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強
近年來,熒屏上諜戰片盛行,雖不乏少量上乘之作,但大多隨心所欲、胡編亂造,有的甚至到了不忍目睹的程度。看了柳云龍執導的《風箏》,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創與守
諜戰片最忌套路,也最考驗創作者的智慧。表面上看,《風箏》表現的還是抗戰后同共兩黨之間的尖銳斗爭以及國民黨內部軍統、中統之間血腥的你爭我奪,但它不以外在的沖突、緊張、詭秘為炫耀,而以表現人生與情感經歷為主旨,淋漓盡致地講述一個共產黨情報員堅守信仰的故事。身居敵營18年,鄭耀先像一把尖刀插入敵人心臟。他費盡心機經常變身,在軍統兄弟們面前是“六哥”,在中共地下游擊隊眼中是“魔頭”,在瀕臨死亡的戰友面前是“同志”,在弱小的女兒心中則被認作“騙子”;在共產黨偵察科長韓冰而前他是“對手”,在心愛的女人懷中他是值得為之獻身的“情仇”……在這瞬息多變的身份轉換中孤帆獨影、獨臂支撐,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需要主人公付出怎樣的心智、忍受多大的煎熬?《風箏》最觸動觀眾的,不是你死我活、刀光劍影的諜報戰,而是這背后真切的人性掙扎,是萬死不辭的信仰力量。不是嗎?當曾墨怡、程真兒、陸漢卿一個個倒在鄭耀先眼前的時候,觀眾可以觸摸到他內心的顫栗和撕扯,信仰的淬煉和堅實。“命可輕拋,但義不能絕”——在出生入死時是這樣,在閑棋冷子時亦如此。忠于信仰,并至死無悔。正因為如此,它也掙脫了傳統諜戰片的藩籬,而顯示出了獨特的生命價值。
出人意料的是,驚心動魄的潛伏故事進行到20集便戛然而止,代之而起的是艱難的身份甄別。在“風箏”的身份終于被證實后,主人公依然委曲求全,繼續以隱蔽的方式與潛伏特務和臺灣情報部門進行殊死斗爭。后30集峰回路轉,在“文武”戲碼交替中演繹了攝人魂魄的生死續篇。全劇故事既跨越跳踉,又一氣呵成,完全超出了尋常的觀賞經驗和“期待視野”。柳云龍不模仿別人,也不重復自己,奉獻了一部全新的諜戰大片。就像揚·卡洛大斯基所言:“美學的價值不僅在于永恒和諧之事物中,它更體現為活力,體現在作品給觀者帶來的錯愕中。”《風箏》的表現不負此言。
平與奇
一般以為。諜戰片的傘部要義即在于一個“奇”字:驚奇、神奇、詭奇、新奇,甚至獵奇。殊不知,“奇”也是相對的,常常是和“平”相輔相成的。平中見奇方為奇,看似尋常最奇崛。藝術的辯證法就是如此。
顯然,《風箏》是深諳此道,并對之有所豐富和拓展的。鄭耀先精明強干、智慧過人,深諳情報工作的奧秘,但作為一名孤獨堅守的地下情報員,他常常受主客觀條件的制約而欲動不能、無所作為。前有眼見最心愛的女人死在眼前而“無助”,中有看著上線的聯絡員犧牲在面前而“無奈”,后有回延安搜尋影子而“無為”,還有為韓冰鳴冤叫屈的“無力”,為澄清自己真實身份的“無能”……其實,正是這些無助、無奈、無為、無力和無能渲染了情報戰線的艱險,突出了地下工作的殘酷,呈現了斗爭的復雜性,也增強了人物的豐富性、情節的曲折性、故事的戲劇性。外在的無能為力,顯現的恰是內心的無比強大,從而以弱勝強,此處無聲勝有聲。
《風箏》的故事跨度長達30多年,銜接兩個時代,活躍在其間的大小人物不下數十個,難能可貴的是,幾乎每個人都有個性、有故事。且不說主要人物,即如過渡人物曾墨怡、陸漢卿、老首長、堅冰、江心、冷眉珊、秋荷等,甚至反派角色高占龍、田湖、宮庶、宋孝安、延娥,包括出場不多的國民黨隋報高層也人各有貌。觀眾起先懷疑,這么多出場人物,時不時插入“閑筆”,會不會遮蔽、掩蓋作品的主旨和鋒芒,看到末尾才明白:這是一部大戲,一部為中共地下情報員樹碑立傳的史詩作品。正是有了這諸多眾生相的襯托,有了看似不經意的閑篇,歷史才活泛,故事才好看,人物才可信,英雄才出彩,平凡才偉大。是謂:千淘萬漉本有心,吹盡狂沙始到金。
收與放
蘇東坡談論自己的文章時說:“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實藝術是相通的。看作品是收斂,氣定神閑,恰到好處;還是張皇,劍拔弩張,無以復加,通常是識別“佳作”和“庸作”的分水嶺。電視劇也一樣。
作為一部諜戰片,觀眾在《風箏》中既看到許多你爭我奪、勢不兩立的場景,也看到不少平靜舒緩、小橋流水的橋段,如:鄭耀先的牛排,程真兒的背心,喬兒等爸爸到天黑的童真,馬小五和冷眉珊的諧趣戀愛……全劇輕重緩急,收放自如。急,則一發千鈞、驚心動魄,輕,則我見猶憐、含情脈脈;“放”,則為所當“放”,“收”,乃為理應“收”。有由來,有起伏,有去處,合力組成了一部多聲部、有人性溫度、蘊深刻內涵、沁人心脾的命運交響曲。
更值得稱道的是主人公鄭耀先忍辱負重之后的兩次“放”。前次是:終于熬到解放,總部首長經過嚴格審查,最終認可了他的地下黨員身份。渡盡劫波,忠誠可鑒。這時的鄭耀先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委屈,任眼淚奪眶而出,進而把頭埋在桌面上嚎啕大哭,一發而不可收。后一次是:得知馬小五在香港行動失敗且音訊全無之時,他忽然情緒失控,指責陳局長考慮不周,將自己的關門弟子送進虎口,乃至怒不可遏、口無遮攔……一悲一怒,一靜一動,放得開,收得攏,情以物遷,交替往復,將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袒露無遺,將無名英雄的情感波瀾推向高潮。此處花開兩朵,最大的歡樂有幸福的淚水伴隨,最深的痛楚用口出狂言掩藏,其爆發式的藝術效果豈是常規手段所能致?
《風箏》的創造和創意,讓我們更加有理由誠服藝術的奧妙,也讓我們更有理由重視茶余飯后才展開的“文化咀嚼”的分量。
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