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貸危機以來,尤其是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以來,美國的政治、社會和經濟領域發生的變革都令全世界矚目。美國繼續領導二戰以來全球秩序的意愿和能力如何?美國共和、民主兩黨之間、白宮和政府之間的磨合如何?在特朗普“美國優先”戰略下,開放的全球化進程是否會面臨挑戰?如何看待美國經濟的變與不變,對中國乃至全球都至關重要。
鐘偉:歡迎兩位參與本期的“圓桌”討論。預期和事實有的時候會出現戲劇性偏差。例如2016年底,人們對歐元區前景很悲觀,但2017年歐元區經濟卻表現搶眼,歐洲股市和歐元匯率都很強勁。美國經濟2017年在增長率、物價和就業方面也取得了不俗進展,特朗普在2017年末又推出了減稅政策,將來或許還會出臺基礎設施更新政策。兩位覺得美國經濟是在新政的刺激下成為2018年的全球亮點,并繼續引領世界經濟溫和上升,還是因為其政府和國會之間的摩擦給世界經濟帶來更多的不確定性?
張明:2017年全球經濟的最大特點是主要經濟體復蘇的同步性顯著增強。而就2018年而言,全球經濟增速可能會與2017年持平甚至繼續溫和上升,但復蘇的同步性可能減弱。一方面,受到量化寬松力度收縮、區內政治性風險可能再度上升、利率上升加劇南歐國家債務負擔等因素的影響,歐元區經濟能否在2017年的基礎上再上一個臺階,存在一定的不確定性;另一方面,全球地緣政治沖突加劇、經貿沖突加劇、資產價格波動加劇等因素,也可能會損害全球復蘇的同步性。在這一背景下,美國經濟可能再度成為全球經濟增長的主要引擎之一。短期內,美國經濟增長可能依然是主要經濟體中最穩定的。不過,基于特朗普政府的過往表現,美國政府的若干政策可能給其他經濟體造成嚴重的溢出效應,例如中美貿易摩擦、朝核與中東沖突、利率與匯率政策等。

梅新育:我認為,2018年美國經濟應該仍能保持較好的增長速度。除了因為美國在次貸危機之后資產負債表修復較好等基本面因素外,還因為特朗普稅改等政策的影響今年會開始真正釋放出來,基礎設施投資也是一項重大利好。相比之下,某些重要的利空因素要么是總體有利于美國,實際負面影響有限,要么是今年還來不及釋放出來。
美國對外經貿摩擦的結果總體而言應該是會改善美國在海外市場的準入條件。真正有可能震動全球市場的是對華大規模貿易戰。過去的一年,中美經貿爭端雖然炒得火熱,但涉案貿易額占中美貿易總額的比重并不高,而且中國對美出口額還出現了兩位數的增幅。總體看,中美經貿方面互利機會相當多、相當大。
鐘偉:目前全球央行的流動性似乎都在逐漸回歸常態,人們對2018年美聯儲的貨幣政策趨向,形成了多次加息和弱勢美元的一致預期。在兩位看來,在美國通脹低于預期的背景下,美聯儲是會加快加息節奏,還是容忍物價更溫和地持續上行?為什么在美國經濟預期樂觀和財政刺激猶在時,美元反而一路走弱?美聯儲在利率、匯率領域的姿態,有可能對中國央行產生怎樣的外溢影響?
張明:2018年,通脹率上升是美國經濟最重要的風險之一。如果通脹超過預期,不排除美聯儲更快地收縮貨幣政策。這一方面可能對美國股市與債市造成負面沖擊,另一方面也會對全球經濟與資本市場造成負面沖擊。之所以近期美元指數持續走弱,原因有三:一是歐洲經濟表現迄今為止超預期,二是既有的加息路徑與緊縮節奏已經被市場消化,三是市場質疑減稅政策的最終效力。目前美聯儲貨幣政策對中國貨幣政策的傳導機制已經被顯著削弱。美元指數走低是最近人民幣兌美元匯率強勢上行的最重要因素。隨著匯率的不斷走高,中國央行可能會重新評估當前人民幣匯率定價機制的適宜性。
梅新育:上游原材料、能源價格和勞動力成本會傳導到CPI,所以美聯儲恐怕還是要追求收緊貨幣政策,以此抑制通貨膨脹壓力,防止產生金融泡沫,并為下一次危機騰挪出“穩增長”的空間。此外,美國決策者希望通過“弱美元”來促進本國制造業等實體經濟部門的復蘇,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外匯市場上的供求和市場參與者的預期。
如果對美聯儲多次加息、弱勢美元、美股市場波動性上升形成一致的預期,前兩者應該會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中國國內資本外逃的動機,一些市場參與者可能會追求美元加息、未來美元升值的雙重收益,而未必是要投入美國證券市場。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央行恐怕還是要適度加息以收緊貨幣政策,削弱資本外逃的動機,但也要避免人民幣過度升值。
鐘偉:在經濟趨升和流動性趨緊的格局下,人們對資產價格何去何從產生了分歧。如果美聯儲加息節奏提速,對美債而言可能是壓力。同樣地,人們對美股的前景也開始憂慮。畢竟次貸危機至今,美國GDP大約增長了30%多,但聯邦債務余額卻翻倍,美股主要指數漲幅逾300%。看多美股者指出,美國經濟增長不錯且減稅等刺激政策剛剛釋放;看空美股者則認為,其已估值太貴且缺乏流動性支撐。兩位如何判斷美國資產價格的短期趨勢?它是否會加劇2018年全球金融體系的波動性,甚至會影響到港股和A股?
張明:在流動性收緊且波動率處于歷史低位的大背景下,美國資產價格波動性上升是毫無疑問的。2018年,美國10年期國債收益率可能上探至3.0%左右,債市的調整在所難免。長期利率的上升反過來又會對股市產生沖擊。如果美國股市深幅調整,短期內是利好國債市場的。美股與港股的聯動性很強,如果美股深幅調整,港股深幅調整也在所難免。雖然近期滬港通、深港通等機制在逐漸打通港股與A股之間的藩籬,但美股、港股與A股之間的聯動性依然較弱。除了短期的信心因素可能加劇聯動之外,2018年A股市場的走勢將依然主要受國內因素的影響。
梅新育:如剛才所說,我相信美股的大幅度上漲蘊含著未來的風險;但考慮到稅改和其他措施帶來的資本回流等影響,美國金融市場泡沫破裂,應該不會在今年。雖然美聯儲在收緊貨幣政策,但與其他新興市場不同,美國市場可以通過資本回流補充流動性。不過,今年其波動性應該會強于去年,進而會通過影響預期波及中國股市,包括港股和A股。
鐘偉:隨著“美國優先”戰略的逐漸落地,美國似乎越來越不愿選擇已有的多邊機制,而是更傾向于保守。這給全球貿易和投資帶來了新變數。許多人擔心中美貿易和投資可能會陷入類似于“廣場協議”之后美日貿易關系的境地;也有人擔心,類似WTO這樣的多邊機制重要性會被削弱。中國在2018年可能遭遇怎樣的外貿和投資環境?又該如何應對?
張明:特朗普政府的孤立主義傾向在外貿與外資領域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不出意外的話,2018年二季度起,中美在貿易與外商直接投資領域的摩擦將會顯著上升。301條款調查的結果,有可能使得特朗普針對特定國家的商品及投資進行制裁,而這必然引發一些國家的反制裁。從目前看,美國外商投資審查委員會對中國ODI的態度已經明顯變得強硬。在特朗普政府的單邊主義舉措面前,中國政府能做的是以下四方面的工作:一是利用多邊機制進行申訴,二是加強雙邊談判與溝通,三是擺出“以牙還牙”的博弈姿態,四是盡可能實現出口與對外直接投資目的地的多元化。目前,國內分析可能仍然低估了貿易投資摩擦的發生概率及其負面影響。
梅新育:特朗普現在的傾向,不是希望放棄自己當初主導建立的多邊體系,而是覺得目前美國不能隨心所欲地操縱使用這個多邊體系。所以其仍要留著這個多邊體系,而自己則采取“藍水”戰略,更多地通過雙邊機制達成自己的目的;從長期看其會推動多邊體系向更符合自己意愿的方向發展。
作為世界第一出口大國,中國對多邊貿易體系的需求高于其他國家。中國一方面要越來越多地扮演事實上的自由貿易旗手角色,特別是要推動現在可行的新多邊協定投入實施,如2017年2月22日正式生效且已獲得131個世貿組織成員核準的世貿組織《貿易便利化協定》;另一方面,也要積極推動“一帶一路”倡議不斷取得新的進展。
鐘偉:面對美國經濟的不變和劇變,兩位對特朗普經濟政策有什么期待和擔憂?如何才能更有效地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使寬闊的太平洋容得下和而不同的兩個大國?
張明:盡管全球與國內輿論都在對特朗普冷嘲熱諷,但我們不應低估特朗普諸多政策背后的邏輯一致性,那就是通過加強國內市場的吸引力以及擾亂全球市場,來吸引各種資本流入美國,以此來振興美國的制造業以及整體競爭力,進而實現“美國優先”的終極目標。中美之間要更好地開展合作,中國政府需要做到以下幾點:第一,深入研判特朗普政府的執政邏輯與可持續性,而非簡單地認為特朗普本人干不了太久,下臺后政策就可能反轉。第二,不卑不亢、寬柔相濟。針對特朗普本人的性格特征,中國政府應該在該妥協的時候妥協,該強硬的時候強硬。第三,更好地與其他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開展合作。單邊主義的美國為中國的多邊主義政策提供了非常好的機遇與舞臺。
梅新育:特朗普要改善美國經濟的基礎,在稅改之后,需要大力度改革社會福利體系和工會制度。但在這些方面他能做到多少?在不斷受到掣肘的情況下,其內部改革能在多大程度上取得進展?今年年末,美國的中期選舉又會帶來怎樣的國會格局,進而會怎樣影響其行動能力?這些都是未知數。就中國而言,要構建和而不同的中美關系,需要抓住以下幾點:首先,增強中國自身實力,這是一切的基礎。其次,中美雙方要避免“自傷性競爭”。第三,不尋求分庭抗禮,不搞新的“兩個平行世界市場”,而是將“一帶一路”倡議,發展成為現行多邊國際經貿體系下的備份朋友圈。第四,尋求中美新的經貿合作空間。
鐘偉:兩位在中美問題上的看法相當接近。一是美國經濟今年無憂,但通脹是個隱憂;二是美國股市大致穩定,但波動率會加大;三是弱勢美元有可能持續,但并非單邊下探;四是中美之間經貿和投資摩擦風險猶存,但中國自身的應對能力和進口需求的巨大潛力,使得中國能夠從多方位緩解沖突風險。2018年世界經濟仍處于上升期,復蘇的溫暖也許能夠抵御沖突的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