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蘋
第57屆威尼斯雙年展上,中國館的展品讓很多人感到意外。在這個以現代先鋒藝術為主的世界性藝術嘉年華上,在中國館亮相的可不是人們常識中光怪陸離的當代藝術,而是一眼看上去非常“傳統”的蘇繡和皮影。34幅蘇繡作品,都出自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蘇繡技藝的代表性傳承人姚惠芬之手。
“異議”四起,姚惠芬沒做過多解釋。她知道,對于了解蘇繡創作方式和針法運用規律的人來說,這些作品正在以傳統顛覆傳統,憑借蘇繡語言來表達傳統工藝的當代性。
九變《骷髏幻戲圖》
《骷髏幻戲圖》出自南宋畫家李嵩之手,婦人、嬰孩、大小骷髏,形成了生與死、老與少的鮮明對比。在姚惠芬的手中,《骷髏幻戲圖》“一圖九變”,色澤、光感、層次……同一幅圖樣,竟有了9種風格,如同有了“魔鏡幻戲”之感。
這一反傳統蘇繡創作規律的形式,藝術家鄔建安成為“變戲法”的靈魂導師。
傳統蘇繡要求針法過渡自然,常規來說,一幅作品最多用上幾種針法。但為了表達原作中對比鮮明的畫面和“生死虛無”的意境,鄔建安要求用盡可能多的針法去突破傳統。藝術化的創作,更講究對立的張力。于是一幅《骷髏幻戲圖》,前所未有地將50多種傳統針法融會貫通,寫實之處針法緊湊,意境之處空靈縹緲,形成鮮明的對比。
“把原來繡衣服紋飾的針法用來繡人臉,這樣的活,可怎么干?”如此“變戲法”,在團隊中引起了不安。因為抱怨“瞎折騰”,有10多位繡娘相繼離開。高難度的創作,伴隨著迷茫、焦慮,加上團隊的不認可,坐在未完成的繡繃前,姚惠芬感覺做了40年蘇繡的自己,突然間不知該怎樣繡下去了。
下不了針,姚惠芬就一遍遍研讀繡稿,嘗試著走出蘇繡固有的創作模式,去理解鄔建安的設計理念。針法不夠用,就參考老繡片上幾乎沒用過的針法,一針一線慢慢摸索,硬是倒騰出了50多種針法。細看《骷髏幻戲圖》上的木柜,每一塊小格子里都是完全不同的針法,令人叫絕。殊不知這新意,皆來源于傳統。“這3個月,我是在鄔老師的不斷打擊下走過來的。”姚惠芬笑言。
在繡法已相對程式化的蘇繡里,一針一法都有明確的“招式”。如何創新,如何從傳統中創新,是早已享有聲譽的姚惠芬主動找鄔建安合作的初衷。“看得見多遠的過去,就看得見多遠的將來。”姚惠芬,完成了自己在蘇繡領域里的“脫胎換骨”。
蘇繡里的繁簡語言
從繁到簡,從簡到繁。蘇繡風格如歷史的車輪,輪軸轉。姚惠芬,繁簡皆來。
《葡萄少女》,是一幅精簡素雅的肖像繡。大片留白的繡面上,用極細的絲線與極簡的針法繡描出行云流水般的線條,恰到好處地描繪出小女孩純真的神態,托起葡萄時連帶衣服上產生的褶皺,甚至仿佛能感受到那絲絲分明的發絲的彈性。這是姚惠芬采用自己獨創的全新刺繡技法一—簡針繡創作而成。
簡針繡,是姚惠芬歷時10年的探索研究后,所獨創出來的一種全新的刺繡技法。它將傳統的刺繡針法與西方的素描技法相融合,適合表現素描、速寫等題材,其特點是“針簡、色簡、構圖簡”。簡針繡以最少的針法、最素的線色、最精煉的構圖,返璞歸真,回歸刺繡的本源,表現出當代蘇繡全新的形式與審美。
在刺繡領域里,人物一般以仿真繡繡制。這是一種吸收了油畫用光、用色的技法,非常適合繡制人物肖像、風景等突出物像的立體、生動、飽滿的西洋油畫題材。另外一種是亂針繡,與仿真繡風格類似,畫面滿且寫實。簡針繡的出現,顛覆了近些年蘇繡里人物肖像繡的既定風格。
蘇州博物館館長陳瑞近在評價姚惠芬的簡針繡作品時說:“簡針繡,更像是一位高手在技法臻于化境之后,給自己畫了一個省略號。在那些寥寥幾筆的勾勒中,整個世界的質樸與本然就躍然其上了。”
姚惠芬將這一切都歸功于自己多年的積累,“創作、創新需要學習傳統、學好傳統,在掌握了扎實傳統針法技藝的基礎上,創新也就順其自然、水到渠成了c”
不同類型的作品,人們看到的更多是技藝、圖案的繁簡變化,其實作品的背后,更多是姚惠芬創作思維的靈活轉變,不因循守舊,敢于突破傳統的心。這顆要創新的心,早在她小時候就埋下種子了。
師承,是技藝,更是精神
出生于蘇繡世家的姚惠芬,5歲時就已經是個小繡娘了。終日見奶奶、媽媽繡一幅幅《百子圖》《波斯貓》《金魚》。
18歲那年,姚惠芬跟隨父親去蘇州吳縣刺繡廠交貨,看到廠里一位師傅竟然在繡世界名畫《蒙娜麗莎》。沒想到刺繡還可以創作這樣的題材!姚惠芬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繡出這樣的作品,于是向父親提出要找外面的師傅學刺繡。就這樣,開啟了她從家傳走向師承,從傳統走向創新的蘇繡之路。
“仿真繡我是向牟志紅大師學的,他是仿真繡創立者沈壽的第三代傳人,蘇繡大師金靜芬是沈壽的第二代傳人。我的亂針繡師傅是任嘈嫻,她是著名畫家、教育家呂鳳子的學生,也是亂針繡創立者楊守玉的傳人。”說起自己的師承關系,姚惠芬如數家珍。
除了師傅們毫無保留地教授的各種蘇繡技法,讓姚惠芬記憶猶新的,是師傅們坐在繡繃子前,認真踏實地繡著一針一線的場景。看似平凡的畫面,卻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堅守里,成為了姚惠芬心中的精神豐碑。
這份認真對待一針一線的“繡娘精神”,一直支撐著姚惠芬在蘇繡上的傳承與創新。“崔永元曾問我,在蘇繡大師、專家、中華巧女等身份里,我最喜歡哪一個?我說,是繡娘。我心甘情愿做一輩子的繡娘,我就是為蘇繡而生的。”姚惠芬堅定地說。
在威尼斯雙年展驚艷亮相后,姚惠芬更忙了。一邊要保持高質高量的創作,一邊要到各地講學、傳授蘇繡技藝。“教與學是相對的,每一位繡娘身上都可能有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在傳藝的過程中,我也會有意外收獲。”
姚惠芬曾在陜西為當地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群研修研習班上課,她驚訝地發現,課堂上一位老太太竟然會繡自己一直鉆研卻還沒弄明白的蜘蛛網圖樣。“我無論怎么繡,輻射狀的縱向絲和一圈一圈的緯線總是不平整。”姚惠芬上前討教,老太太倒是很驚訝:“您這樣的大師,還這么謙虛地跟我們學習,沒見過。”
結果老太太是先繡縱向絲,再回到原點繡緯線,這樣緯線就從繡面背后繞了過去,交叉點不在繡面上重疊,整張蜘蛛網就變得輕盈生動了c
在姚惠芬的影響下,妹妹姚惠琴也一直在堅持蘇繡創作。全身心投入蘇繡事業的她們,正契合了繡莊取名“琴芬”的初衷。
1998年,姚惠芬在蘇州鎮湖開了當地第一家繡莊,取她與妹妹姚惠琴名字中各一個字,命名為“琴芬繡莊”,同時也是“勤奮”的諧音。姚惠芬希望姐妹倆不能因為從事了多年的蘇繡,就松懈下來,而是要勤奮努力地上下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