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偉 賈小林
筆者認為,解讀“意象”是把握小說《饑餓藝術家》的最重要的途徑??ǚ蚩ㄒ詧D像進行創作,“表現他夢幻般的內心生活”,“將現實轉換成一種寓言,并循著神話追溯人類生存的痛苦”。這種痛苦的心理狀態,同精神分析學派后期代表人物弗洛姆所闡釋的“生存的兩歧”狀態非常貼近。因此,筆者嘗試運用弗洛姆的理論,解讀并分析《饑餓藝術家》中的重要意象。
一、鐵籠:逃避自由
小說中的饑餓藝術家一直被關在籠子里演出,“鐵籠”這個意象貫穿文章的始終。饑餓藝術家自愿進入籠中,鐵籠將藝術家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來,但又并非絕對隔絕。每次表演結束后,藝術家都不是自愿離開籠子的,他認為自己還可以更久不進食。這個鐵籠對藝術家來說是自我的選擇。籠子作為文藝作品中的重要意象,通常表達的是囚禁、束縛、失去自由等意蘊。而在本文中,自由的藝術家出于某種目的自愿進入籠中。同樣的意象在卡夫卡的隨筆中也曾出現:“一個籠子在尋找一只鳥?!贝颂帲ǚ蚩ń杌\子來表現藝術世界,這個世界具有無形的力量,吸引他進入其中,使他注定要成為那只籠中鳥。他進去了,這一去窮其一生,耗盡心血。別人眼中的痛苦與自我折磨,于他而言,卻是找到了精神家園,并將畢生獻給所謂的藝術。籠子囚禁肉體的同時也成就了追求的渴望。因此,藝術家選擇進入鐵籠來逃避自由,同時,這也是在追求更深刻的自由。
弗洛姆的“逃避自由”觀點指出,在不斷超越自然形成個體化的過程中,人的自我力量會不斷增強,所獲得的自由也就越廣泛,但人的孤獨感也在不斷地加深。《饑餓藝術家》中的籠子意象用費洛姆“逃避自由”理念可以闡釋為:在一個無人能理解、滿足自我價值的異化社會當中,藝術家的自我力量使他感到深深的孤獨與不安,故而選擇走進鐵籠,使之束縛自己的肉體,逃避自由。而主動尋求的束縛正是藝術家個體化的強烈表達,是對自由更為強烈的向往與追求。
二、饑餓:尋求自我的認同
卡夫卡曾在筆記中著重寫道:“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并有義務發揮其獨特性,但是他必須喜歡他的獨特性。”饑餓藝術家以表演饑餓為生,甚至通過饑餓來實現自己的藝術追求,然而饑餓本身卻意味著空虛、匱乏,甚至死亡??ǚ蚩嫿诉@對看起來荒謬的概念,以矛盾且戲謔的形式展現在讀者面前,將個體獨特性發揮到了極致。在小說最后一段,奄奄一息的饑餓藝術家說出這樣別有深意的話:“因為我只能挨餓,我沒有別的辦法?!薄耙驗槲艺也坏竭m合自己口味的食物。”所謂“適合自己口味的食物”,象征了一種獨特的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饑餓是藝術家選擇的生存方式,是其獨特的自我存在的體現。卡夫卡作品中還有很多類似的表達,比如小說《一條狗的研究》中的那條小狗,它寧愿絕食,也絕對不像別的狗那樣“對有損和諧的事悄然接納,視之為大計算中的小錯而忽略不計”。
因此,真正使饑餓藝術家痛苦的不是饑餓,而是得不到理解與欣賞而產生的孤獨與焦慮。即使在饑餓表演“風靡全城”,“人們的熱情與日俱增,每人每天至少要觀看一次”的日子里,人們對他也是不理解的。大多數人是在對異己的好奇心的驅使下來看他。饑餓藝術家為了“藝術的榮譽”而主動拒絕吃任何食物,可是許多看守他的人,包括觀眾卻在懷疑“饑餓”本身的真實性?!八麄兛傉J為,饑餓藝術家絕對有妙招搞點存貨填填肚子。碰到這樣的看守,饑餓藝術家真是苦不堪言,這些人使他情緒低落,給他的饑餓表演帶來很多困難?!比藗儗λ囆g家的“同情”,恰恰是對他價值的否定,這是他長久以來感到不滿和悲哀的根源。所以,如果同情他的某個好心人告訴他,他的悲哀可能是饑餓所致,“那么他就會勃然大怒(特別是在饑餓表演進行了一段時間以后),像一只兇猛的野獸嚇人地搖晃著柵欄”。包括饑餓藝術家每次結束表演,出鐵籠時的不甘心等,也都表達了這種孤獨與焦慮。
藝術家的饑餓不僅是他賴以為生的工作,更是他尋求認同的方式和途徑。生存與饑餓,這對看起來矛盾的概念,以一種荒謬的形式折射了他內心的悲哀。那么為何自我價值得不到認同會令藝術家內心感到如此不滿、悲戚,最終以死亡的方式去抗拒呢?
按照弗洛姆的理論來看,人作為自然動物,必須滿足自己的生理需求,包括食、性、安全等。但即使完全滿足了這些本能需求,也不能解決人的全部問題,甚至不能讓人感到健全。人最強烈的需求不是來源于肉體,而是精神需求。人的“精神需求”是弗洛姆關注的重點,他在《健全的社會》一文中,將這種需求細化為五種:“關聯”“超越”“尋根”“認同”“定向”。這五種精神需求體現了人作為“自我意識”的自我,對自我“認同”的需求居于核心地位。人在強調個體化的過程中,仍希望被社會群體所認同,從而歸屬于群體。“饑餓藝術家”正是在偏離了群體,長時間得不到認同以后,個體的內心因為失去參照而感到焦慮,從而產生對自己的不滿,進而通過尋找替代物(如民族、宗教、階級或者職業)來確立自我是誰。但替代物并不是真正的自我,這就是藝術家痛苦的根源所在。
三、看客:人性的異化
弗洛姆理論中的“異化”指的是一種認識的模式,在這種模式中人把自己看作陌生人。也就是說,異化主要是一種心理體驗。弗洛姆認為人類的歷史就是人不斷異化的歷史。在資本主義社會階段,異化變得更為普遍而深刻。每個人與他人的相處都受利己主義原則,即“人人為自己,上帝為大家”的支配。每個人都被當作商品,人與人的關系異化為物與物、利用與被利用、需要與被需要的關系。人們彼此沒有信任與真誠,他人的感情與精神追求變得微不足道。同時,人與自身的關系也是異化的。市場就像決定商品價值一樣決定著人的價值,人失去自我變成了“物”,進而導致現代人對自我價值的懷疑,對生命意義的質疑。人性遭到肢解,人自身日益被物質的異化所吞沒。真誠、良知和正義感被銷蝕殆盡,代之而生的是冷漠、麻木、遲鈍。
基于上述理論來審視《饑餓藝術家》,關于藝術家與眾看客之間“看”與“被看”的描述,正是對“異化”最生動的表達。藝術家自始至終是關在籠子里被觀賞的;那些“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一般觀眾則構成看客的主體。
成年人觀看饑餓表演的動機,卡夫卡一語道破:“不過是取個樂,趕個時髦而已?!薄俺赡耆恕币呀洸话佯囸I藝術家當成和他們同類的人來看,而是當成一種物、一種商品、甚至通過金錢的交換就能用來娛樂消遣的玩物。觀眾通過鑒賞饑餓藝術家忍受饑餓的痛苦過程,使自己生活中的不幸和痛苦得到宣泄、轉移以至遺忘,從而獲得心理上的快感。而被看對象的價值與痛苦不會得到一絲同情,甚至在被“鑒賞”過多次再也沒有吸引力時,便會被拋棄。
孩子是人的天然本性保存得最完好的群體,還未受到社會的扭曲與異化。小說中可以明顯看到孩子們與成年人面對饑餓藝術家的不同表現。孩子們由“驚訝得目瞪口呆”,到“為了安全起見,他們相互手牽著手”,再到“驚奇”地觀看藝術家的表演,這一系列發展的過程蘊含著認同的過程。從驚訝—恐懼—驚奇的轉變中,還可以梳理出孩子們“看”的性質:它是聯結兒童世界和成人世界的紐帶。通過它,孩子們逐漸從兒童的世界轉向成人的世界,本真的人性開始受到異化。
構成“看”的主體世界還有另一重要成員——“看守”??ǚ蚩▽⑺麄兊纳矸菰O定為屠夫,因為在現實生活中屠夫的工作就是結束生命。對于他們而言,生命和物品沒有太多區別,手起刀落就可以隨意了結。“屠夫”的隱喻可以被解讀為社會中最沒有人性和本真、人性異化最厲害的那一部分人。他們恪盡職守,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不但日夜看著饑餓藝術家,還想方設法誘惑、試探和捉弄他。“他們故意遠遠地躲起來打牌”,目的是為了看饑餓藝術家是否偷偷進食。當被激怒的饑餓藝術家強打精神不停地唱歌以示自己的清白時,他們又戲謔他“技術高超,竟能一邊唱歌,一邊吃東西”。如果說一般成人觀眾是單方面地從饑餓藝術家的肉體痛苦中轉移自己的痛苦、獲得心理滿足,那么看守則是雙向的。他們“看”的實質就是先給別人制造痛苦,然后獲得自己的心理快感。在給別人不斷制造精神痛苦的同時,他們也就源源不斷獲得了自己的快感。異化人性中最黑暗、丑陋和齷齪的部分經“看”這個顯微鏡被一點一點地放大,直至全部暴露于讀者面前。而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猜忌、懷疑和不信任,也通過看守的行為對異化社會的人際關系作了最好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