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鳳
內容提要 德國社會民主黨是德國歷史最悠久的政黨,也是在德國和歐洲范圍內具有重要影響力的政治力量。在歐洲聯合問題上,德國社會民主黨抱持聯邦主義和“歐洲合眾國”理想,自20世紀50年代中期以來成為歐洲一體化的堅定支持者,在推動一體化深化和擴大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但也面臨諸多現實挑戰。
關鍵詞 德國社會民主黨;歐洲一體化;歐洲政策
DOI: 10.19422/j.cnki.ddsj.2018.02.010
歐洲曾以成功的一體化獲得世界矚目和贊譽。但近年來歐洲飽受歐債危機、難民危機、恐怖主義和民粹主義影響,歐盟許多成員國出現疑歐情緒,為歐洲一體化的未來前景蒙上陰影。2017年12月,德國社會民主黨(以下簡稱德國社民黨)主席舒爾茨在該黨代表大會上提出要在2025年前制定共同的歐洲憲法性文件,據此成立“歐洲合眾國”,引發輿論熱議,社民黨的歐洲理念和政策再次引起世人關注。
在歐洲一體化進程中,德國和法國被喻為一體化的“發動機”“雙引擎”,在歐共體和歐盟的建立及發展中作用有目共睹。德國社民黨是德國歷史最悠久的政黨,迄今已有150余年歷史。二戰后,德國政黨政治格局經歷數次變化和調整,社民黨始終是德國主要政黨之一,也是歐洲主流社會黨的中堅力量。盡管經歷了從“工人黨”到“全民黨”的轉變,但德國社民黨仍注重意識形態的作用,在德國政黨譜系中的身份特征清晰[1] 。德國社民黨與中右翼政黨輪流上臺執政,對歐洲一體化進程有著重大影響。執政或參政時,德國社民黨的歐洲政策可以直接轉化為德國政府的一體化政策;在野時,社民黨也會提出本黨歐洲政策,牽制或影響政府的歐洲一體化立場。盡管歐洲一體化進程并非一帆風順,但德國社民黨仍堅持其歐洲理想,并為之不懈努力。
德國社民黨的歐洲理想
一、具有濃厚的“歐洲合眾國”和聯邦主義色彩
19世紀以來,在經濟因素作用下,歐洲統一的觀念不斷出現。1925年,德國社民黨在《海德堡綱領》中提出了建立“歐洲合眾國”的目標,表明了該黨對未來歐洲秩序的看法和愿望。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歐洲合眾國”的目標和理念具有和平主義和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的特征,但也蘊含了超國家主義和聯邦主義的思想原則。二戰后,社民黨和其他德國主流政黨有一批信奉歐洲聯邦主義的政治家,德國公眾也憧憬歐洲聯邦的實現。德國國內對建設一個什么樣的歐洲固然存在分歧,但這些分歧很大程度上是不同黨派的聯邦主義信仰程度不同的反映。“歐洲合眾國”理想和聯邦主義原則一直是影響和塑造德國社民黨對歐洲一體化立場的重要因素。
二、在不同時期的綱領和文件中對歐洲理想做出了具體闡釋
20世紀50年代,德國社民黨對歐洲一體化的態度從反對轉變為支持。60年代后,社民黨在“歐洲合眾國”理想基礎上提出“人民的歐洲”口號,以此反對“國家的歐洲”提法,并明確了具體目標是在“歐洲范圍內實現自由、公平和團結互助” [2] 。1989年,社民黨在《柏林綱領》中重申了“歐洲合眾國”理念。20世紀90年代,該黨對《馬斯特里赫特條約》(以下簡稱《馬約》)態度矛盾,一方面在總體上支持歐洲一體化的推進,另一方面又認為《馬約》沒有實現“歐洲合眾國”理想,與社會民主要求有差距。1995年,社民黨在曼海姆黨代會上提出建立“歐洲合眾國”的目標只能分階段實現,可以通過推動歐洲經濟和貨幣聯盟來深化歐洲政治聯盟的主張。
1997年,德國社民黨公布有關國際戰略與外交政策文件,提出德國“應該在歐盟建設中發揮特殊作用”“在歐洲一體化建設進程中應維護社會民主黨所主張的社會模式” [3]。1998年,社民黨在競選綱領中提出,未來的歐洲應是按照聯邦主義原則和社會民主主義傳統邏輯來發展的歐洲政治聯盟。2003年10月,社民黨發布專題報告,主張實現聯邦制的歐洲,認為歐盟不應僅是國家的歐洲,也應是公民的歐洲;不應僅是一個大市場,也應擴大到社會范疇。2017年12月,社民黨主席舒爾茨在柏林代表大會上再次提出建立“歐洲合眾國”目標,呼吁建立一個更為團結的歐洲聯邦,強調組建“歐洲合眾國”是歐洲唯一能同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進行競爭的機會。
德國社民黨推動歐洲一體化的
幾個關鍵時期
在野時,德國社民黨歐洲政策的影響力較小,更多的是以反對黨的身份對執政黨進行監督和制衡。社民黨上臺執政期間,直接踐行基于“歐洲合眾國”和聯邦主義理想基礎上積極的歐洲政策和行動戰略。
一、德國社民黨對歐洲一體化的立場有一個逐漸轉變的過程
在歐洲一體化啟動之初,德國社民黨對歐洲聯合計劃是持反對態度的。1950年法國提出“舒曼計劃”后,時任聯邦德國總理阿登納表示熱烈歡迎,但社民黨反應謹慎。1950年5月,該黨在漢堡召開代表會議,對相關談判持保留態度,認為“舒曼計劃”對法國更有利。1951年4月,德國社民黨執委會發表關于“舒曼計劃”的七條備忘錄,設置了一些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不可能實現的先決條件。該黨領袖庫特·舒馬赫堅決反對聯邦德國加入煤鋼共同市場,認為如果德國與西歐國家聯系太緊密,德國的統一將更困難和更遙遠。1951年4月,西歐六國決定成立煤鋼共同體,德國議會在進行表決時,總數為131人的德國社會民主黨議員中,有123人投了反對票。[4]
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起,德國社民黨對歐洲一體化的態度發生轉變。1955年7月,社民黨同意參加讓·莫內的“歐洲合眾國行動委員會”,放棄了舒馬赫時期反對歐洲一體化的立場。[5]1957年7月,社民黨在聯邦德國議會表決《羅馬條約》時投了贊成票,基督教民主聯盟也投票贊成,一定程度上出現了“兩黨一致的歐洲政策”。
二、勃蘭特和施密特政府積極推動歐洲貨幣體系建設和歐洲議會直接選舉
1966年后,德國社民黨與基民盟—基社盟組成大聯合政府,1969年起社民黨領導人勃蘭特擔任政府總理,1974年由施密特接任,直到1982年10月。這一時期,執政的德國社民黨對歐洲一體化表現出積極支持的態度。1969年12月,勃蘭特參加海牙歐共體首腦會議,改變了此前德國對法國謹慎配合的姿態,明確表明德國“要在推動歐洲一體化中發揮關鍵作用” [6]。勃蘭特在海牙表態支持歐共體擴大,支持歐共體建立經濟貨幣聯盟以及創立政治共同體。1974年5月,施密特接任總理后,以實用主義的態度和漸進的方式推動歐洲一體化,其中的最大成果是與時任法國總統德斯坦合作建立了歐洲貨幣體系。面對布雷頓森林體系逐漸瓦解崩潰和美元危機、石油危機的不斷沖擊,1974年施密特與德斯坦多次會晤,有關貿易保護主義不能使經濟復興和必須保持共同體內部活力、控制通貨膨脹的觀點獲得德斯坦的由衷認同。1978年7月,德法首腦在歐共體首腦峰會上正式提出建立歐洲貨幣體系的建議。
1978年12月,德國社民黨召開“歐洲大會”并通過宣言稱,“歐洲議會首次直接選舉開辟了歐洲歷史嶄新的篇章,數代人所夢想和盼望的歐洲統一已經近在咫尺” [7] 。1984年歐洲議會第二次直接選舉時,德國社民黨已經在野,但并未改變對歐洲一體化的積極態度。作為在野黨,社民黨批評執政黨對推動歐洲一體化力度不夠。20世紀80年代,社民黨成為支持歐共體發展和歐洲一體化進程的最具影響力的政黨之一,“20世紀80年代后半期歐洲一體化取得的進展,與社民黨的態度是分不開的,盡管該黨處于在野地位” [8] 。
三、施羅德政府努力推動歐盟憲法與歐盟社會政策改革
1998年德國社民黨成為執政黨之前,在歐洲一體化問題上與科爾政府基本保持了一致與合作的態度。1998年10月,社民黨在聯邦選舉中獲勝,與綠黨組成“紅綠聯盟”政府,社民黨領袖施羅德任總理。施羅德政府在歐洲理念指引下,持續推動有關歐盟政治目標的公共大討論,推動歐盟憲法的制訂和通過;致力于在社會發展、就業政策等與社會民主主義密切聯系的政策領域發揮更大影響力。利用德國擔任歐盟輪值主席國的時機,施羅德政府在推動普羅迪出任歐盟委員會新主席、促使歐盟柏林特別首腦會議就《2000年議程》達成協議、解決科索沃危機、召開東南歐國家首腦會議以及制定《東南歐穩定公約》等一系列問題上發揮了獨特的政治主導作用;在“保證歐元基本穩定運行、建設歐洲共同體防務政策、啟動歐盟東擴進程等問題上也做出重要貢獻” [9] 。2001年11月,施羅德倡議召開歐盟改革大會,呼吁制定歐盟憲法,解決歐盟民主赤字問題。德國社民黨議會黨團為歐盟憲法問題成立工作小組,密切跟蹤和關注歐盟憲法草案討論過程,為政府提供行動建議。
在努力推動歐洲一體化的同時,施羅德政府在一些具體政策領域表現出不愿再一味遷就盟國壓力的態度,轉而更加明確地堅持德國的利益訴求。隨著德國經濟實力大幅提升,越來越多的德國人希望擺脫歷史陰影,在歐洲和國際舞臺上獲得與自身實力相對等的地位,在平衡德國與歐洲利益方面提出新要求。施羅德就任總理之初就表示要盡量減少德國對歐盟的財政補貼,先后提出限制農業補貼、減少對歐盟欠發達地區補貼、與其他成員國共同負擔歐盟財政支出的增加等。經過激烈談判,施羅德政府雖然最終在財政負擔問題上做出重大讓步,但也借機增加了德國在歐盟中的政治影響力。
四、以在野黨身份支持政府應對歐債危機
2009年歐洲部分國家爆發主權債務危機,財政狀況好的德國國內各種政治力量就對重債國家的救助問題,包括救助的必要性、金額、策略和救助條件展開激烈爭論。德國社民黨作為最大在野黨,傾向于支持救助重債國。雖然執政聯盟中的聯盟黨和自民黨對救助問題存在分歧,且“自民黨一度希望煽動德國人的情緒”,但由于社民黨的支持,“有關歐洲金融穩定工具的一系列方案的通過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10]。在應對歐債危機實踐中,社民黨對默克爾政府的危機應對措施提出了一些批評意見,但總體上基本都對相關的議會決議案投了贊成票。
理想與現實之間
自20世紀50年代中期轉變立場以來,德國社民黨就成為歐洲聯合的忠實擁護者和歐洲一體化的堅定支持者。但社民黨能否實現其歐洲理想,關鍵在于該黨是否具有足夠的政治影響力和能否制定切實可行的歐洲政策并付諸行動。
一、德國社民黨在德國和歐洲仍具重要政治影響力
與歐洲社會民主主義運動總體處于低潮期相一致,當前德國社民黨也處于一個低潮期。進入21世紀以來,社民黨在聯邦選舉中的得票率持續走低。這既與該黨的理念危機有關,也與該黨爭取選民支持的能力持續下降有關。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前的二三十年間,德國社民黨受到新自由主義思潮的巨大影響,放棄了一些傳統做法,如接受了放松對金融市場監管等,致使人們認為該黨在避免經濟危機方面工作不力。雖然歐債危機發生后該黨開始對新自由主義對本黨造成的影響進行反思,但迄今未形成一種足以替代新自由主義且能夠體現出社會民主主義理念的理論和政策模式。此外,社民黨的治國理政能力,特別是經濟治理能力也受到質疑。
但也應看到,社民黨在德國仍有很強的根基,有相對穩定的基本盤,仍是德國政治生態中的主要力量之一。盡管受到右翼民粹政黨沖擊,德國政黨政治格局發生變化,但在德國的意識形態光譜中,社會民主主義已成為國家意識形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即使社民黨在多次選舉中遭遇挫敗,但人們無法想象沒有社民黨的政黨政治生態。只要該黨勇于改革、勵精圖治,將有望繼續在周期性政黨輪替中獲得執政權或組閣權。2018年1月26日,社民黨與默克爾所屬的保守派陣營開啟組閣談判,雙方有望組成“大聯合政府”。社民黨主席舒爾茨在組閣談判前表示,在未來兩黨組成的內閣中,將包含對德國教育的“革命”和作為全歐洲的德國的宣言。鑒于默克爾和聯盟黨在此前的“牙買加”組閣談判中受挫,政治回旋余地收窄,社民黨在組閣談判中占據主動,舒爾茨一貫的堅定推動一體化進程的立場和其“歐洲合眾國”理想對德國政府的歐洲政策產生直接影響的可能性增大。而在德國在一體化中的分量不斷提升、作用不斷增大的形勢下,社民黨和德國的歐洲政策將對歐盟的未來發展產生重大影響。
二、德國社民黨的歐洲政策和行動面臨多重挑戰
作為推動一體化不斷深化和擴大的中堅力量,德國社民黨的歐洲政策體現了德國相當一部分民眾的歐洲理想和對維護國家利益的立場。從聯邦德國建立伊始,德國就將歐洲聯合和對歐洲一體化的追求寫入了憲法,將歐洲建設作為“新的德國意識形態” [11] 。社民黨一直堅持德國的未來在歐洲,但隨著內外部環境的變化,該黨支持歐洲一體化的政策目標和行動戰略受到多重因素影響。
一是德國的“歐洲使命感”出現衰減趨勢。這在兩德統一后逐漸顯現,在歐債危機中表現得尤其突出。德國政治精英和民眾普遍對歐洲一體化日益缺乏信心,2011年有調查顯示,“對歐洲信心少乃至沒有信心的德國民眾占63%,對于53%的德國人而言,歐洲不再是其未來”,甚至出現“歐洲日益被視為德國的問題所在,而不是解決德國自身問題的方案” [12] 。
二是德國社民黨的歐洲政策日益被內政需求所左右。在歐洲一體化進程中,社民黨著眼于長遠利益,有時會違背國內民意做出戰略性決策。兩德統一后,德國主流政黨日益把精力和注意力放到本國內部事務上,歐洲政策逐漸顯現出“內傾”的特點,日益被“工具化”。社民黨領導人“為日益復雜化的社會所迫,應對每日出現問題的方式越來越快捷”“放棄了目標和政治規劃意圖,更不要說歐洲聯合這樣的事業了” [13] 。
三是“歐洲一體化的政治化”趨勢帶來挑戰。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歐洲政策基本不是德國主流政黨在競選中的爭議議題,但近年來歐洲政策成為各政黨爭取選票的領域,社民黨的歐洲政策開始更多地出于選舉考慮,更加在意民調結果,這使該黨歐洲政策的不可預測性上升,進而對歐洲一體化的未來前景增添了不確定性。
在歐洲歷史上,社會民主主義以思想的先鋒而著稱。德國社民黨的歐洲理想和目標在思想上也與這一傳統相符合,希望歐盟發展成為“歐洲合眾國”,成為世界政治民主先驅。但在實際政策和行動上,該黨往往受到民意搖擺、政黨目標、國家利益及歐洲范圍內政策協調等多種因素的束縛,其建立“歐洲合眾國”之路充滿諸多現實困難。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
(責任編輯:蘇童)
[1] 托馬斯·邁爾:《社會民主主義的轉型——走向21世紀的社會民主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版,譯者序第15頁。
[2] Astrid Stroh, Die SPD im Europ?ischen Einigungsprozess. Organisation und innerparteiliche Willensbildung in der Europapolitik von 1979 bis 1998, Hamberg, 2004, pp.68-78.
[3] 劉立群、連玉如主編:《德國·歐盟·世界》,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第211頁。
[4] E. B. Haas, The Uniting of Europe: Political, Social and Economic Forces,1950-57, Stanford: Stanford UP, 1968, pp.156-157.
[5] 陶濤:《西歐社會黨與歐洲一體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7月第1版,第29頁。
[6] 張才圣:《德國與歐洲一體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9月第1版,第176頁。
[7] Kevin Featherstone, Socialist Parties and European Integration,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88, p.158.
[8] Report of the Labour Party Conference, London: Labour Party, 1980, p.126.
[9] 同[3],第222頁。
[10] 周弘主編:《歐洲發展報告(2011~2012):歐債危機與歐洲經濟治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3月第1版,第13頁。
[11] 同[3],第203頁。
[12] 鄭春榮:《從歐債危機看德國歐洲政策的新變化》,載《歐洲研究》,2012年5月刊,第12-13頁。
[13] 尤爾根·哈貝馬斯著,伍慧萍、朱苗苗譯:《關于歐洲憲法的思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第88-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