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戎戎

1月20日,意大利演員艾莎·阿基多在羅馬參與反對性騷擾及性暴力的活動,聲援美國女性游行
2017年10月15日,當美國女演員愛麗莎·米蘭諾發出那條知名的“MeToo”推特時,大概沒有想到,5個月后,一名叫“沈陽”的中國教授,被曾經的學生舉報出20年前的性侵行為,因而深陷輿論漩渦。
2018年1月1日,美國硅谷華裔女學者羅茜茜通過微信公共號發文,實名舉報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博士生導師、長江學者陳小武。打響了中國版“MeToo”的第一槍。
羅茜茜稱:“我決定不再沉默,我要站出來。”
2018年4月5日,中國傳統的清明節,現定居加拿大的北大畢業生李悠悠在豆瓣發文,實名檢舉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沈陽。根據文中所述,22年前,沈陽在任教北京大學中文系期間,曾對女學生高巖實施性侵犯,最終導致高巖自殺。李悠悠和高巖的同班同學王敖、李芃,班主任王宇根也在第一時間發文聲援。之后,北大、南大迅速做出反應。南大第一時間停止了沈陽在南大文學院的工作,并建議沈陽辭去南大教職。上海師范大學也中止了與沈陽的“兼職”協議。北大則承諾對當年情況做出復核,強調對教師違紀違規行為進行“零容忍”。
緊隨“沈陽高巖事件”而來的,是各大高校學生在網絡渠道上對自己身邊事件的舉報,以及公共媒體對近年來頻頻進入公共視野的“高校性侵”事件的梳理與討論。
“‘沉默的螺旋終于被打破了。”性別研究學者呂頻這樣評論。
“沉默的螺旋”是德國社會學家伊麗莎白·諾埃勒·諾依曼在1972~1980年間提出并發展的理論。該理論指出:當一個人在表達自己觀點的時候,若發現自己的觀點和大多數人一致,則會大膽表達,若自己的觀點只為少數人堅持,則比較不會表達自己的意見,會力圖避免由于單獨持有某些態度而產生的孤立、恐懼。長此以往,一種意見會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另一種意見則相對越來越無處發聲,形成一個螺旋式過程。
曾幾何時,面對侮辱與侵害,中國女性普遍選擇了沉默與容忍。偶有個別站出來的勇敢者,也會被“蕩婦羞辱”壓得抬不起頭來。
即便是羅茜茜、李悠悠、王敖,他們也是在普遍離開了國內環境,身處國外時,才敢大膽披露當年的事實。
羅茜茜曾對媒體坦言:“如果還在國內,我會舉報,但可能不會實名。”
事實上,即便在北大、南大、上師大已經同時發聲對沈陽做出處理的情況下,當本刊記者試圖尋找到能對當年的事實、當年的沈陽做出描述的采訪對象時,遇到最多的要求,也都是“匿名”。
在接受羅茜茜采訪時,她曾經直白地描述過女研究生在師生關系中的弱勢地位:“老師跟學生的地位極度不平等,而學校又強調這種從一而終的師生從屬關系,所以導師對學生前途的決定權非常大,這就為他們提供了一些性騷擾的空間。女生在這樣的一個權力結構里面,處于非常弱勢的地位。有很多東西是她們害怕失去的。”
性別平等傳播組織“新媒體女性”負責人、社會學博士、資深媒體人李思磐曾經幫助過“廈大吳春明性侵”事件中的受害人。她透露,最終,三名投訴吳春明的女學生中,一名放棄了博士學位,一名求學道路中斷。而當事人博導吳春明,雖然被處罰不能帶學生,但依然保持學術資源。僅僅一年之后,又成為考古學會新石器分會的學術委員。
而當年,吳春明性侵行為被揭露后,甚至還發生了“廈大歷史122名學生”寫聯名信聲援吳春明的情況。
倫敦政經學院管理系副教授李晉,在他的文章《從多重任務道德風險角度看校園性侵》中,從組織經濟學的角度分析了“校園性侵案舉報”中的難點:
對學生而言,除非證據確鑿,舉報老師往往弊大于利:既得不到公平的處理,還有可能被學校和老師區別對待。如果老師在業界有影響力,學生畢業以后也會受影響。這樣思考,學生的最佳策略反而是不舉報,至少是在校期間不舉報。而老師的惡行,往往只是成為學校里的流言或公開的秘密。
或許正因以上種種。縱然事發后,北大、南大、上師大先后針對沈陽的“師德有虧”進行了認定和處理,沈陽本人仍然戰意沛然。4月7日下午,他通過短信回復《中國新聞周刊》的采訪請求時,在短信中寫道:
我想發出一個弱弱的呼喊:三個大學都拿“師德”說事。請問,這種定性靠什么?哪個正式決定上有這個結論?哪個事實支持這個結論?難道僅僅靠輿論左右?
其后,沈陽教授更聲稱要控告舉報者。
喜歡在文章中用引號的沈陽教授,對“師德”的質疑,正中問題核心。
以儒學為正統思想的中國傳統文化,其中堅是“倫理道德”體系。傳統的師生關系,帶有濃厚的倫理色彩:“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也是高校性侵案總是能在社會輿論上引起重大反響的重要原因。然而,隨著中國社會的現代化轉型,傳統的“師生如父子/女”的觀念,逐漸暴露出很多問題,比如:師生關系的界限問題——除了相對容易明確的授業解惑之責外,是否應覆蓋相對模糊的私生活領域?老師與仍在校讀書的女學生發生性關系,該以怎樣的視角去觀察?如何分辨與界定是學術霸權,還是“忘年之戀”?而當師生之間發生性侵、強奸、限制人身自由等等惡性問題時,是否能以師德師風問題一概蔽之?
近年來,涉及高校師生關系的新聞事件頻發。比如武漢理工大學王攀教授門下研究生陶崇園自殺事件;比如西安交大男博士楊寶德自殺事件。兩起事件中,導師對學生的精神壓迫乃至人身控制均被指為導致學生自殺的重要的原因。他們之間并不存在著明顯的“性”的關系,卻同樣存在著明顯的強權與弱勢的關系。
因此,拋開“性”的因素,問題或可延展至:在明顯有強權與弱勢關系存在的場景中,弱者如何保護?強與弱的權力關系如何平衡?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始發于美國演藝界的“MeToo”運動,在中國的演藝界幾乎寂寂無聲。而其他領域,比如企業、政府、工廠等一片沉寂。而事實上,并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表明,“性侵犯”在高校發生的頻率和概率,高于其他場景以及其他職業領域。
某種程度上,相比高校對“性侵犯”的“塌方式爆料”,其他領域的一片沉寂,才更令人不安。而事實上,李晉教授對于“校園性侵”的組織經濟學分析,同樣適用于職場欺凌、官員貪腐等其他各種存在權力尋租的場景。
相較于傳統的“泛道德”式的討論與解決方式;近年來,國內在社會問題的公共討論與實際操作中,越來越傾向于用技術和制度來解決。比如,在此次關于“沈陽高巖事件”的采訪中,不論自身在高校中的職務如何、立場如何,所有身在高校與學界的受訪者,都贊同在高校中建立對“性騷擾”事件的防范機制,從制度上解決這一問題。這樣的共識,源自知識分子群體高度的理性與良知。
然而,制度設計再完美,也不可能毫無漏洞,更遑論復雜的人性。有一名受訪者就毫不掩飾自己的擔心:“制度設定往往是把好人和壞人都關在同一個籠子里。然而,籠子再嚴密,再完美,也總有人想破籠而出。”
“MeToo”運動開展以來,西方主流社會對此也有不同聲音。反對者認為“MeToo”運動是將“性問題重新道德化”,擔心社會重回“清教主義”,開展新的“獵巫行動”。這些都說明了,即便是在“平權”觀念已經深入人心的西方社會,“MeToo”運動也依然面臨著復雜語境。
然而,無論如何,羅茜茜、李悠悠、王敖們揭開了那張沉重的“無知之幕”。被傳統道德觀念、單一權力結構等遮蔽的水下冰山露出了水面。“絕對的平等”或許從不存在,也永不可能實現,但縱觀人類歷史,沒有哪一項權益的取得,可以不經過艱辛的努力、復雜的過程。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為世界開路者,不可使其困頓于荊棘。”
“沉默”并不永遠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