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雙興
四個月前,和《芳華》、《嘉年華》等年輕的華語片一起,“85歲高齡”的修復版默片《奮斗》也遠渡重洋,出現在第42屆多倫多電影節上。觀影者很難想象,這部記錄時光的影片,曾經險些被時光吞噬。全球首映前的《奮斗》拷貝缺少片頭、畫面撕裂扭曲、高度損壞,遠非如今呈現的清晰流暢。
拯救《奮斗》,花費了電影修復師王崢和他的團隊將近兩年的時間。
《奮斗》拍攝于1932年,老電影問題不一而足。王崢和同事們的工作,就是將其逐幀修復——癥結輕微,就像Ps修圖一樣將污點、劃痕等進行去除或覆蓋;遇到一幀丟失一半的嚴重損毀,則需要通過差值計算、粘貼前一幀等手段進行補充。
王崢介紹,每修復一幀畫面需點擊鼠標30下左右,每天一個人要修復6000幀左右,也就是要點擊近20萬次鼠標。電影每秒24幀,一部電影約有13萬幀……所以,提及這一工作對從業者的要求,王崢最先想到兩個詞:坐得住,有耐心。
無論是聲音還是畫面,“修舊如舊”都是修復的重要原則。用王崢的話說,“做修復并不是一個創造性的工作,盡量還原到最原始的狀態才是我們的使命。”這不僅意味著技術修復,更是藝術修復,他們要綜合電影的主題、內容、基調等,盡可能還原最初的風格,有時會邀請電影導演或者制作人參與修復。
修復《本命年》時,資料館邀請導演謝飛,按照當初的創作想法來還原片子的風格。但對于更老的《奮斗》,已找不到當年的創作人員來指導,只能依照肉眼觀察法辨別膠片的初始顏色,團隊二十來人,調色時用放大鏡對著正片膠片去看,對比顏色,再花兩個星期時間去資料館查閱臺本、海報等資料,最大限度地還原。
畫面修復完成后,有專人進行聲音修復。他們要面對三臺顯示器:監視器對照顏色、示波器查看波形、主控器進行操作。之后才將聲畫對位,進行合成。出庫、清潔、轉數、修護、調色、合成、存儲……每個步驟都通過專家的質量控制后,一部電影才算修復完成。
《奮斗》一共修了五版,修復后期時間緊張,整個團隊只能持久作戰?!坝袝r候修著修著就早上四五點了?!蓖鯈樈o在家懷孕的愛人發微信消息:你醒了告訴我一聲,我在車里躺一會。
“我能怎么辦啊,孩子們都在單位睡呢?!薄昂⒆印笔撬耐聜儭T谶@個平均年齡25歲的團隊里,32歲的王崢已經是“老人”了。
有人被工作的枯燥擊退,也有人甚至尚未操作只是聽聞工作內容就“嚇跑了”,但王崢一直從畢業生做到了準爸爸,他覺得自己對膠片有情懷,覺得老電影值得留住,就算職業病侵襲了指關節、眼睛、頸椎,還是一幀一幀繼續修。
追溯電影修復的歷史,不需要穿梭太久遠的時空。進入千禧年后,數字技術日臻成熟,而膠片產業則一路沒落。當數字拷貝取代傳統膠片出現在電影院,老電影開始遠離人們的生活。
同時,它們以不可見的速度遺失或者損毀。中國電影資料館副館長孫向輝曾在上海電影節上說:“我國國產影片保存下來的不到兩萬部,其中至少半數影片需要修復?!蓖噬?、撕裂、臟點、霉變、劃痕、酸變、收縮、扭曲……這是時光留在膠片上的烙印。
大規模的系統修復在這樣的背景下應運而生。2006年年底,中國電影資料館牽頭啟動了“電影檔案影片數字化修護工程”項目,在中國內地率先開始了發現、收集、拯救、保存中國膠片電影的工作。這一年,王崢從北京聯合大學計算機專業畢業,當身邊的同學紛紛投身IT行業,“向往藝術性強的領域”的他經過了中國電影資料館的面試、考試,成了一位電影修復師。
不過,不同于在故宮修文物的匠人們,古老的手藝可以世代相傳;在資料館修電影的王崢們跟行業同時起步,起初只能摸索著解決問題。
2010年,修復版《梁山伯與祝英臺》在故事發源地寧波放映,這部拍攝于1953年的電影,讓中國有了第一部彩色戲曲藝術片。時隔幾十年,老膠片以數字化的形式重新出現在銀幕上,悠長的越劇吟唱中,鏡頭將玉水河邊的風物拉近、朱牖推開,祝英臺垂著眼睛出現在觀眾面前,絲發可見……
電影院人聲四起,坐在其中的王崢聽到了諸如“好清楚啊”的感嘆。多年后他依然一次次提起放映當天的場景:“你別小看這個驚訝,那種驚訝其實是對你工作的肯定,可能這個就是我的動力?!?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4/22/qkimagesxicxxicx201803xicx20180309-2-l.jpg"/>
1953年版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是王崢修復的第一部作品
王崢介紹,由于《梁山伯與祝英臺》是大家著手修復的第一部作品,每個人都特別用功,任何微小的臟點都要修復掉,但這樣的操作影響到了電影的清晰度,大銀幕不會放過任何差池,面對失去了焦點的畫面,只能返工重新修復一版?!靶迯筒皇亲罡蓛糇詈茫@個度怎么拿捏;團隊合作修復,怎么保持整個電影密度(分辨率和膠片噪點等)一致……最初階段很多技術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只能一點點摸索?!?/p>
《鼠與蛙》、《勞工之愛情》,這些上世紀20年代老電影的修復過程,都因為經典但棘手讓王崢念念不忘。
堅持的動力來自于完成后的成就感,他和同事會在修復版電影上映后自己買票到電影院看,從事一份不署名的工作,但“覺得這個東西是自己的。”另一方面,動力又來自與時間抗衡的緊迫感,“必須修復,再不修復就毀了?!?/p>
工作辛苦,但成績也是可觀的。近十年的時間里,電影資料館以每年修復100部高清、50部2K(分辨率2048×1080)的速度推進,修復過的老電影,都在中國電影資料館以數據流磁帶、硬盤等方式為載體進行永久保存,避免日后再次受損。把老膠片從時間手里搶回來,是在打撈和保留一個時代。
今年是王崢從業的第十一年,挽救膠片的工作依然面臨困難。很多二三十年代的電影只有一個孤本,一旦出現斷音,就沒有原始素材可以進行填補。
計算機里藏著自動修復的功能,但修復師們通常只用來處理簡單的瑕疵,更多時候,需要一幀一幀地人力修復。
“天在下雪,要是用自動修復,雪就沒了,計算機會認為它是臟點;有些電線,鏡頭一動就會被計算機誤認為是一條劃痕,可能就修復沒了;包括推窗的鏡頭,窗欞會被認為是臟點,就給修掉了;倘若演員鼻子上有臟點,用自動的修,人臉一動,鼻子就扭曲變形了……”他舉例說??萍及l展,當人們都在討論人工智能是否會取代人類,王崢替自己的工作給出否定答案。
修復室里噠噠的鼠標和鍵盤聲,還會繼續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