陳廷一認為孫午良并未給其清晰、明確的修改意見,未及時撰寫序言導致涉案作品缺乏明確指導。對此,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認為,基于委托創作作品的特點,陳廷一與孫午良在涉案作品創作過程中產生分歧是可以理解的,亦不違背常理。在孫午良對陳廷一創作的涉案作品前三章的創作基調提出反對意見后,其有權要求陳廷一修改,陳廷一亦有義務修改。而作為定作人,孫午良應當給出較為明確的、可執行的修改方案,并給予陳廷一合理時間,積極敦促其修改。雙方對于未修改涉案作品前三章的事實狀態的形成均有一定過錯,孫午良主張陳廷一構成根本違約不能成立。
(2)在合同履行過程中,雙方均存在違約行為且無法確定主要責任方的,應根據違約情況各自承擔相應的責任;但雙方喪失信任關系,合作基礎破裂,合同實際上已經無法繼續履行的,任何一方均可主張因合同目的無法實現而解除合同,未主張解除的,法院應當予以釋明。
在戴明公司與四鼎公司技術咨詢合同糾紛案((2013)深中法商終字第712號)中,戴明公司要求支付剩余的技術咨詢費,四鼎公司認為戴明公司未履行提供咨詢的義務。對此,一審廣東省深圳市龍崗區人民法院認為,合同約定的解除條件為雙方協商同意,現雙方并未協商一致解除合同,故雙方仍應繼續履行合同義務。二審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則認為,合同簽訂已經一年有余,雙方均未積極履行合同義務,該案訴訟中,四鼎公司已經明確拒絕戴明公司繼續為其提供咨詢服務,并要求解除合同。因此,該合同已實際無法履行,一審法院判決雙方繼續履行合同已無法實現,二審法院予以糾正。
上述案件中,雙方均存在違約行為,但均未構成根本違約,通常情況下,不能判定解除合同,一審法院即根據這一思路判處雙方繼續履行合同。但應當注意到,本案的案由系技術咨詢合同糾紛,如果一方拒絕對方提供咨詢服務,另一方履行咨詢義務實際上也無法操作,在雙方信任關系不復存在、合作基礎已經破裂的情況下,合同事實上已經無法履行,故二審法院在此基礎上改判為解除合同。
在昊銳公司訴浩天公司、孫瑗華技術服務合同糾紛案((2014)蘇中知民初字第0026號)中,昊銳公司主張浩天公司委派的技術人員不具備履職能力,導致技術指導不到位、相關認證事項沒有完成,且有造假、拒絕履行后續合同義務等行為,構成根本違約,要求解除合同。江蘇省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昊銳公司主張的浩天公司上述違約行為不能成立。但該案中,雙方產生糾紛后,昊銳公司以浩天公司涉嫌合同詐騙向司法機關報案,導致浩天公司項目聯系人吳克松被批捕和提起刑事訴訟,后吳克松經刑事審判后最終被無罪釋放。至此,雙方的合作關系已經實際破裂,昊銳公司的太陽能背板生產線實際已經移至安徽金兌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繼續經營,涉案技術合同已無履行下去的必要,故法院對涉案技術合同依法作出解除的判定。
在技術服務、技術咨詢等類型的知識產權合同案件中,雙方當事人之間良好的信任關系和密切的合作配合,是合同能夠順利履行的重要前提。在雙方信任基礎喪失、合作關系難以維系的情況下,無論是否存在違約行為、是否構成根本違約,都應當判處解除合同。如果一方當事人僅主張賠償損失但未主張解除合同的,法院也應當釋明其是否要求解除合同。當然,在解除合同的后果方面,基于合作基礎破裂而解除合同的,主張解除合同的一方不能基于根本違約的原因而要求相對方賠償損失。
上文討論的大多是基于一方的根本違約行為而產生的法定解除權,包括遲延履行、部分履行、瑕疵履行等。實踐中,除了根本違約行為以外,其他輕微的違約行為或者違反附隨義務,也可能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從而賦予合同一方法定解除權。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聯合國國際貨物買賣公約》(CISG)的“根本違約”與我國的“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兩者并不完全等同。
根據《合同法》第九十四條第(四)項的規定,因違約行為而產生解除權的最根本原因是合同目的無法實現。在判斷是否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時,根本違約即違約后果嚴重程度因素只是衡量因素之一,《合同法》第九十四條第(四)款規定的“其他違約行為”,除了根本違約行為以外,也可能是非根本違約行為,比如違反附隨合同義務行為。
這類情況常常與合同的類型和性質直接相關。比如,“在客運合同中,明白無誤地向旅客通知運輸事項,就是承運人應盡的附隨義務。只有承運人正確履行了這一附隨義務,旅客才能于約定的時間到約定的地點集合,等待乘坐約定的航空工具”,顯然,此附隨義務的違反會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1因此,致使合同目的無法實現而產生解除權的違約行為的范圍,比因根本違約而產生解除權的違約行為的范圍要廣。
同樣的,在知識產權案件中,如果一方違反的合同義務僅是附隨義務,或者其違約行為并不嚴重,但如果該行為最終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的,另一方依然可以主張解除合同。需要強調的是,合同神圣及合同嚴守原則依然是司法實踐中應當堅持的基本原則,非根本違約行為通常不因此發生相對方的解除權,發生解除權的情況只是例外。實踐中,對此種情況下是否應當解除合同的判定,主要依賴法官對案情的理解和把握,這需要法官在全面審查案情、深入理解合同性質和目的的基礎上進行綜合判斷。
在杜根達與新蜀九香公司特許經營合同糾紛案((2011)川民終字第249號)中,特許人新蜀九香公司因其下屬直營店使用非法加工、銷售的大豐香油(非核心特許資源),而導致媒體曝光及大量負面報道,致使蜀九香的品牌價值受損、商譽下降。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合同雙方應當全面履行合同義務,不僅包括約定、法定義務,還應包括合同的附隨義務。餐飲行業的性質決定了企業品牌價值和商譽的存在及維護,是特許經營合同標的不可分割的部分,在履約過程中,無論約定與否,作為特許人的新蜀九香公司也應當負有維護特許經營品牌價值的商譽、防止其受損的義務,新蜀九香公司的上述行為已構成違約。
在上述案件中,盡管該案最后因新蜀九香公司及時應對“大豐香油”事件,并積極采取措施挽回商譽,法院考慮新蜀九香公司后續努力的因素,最終判定其違約行為未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但該案從側面說明了違反附隨義務的違約行為亦可能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從而產生法定解除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