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志娟
榆次車輞常氏,從清康熙年間以商起家,經乾隆到宣統,以茶為主開展對俄貿易,歷經200余年,成為“外貿世家”。其家族不僅重商業,而且重文化,發展教育,創辦學堂,在咸豐、同治、光緒年間,常氏各門共辦私塾17所,開創了全省一個家族辦學最多的紀錄。1904年秋,常氏興辦的——“知恥”女子學堂,開創了三晉辦女子學堂的先河。
“知恥”女子學堂的創辦背景
在中國傳統社會觀念中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在“三從四德”婦德觀的束縛下,女子教育歷來為人忽視。即便是少數官宦家族的女子也僅僅以《孝經》《烈女傳》《女訓》《女誡》為主,女子像男子一樣去學堂接受教育幾乎不可能,國內無正式女學。鴉片戰爭后,隨著香港割讓,五口開埠通商,大批外國傳教士入華,他們在傳教的同時,著手創建各類教會學校,于是教會女學隨即出現。光緒初年發生的一場旱災即“丁戊奇荒”,在這次災荒的救濟中,西方教會通過賑災的形式進入山西。1878年,內地會的女教士戴德生夫人、霍恩、克里克梅于太原賑災時救助了一些女孤兒,為安置她們開辦了一所學校。這是基督教傳教士在山西開辦最早的教會學校,之后教會各派紛紛在山西建立新式學校。1900年,基督教浸禮會在山西陽曲縣(今太原)杏花嶺開辦男書房和女書房。1902年,基督教會率先在太谷縣南關開辦貝露女子學校,信教女子走出閨閣,進人課堂讀書受業。由此,為后來山西私人興辦女學奠定了基礎和提供了經驗。
西方先進的教育文化讓中國開明紳士體會到了女學的重要性,讓女子受教育是改革傳統教育的關鍵因素。1897年,梁啟超在《時務報》上發表《論女學》,強調興辦女學的重要性,指出:“治天下之本二:日正人心、廣人才。而二者之本,必自蒙養始;蒙養之本,必自母教始;母教之本,必自婦學始。故婦學實天下存亡強弱之大原也。”他認為,女學的興衰是衡量國家是否強盛的重要標志。戊戌變法時期,維新人士積極提倡興女學,梁啟超寫《創設女學堂啟》《論女學》,嚴復寫《論滬上創新女學堂事》,女子教育的問題逐漸得到朝廷的重視。清政府推行以“新教育”為重要措施的新政,其中就包括允許興辦女學。派遣留學生到海外,是清末新式教育的重要內容,常氏家族子弟也積極加入留學生的行列,赴外地求學,接受了先進的文化熏陶。《榆次市志》記載,從1905至1932年的28年間,榆次籍貫的留學生共26名,其中車輞常氏4名,占15%。在“廢科舉,興學堂”的過程中,受教會女學及維新思想的影響,山西地方鄉紳開始提倡女學,創辦女子學校,鼓勵女子進入學校接受新式教育。
常家歷代掌門人對家庭教育都非常重視,常氏家族內設立私塾最多時達到17個之多,遠遠多于晉商其他各家。此外,常家還專門建立家族大書院,各堂開設有小書院,六七十個堂院幾乎家家都專設書房或書院,供主人看書學習和對晚輩進行早期教育。《榆次市志》記載:“從1907至1949的43年間,榆次籍貫的大學畢業生共105名,其中車輞常氏23名,占全縣的22%。”第二次鴉片戰爭后,特別是清末,一向學以致用的常家在對俄貿易的過程中,對“國弱民受欺”有切膚之痛,進而接受了一定的資產階級民主維新思想。《晉商史料全覽》記載:“尤其是常麟書在京師南學學習7年,對西學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研究,還經常郵寄書籍資料回鄉,在族中造成廣泛影響。光緒二十四年(1899年),十三世常立教赴京參加科考,與康有為、梁啟超相識,參加了“公車上書”,成為山西省參與戊戌變法的3名舉人之一。”這些都為常氏改革傳統教育、創辦新式學堂奠定基礎。
1901年,朝廷頒布《興學詔書》,令全國各州縣書院改辦小學堂,小學教育得以普及。1902年,清政府頒布“壬寅學制”。1903年又頒布“癸卯學制”,規定“以家庭教育包括女學。”女子教育首次被提出。1903年,常氏家族中的十四世、清末進士常麟書合并族中私塾,集中族中學齡兒童,創辦“常氏篤初小學堂”,是為山西省最早的私立新式小學堂,比我國正式廢除科舉制度、興辦學堂早兩年,比清政府頒布《初等小學堂章程》早6年。男女不能同校,當時的篤初小學堂只接收男子,而教會在附近各縣開辦女子學堂的成功,卻在常麟書、常贊春等常家學子中產生了強烈影響。
“知恥”女子學堂的建立及復校
十四世常望春率先發起婦女教育。《常氏家乘》記載:“先生嘗課婦識字,讀隨園女弟子詩,間能為小詩及斷句,于是為蕓香館夜課圖,以征題詠,稱韻事焉。”《儒商常家》記載:“他不僅教給家中的婦女識字,還要求她們讀乾隆時代江南隨園老人袁枚(1716-1798)的女學子的詩。”這事實上為常氏家族后來創辦“知恥”女子學堂開了先河。
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在常家眾子弟的努力下知恥女子學堂創辦,《常氏家乘》記載:“光緒三十年秋,由(十四世)沛春、澤春、建春等發起,女學堂定名知恥。”在“篤初學堂”創辦的第三年,即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由第十四世的常沛春(字雨農,時年28歲)、常澤春(字柳村,時年23歲)和常建春(字星生,年25歲)等人發起,利用第十三世北常常立德(人稱“大先生”)宅院的西院創辦“常氏女子知恥學堂”,以常浴春(字少沂,時年24歲)司庶務,由族人擔任教員,因“女生男授”,為“解慮隔閡”而聘常立仁妻范氏(常贊春、常旭春之生母,時年65歲)任舍監,常立敬妾孫氏(時年42歲)、常立信妻曹氏(時年35歲)及張氏、常氏等等分任幼稚舍監。常氏女子“知恥”學堂從1905年創辦至1913年因經費問題停辦,是為第一期,歷時8年。停辦后,據《常氏家乘》記:“民國九年,立翰公任村女校事,族中女生附焉。”它是距今可考山西最早的國人自辦女子學堂,開創了山西女子進入學校學習的先河。
民國《榆次縣志》記載:“(車輞村知恥學堂)民國二年停辦。十四年,常贊春等規復。十八年,乃合并村中諸女生而授課焉。”民國十四年(1925年)秋,在常贊春的建議下,常家利用家族舊商號的一些賬尾殘資作為基金,《儒商常家》記載:“在山西著名藝人喬國瑞(藝名“獅子黑”)等人的資助下,在北祠堂東偏院(原賬房院)恢復“常氏私立篤初小學校”,同時將“知恥女校”合并,男女同校。校董為常贊春、常彥春、常建春、常麟雋、常鳳梧和常風等人,校長為常寶春。為維持學校生存,族人共商將僅有的余資投放到可靠的商家人股,以利息支撐辦學費用”。后期的篤初學校,從1925年堅持到1937年,直至抗戰爆發。
“知恥”女學堂的辦學情況
從辦學宗旨上來看,起初,“知恥”女子學堂的辦學宗旨只是想讓族中女子多注重品格修養,如十四世常望春發起的婦女教育,隨著附近教會女校的建立,女權思想的深入,關于“知恥”二字的寓意,不僅僅直接理解為使族中女子通過讀書識字以知失禮之恥和失節之恥,而是要一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觀念,使女性經過學習多方面的新知識,提高自立的本領,注重了品德修養,樹立做人的尊嚴,在人格和能力上都可以自立。應該說“知恥”的真正目的是使族中女子既知無德之恥,更知無才之恥,從而成為新時代的獨立女性和新式家庭的賢妻良母。從學生入學條件來看,學堂開始只招收本族女子入學,后規模擴大,外族女子亦可入學。《儒商常家》記載:“篤初此次復學,車輞常家在村的男女學齡兒童全部入學。外姓和外村的個別學齡兒童因家長有特殊關系得以在篤初讀書。”
從教學內容來看:據《常氏家乘》記貴和堂“大夫第”老院載:“其功課則以文字、算術、修身為主,不拘定部章也。”民國《榆次縣志》記載:“功課則初習家事及作文、習字、算術,漸乃擇增科學。”課程設置從剛開始只學習文字、家事到后來增加科學,就能發現常家創辦女學堂理念在發生新變化,以及常氏辦女學的教育水平不斷提升,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傳統婦德意識下“三從四德”“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舊觀念。
從師資力量來看,學堂的教師起初大部分由常家博學多才的長輩來教授,比如常立仁妻范氏(常贊春、常旭春之生母,時年65歲),是《常氏家乘》中留有文字記載最多的女性:“乙巳歲,創設女學,公請淑人監視講授,諸女生莫不樂淑人(即范氏)之寬,懾淑人之重。數年來,幼稚無嬉戲廢業,諸婦無儷規受罰”。常贊春除授經史諸舊學外,更親自為學生講勾、股、弦等格致知識。常立信之妻曹氏擔任監堂,非常負責,“所監堂多幼女,以言笑不茍,皆嚴憚,終日無歡嘩”。還有一位日本女子師范畢業生福士宮子,她是十五世北常常鳳德妻子,《儒商常家》記載:“宮子性情賢惠,曾在知恥女校教書。”復校后的“篤初”在經費相當困難的情況下,堅持以高薪聘請太原第一師范和國民師范的高材生來校任校長和教師。
從辦學效果來看,學堂開省內女子進入新式學堂讀書之先河,辦學第二年就“女生漸眾,分堂講授”,有甲、乙、丙、丁四堂。《儒商常家》記載:“據后人回憶,知恥女校初期學生能記起名字的有從第十四世到十六世的13人:第十四世常沅春、常麟祉;第十五世常鳳笄、常鳳瑩、常佩蘭;第十六世常乃愛、常乃香、常乃慈、常乃愿、常士列、常士秀、常士淑、常士娎。”常家十五世北常后裔常鳳笄1903年出生,是十四世常瀚春之女。幼時即人常氏知恥女子學堂學習,自小便聰明好學。后考入太原第一女子師范學校,有感于當時女子上學之難,立志將來從事教育,以解放女性為己任。1924年畢業后即留校任教,此時正值家族商事衰敗,生活困頓,她用微薄的薪水奉養全家,使父母老有所依,弟妹均受到良好的教育。1926年,常鳳笄以優異的成績考入齊魯大學教育系,畢業后又考入燕京大學碩士研究院,學業完成后先后在幾所教會學校任教。她是常家第一位受到高等教育的女子,又是常家第一位獲得碩士學位的才女。抗日戰爭時期北平淪陷后,常鳳笄回到山西,執教于汾陽銘義中學。抗戰勝利后重返北平,在著名的貝滿女子中學(新中國成立后更名為北京女十二中,今北京第一六六中學)任教,直至離休。按民國《榆次縣志》記載:“民國九年(1920年)至二十三年(1934年)的15年間,榆次全縣從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畢業的學生共18名,其中車輞常家的有10名。”這10名常家女子中有9名都是畢業于初期的“知恥”女子學堂,包括常鳳笄、常鳳瑩、常乃愛、常乃香、常乃慈、常乃愿、常士列、常士秀、常士淑。在“知恥”復校后讀書的常鳳岱女士回憶她一生的文化底子來自常家女校。
從社會影響來看,常氏女子“知恥”學堂的創辦,在當時形成了不小的轟動。劉大鵬的《退想齋日記》中這樣記載:“有人言:此村之北八里許車輞村,前月設立女學堂一所,女學生不一,有女、有婦,凡十余人,年皆十七八歲,教習為某孝廉、某生員,皆未三十歲,所教皆效洋人之法,衣服亦效洋人裝飾,人多羨慕其所為,而不以為非。”常氏創辦女校成為典范,其他商人也爭相效仿,劉大鵬在其《退想齋日記》中記載:“榆次車輞村去冬設立一所女子學堂,本月太谷東里村亦設立女學堂。聞皆二十余歲之婦,其小者皆十六七之女,充教習者為男子。此風一開,則男女有別之道并不講矣。”在車輞常家創辦“知恥”女子學堂后,潞安知府斌衍在潞安設立女子小學堂,祁縣渠本翹在祁縣創辦女子學堂,平陽府也設置了平陽女子學堂。常氏“知恥”女子學堂的興辦,首開女子學堂讀書之先河,具有率先示范的作用,帶動了晉中地區乃至山西女子教育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