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蘋 楊威
葉永青被人們所津津樂道的,是他“隨手涂鴉”的畫作拍賣出幾十萬元甚至上百萬元的價格。但只要對他的經歷與創作稍加了解便會明白:比這些話題更值得被看見的,是他從容的才情、睿智的哲思、獨特的藝術理念、有趣的創作思維,以及他“亦食人間煙火”的生活方式。
誤讀的游戲
一張巨大的白色畫布,被一道紅色的傷痕扯開了一道大口子,旁邊幾條不太醒目的劃痕,猶如刀尖不經意劃過皮膚造成的刺痛。慢慢靠近,眼前呈現出創作者精心設計的細節。原本以為是一氣呵成的“涂鴉”,卻是無數猶如神秘文字的筆觸以最微小的字號譜寫而成;又像是精通刺繡的手藝人,一針一線縫制出的抽象圖案串聯起了整個“涂鴉筆畫”。
這是葉永青的代表作《傷痕》,拍賣價格100萬元,在不少的報道中,這幅畫被稱為“看不懂的天價畫”,時常遭到“出自三歲小兒之手”的嘲諷。而事實上,它卻是葉永青標志性的“反涂鴉”藝術游戲的代表作之一。
另一幅代表作是更廣為人知,價值25萬元的“傻鳥”。在社交媒體中,這幅《鳥》曾引發過網友的集體狂歡,但在藝術刊物《頂層》的解讀里,那些看似隨意的線條卻表達著“對陳舊繪畫方式的嘲諷”。
諷刺與推崇、隨意與精致矛盾地出現在一幅作品中,引發了各種各樣的觀點。而在葉永青看來,“藝術就是人人能夠參與的‘誤讀游戲,不分等級、不論貧富,但的確需要在游戲中學習。學習的目的也不是為了獲得‘正解,而是為了共享不同。誰又代表‘正確答案呢?”
就如同《傷痕》和《鳥》,雖看起來只需要幾分鐘便能畫好,但在實際的操作中,創作這樣一幅“反涂鴉”作品,葉永青需要花費的時間卻接近一年:最初的靈感往往就呈現在手掌大小的一張草圖上,要把它在腦海中放大數十倍,然后再用眉筆,將復雜的、仿若荊棘般細小而堅定的筆觸描繪到巨幅畫布上。
如此精心費力畫出的作品,看起來卻如此簡單、“潦草”。這種被葉永青稱為“反涂鴉”的緩慢、精確、理性的創作過程,呈現出舉重若輕、露拙藏巧的藝術效果,本身就具有一種荒誕性。而這正是葉永青的藝術游戲。
時間的穿行者
1分鐘前,身邊是圭山的牧羊女,伴著炊煙和藩籬;
10分鐘后已經目瞪口呆地站在印度恒河邊的瓦拉納西,對面是籠子里的警察;
早上,我在西南藝術群體的朋友中,喝著烈酒,微醺地暢談藝術的未來;下午茶后,我已經在歐洲的陌生城市里,獨自煮一鍋面,以中國人的方式大聲地吃下;
臨睡前的記憶是在漢堡火車站焦急地等待,醒來后居然在創庫的小院里曬著太陽……
上世紀90年代,葉永青踏上了文化藝術最為興盛的歐洲。買上一張廉價的車票,就能在歐洲各國自由穿梭。在更為自由的環境里,他去博物館、美術館里汲取藝術先驅的精髓,感受歐洲藝術家們對于藝術的自由表達和極致追求。十多年時間,他的足跡遍布了北美、非洲以及亞洲一些當時鮮有人涉足的國家。他看到即便是在一些沒有美術館、沒有藝術系統的貧瘠之地,也依然有人用針線、樹木、泥土揮灑想象力和創造力。
這些經歷對于葉永青來說畢生難忘。“創作是一種言說,行走的人,或者呆在隅角的人,既是觀察者又是講故事的人,無所在亦無所不在。創作也是偏見和偶然的留心,是人類抵抗遺忘和時間的努力。”
或許是受這段經歷的影響,葉永青開始畫鳥。他就像循著藝術的氣息遷徙于世界各地的飛鳥,多年的游歷,讓他的創作完全脫離了“大招貼”系列作品時期的鮮明意識形態和強烈文化屬性,展開了帶有葉永青強烈個性和生命狀態的自由創作之路。
1999年,葉永青回到大理,他的第一張“鳥”系列作品《大鳥》就誕生于此時。
由此開始,葉永青畫了近20年的鳥,大大小小的“鳥”系列作品已經畫了數百件。但在《雀神怪鳥——葉永青2012》展覽后,葉永青決定逃離“鳥”的標簽,開始在中國傳統山水章法中以畫“壞畫”的方式加以創作。
如今,旅行依然是葉永青持之以恒的愛好。“我是地道的現場主義者,對返回事物的原處有莫大的熱情。”從早年在世界各地的游歷,到現去更偏愛在不同的城市選一個住所棲居上一陣子,葉永青的時間穿行之旅仍在繼續。
文人就是會玩的人
學油畫出身的葉永青一直對中國傳統水墨畫有著特殊的情結,因此在葉永青的作品里,總是用油畫顏料、丙烯這些西方現代主義的材料描繪著中國古代的文人氣質。葉永青推崇中國古代的文人精神,他認為所謂文人就是會玩的人,不是職業的藝術創作者,而是一種自由度。這種自由度,投射在葉永青的身上,就是他所說的“業余者”狀態。
葉永青說自己是上世紀80年代藝術神話的變節者、上世紀90年代藝術生活的叫賣者和21世紀藝術創作的個人表述者。
上世紀80年代,他進入四川美術學院油畫專業學習。當時的川美,以“鄉土繪畫”“傷痕繪畫”為主流。而葉永青卻選擇回到家鄉云南,在那里創作了一批深受印象畫派影響的作品。
八五新潮美術時期,葉永青又轉而成為“西南藝術群體”的發動者和組織者之一,使得重慶一度成為當代藝術最熱鬧的前沿陣地。
上世紀90年代,他的作品帶著有那個時代鮮明的反思社會文化的烙印,逐漸被藝術市場所關注。但很快,他又一次遠離喧囂,帶著冊頁記錄旅行,游歷世界。
人生種種,種種人生。出名早并且一直頗受關注,并未讓葉永青把自己置放于安然處之的狀態。除了畫家外,他的身份標簽還有策展人、畫廊經營者、高校教授、雜志編輯等。在這些身份里,他一直保持著清醒,并隨時準備自由地“逃離”開來,去換個角度看待世界、抒發心性。
他在四川美術學院的教學風格,就帶著葉永青式的自由度。他認為老師只是提供視野和窗口,掌握教學進程組織者,更重要的在于引導學生在學科與專業中自由探索。他的教學有一個獨特的方式叫做“還課”,先由他提出問題和方向,將了解和研究的過程交給學生。學生則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將研究與思考在公開的課堂上進行交流分享。
“除了當老師是我此生唯一的職業,我的所有興趣都是業余的。我希望一直以業余者的眼光看世界,好奇心能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一個久負盛名的藝術大咖,將自己形容為一個“業余者”,這是一種難得的清醒,一種莫大的自信,也是他時刻準備以非飽和的狀態,獲取對事物的另外—種參照。
來自藝術的生活
生活中的葉永青,隨和親近,身為藝術家的他,正在推行讓高于生活的藝術回歸生活。
在北京、重慶、昆明、大理、倫敦、清邁等多個國內外城市,葉永青都擁有工作室。這些工作室陳設極其簡單,除了必要的畫布、顏料、桌椅外,其他空間都被完成的或正在創作的作品所占據。
而在云南彌勒新建的工作室里,葉永青用了紅磚鋪地、遮頂,紅泥圍墻,明快的色調與美好的大自然融為一體。庭院里擺滿了綠植,舒適的桌椅放置其間,閑適無比。屋頂上一只巨大的陶土貓,更顯俏皮。小院子旁,還留了空地,葉永青播種的蠶豆長出了一大截新苗。彌勒是民族、飲食與文化最多樣駁雜的區域,氣候宜人。葉永青在這里修筑小院,耕種、閑游,回歸生活。
在這個充滿生活氣息的工作室里,葉永青準備了一場名為“來自藝術的生活”的展覽。這個展覽常設并不斷增補更替展品,主要呈現葉永青以及他的一些藝術家及民間匠人朋友們的嘗試,其中的展品大多數是可以被分享和購買的商品、生活品。
葉永青說,他希望人們在參觀并將這些物品帶回家的過程中,會發現經過藝術家贊美了的生活,原來如此與眾不同,而又如此親切與人溝通。
其實在葉永青多年環游世界的中途,他曾多次回到家鄉云南,其中兩次都是為了養病。他將此調侃地說成“云南是失敗者的天堂”。他在朋友圈里寫下這樣一段話:“回望一下西南聯大就昭然了,敗而未潰反而成就了云之南歷史最璀璨群星閃耀的天空,在紅土地上開出各自剛毅堅卓的花來。”
在大理時,葉永青喜歡爬到蒼山坡上的感通寺去喝茶,或者去市場上買些香火和花束放家里。他尤其喜歡菜市場,每去到一個地方,他有空就會去當地菜市場轉轉。“每個城市的氣味和滋味都藏在那里,從中你會真正學到一點受益的東西。”
除了延續多年的“鳥”和涂鴉系列,葉永青很多有趣的小幅的作品,都是在各處棲居的時候完成的。布袋子、小紙片、紙盒,都被他用來畫一幅畫或是寫一段文字,記錄生活帶來的點滴靈感。
與葉永青約定采訪是在2018年春節前。當時,他正待在云南彌勒的小院子里,忙于準備春天將在上海舉辦的個展。一邊回歸閑適的生活,一邊準備再一次的游走藝術。這種回歸與游走任意切換的自由感,正是屬于葉永青的魅力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