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輝
立德(A.J.Little,1838-1908)是一位英國商人,1859年來到中國,長期居住在四川,到過中國西部很多地方,出版過數部關于中國的著作。1888年出版的《穿越長江三峽》為立德奠定了名聲。后來,他出版的《峨眉山等地游記》、《遠東》、《云南之旅》等著作,在西方也具有一定的影響。立德去世后,立德夫人將他寫的一些關于中國的文章集結出版,取名為《中國五十年見聞錄》。在此書中,立德集中表達了他對中國和中國人的看法,在當時西方關于中國的諸多觀念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時至今日,依然值得我們做一番討論。
對倫敦和北京的比較
當一個人進入異文化中生活和工作時,免不了經歷一定的文化沖擊,同時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將異文化與母文化中的一些典型事物、現象進行比較。立德也不例外,在《兩座城市:倫敦和北京》一章中,立德對倫敦和北京進行了多方面的比較。
在立德眼中,當時的中國與英國是世界上兩個最富饒的帝國,而兩者的首都,是當時世界上最顯赫的城市,它們也是兩座光明的文化燈塔。這樣的贊譽,多少是基于當時中國在國土上所表現出的“大”,國家資源的豐富,以及歷史文化的悠久。這些皆可被視為客觀事實。若說到對中國的主觀評價,立德的文字則表達了另一種看法。他注意到,當時中國四周的一些半獨立國家如朝鮮、越南、暹羅、尼泊爾、緬甸都按定例派遣使者朝拜“天子”,即使是傲慢的英國在與北京簽訂了條約后,也加入了朝覲的行列。對于這種朝拜,立德的觀點是:“我覺得對一個脆弱不堪、老朽昏聵的帝國奉承拍馬,毫無害處”1。由此可知,當時英國等國家,對于中國的朝覲,大多是為了攫取利益,而非真正尊重中國。立德本人也是一個為了英國的資本主義發展而在中國開辟航道的商人,因此,他對當時中國的看法,代表了當時西方資本主列強對中國的看法。在西方國家的眼中,一個龐大、富饒和脆弱的帝國,無疑是最好的獵物。
立德提到,從北京通往通州的石板路,距當時已五百年,年久失修,卻一直在用;倫敦的威敏寺旁的泰晤士河受到污染,而英國的大人物照樣在河堤散步,這兩者之間非常相似。他由此指出,當時的中國人和倫敦人一樣思想保守,似乎總不愿意采取更激進的措施;他還寫道:“中國人修路的手段并不高明,我們可以看不起中國的修路技術”2。可想而知,21世紀中國的建設速度和高鐵技術,對那些依然對中國抱有成見的英國人會產生多么巨大的思想沖擊。
有趣的是,根據立德記述,我們可以知道當年的倫敦城內垃圾到處堆放,冬季經常性會有黑霧(11月份最濃)。立德由此羨慕中國人的清澈水渠和清新空氣。他寫道:“聞到這里的空氣,感覺就像香檳一樣清新”3。立德認為,自愛德華二世時代開始用木炭和煤炭做常用燃料,一直到了近代英國每年使用500萬噸煤炭,產生大量的煙塵,是造成倫敦黑霧天氣的原因。他不無沮喪地說:煙霧天氣危害長達700年之久,“煙霧將在泰晤士河上飄蕩,人們將一直看著它,忍受它。煙塵顆粒將一直懸浮在我們城市上空。”4 如今,我們談到我國的霧霾,就好像一百年前立德在談論倫敦的“黑霧”。當年的北京,還是一個農業國家的首都。如今的北京,是現代化中國的首都。在立德的眼中,當時落后的中國的天氣,成為羨慕的對象。這值得我們警醒。未來的中國,不僅要做工業化強國,而且要盡快解決工業化過程中出現的一些問題(比如霧霾)。
關于西方宗教對中國人的影響
雖然立德是英國資本主義在華的開路人之一,但是他對西方宗教的虛偽和不容忍精神進行了諷刺和批評。他在文章中尖銳地質問:“佛教和儒家的精髓是容忍,而強加于中國人頭上的西方宗教的精神是什么呢?”5 他指責一個耶穌會神父在著作中將三峽上一座紀念關公的廟宇說成是“不知道紀念的是哪個魔鬼”。他認為,關公(他稱為“關夫子”)是忠臣的典范,類似于西方天主教崇拜的圣徒。他同時還批評了一位新教教士,認為他同樣“顯示出令羅馬天主教蒙羞的不容忍的精神。”6 他還說,傳教士作家腦子里對中國人有著無意識的偏見,這種偏見在明恩溥所著的《中國人的氣質》中表露無遺。他指出,“中國人生性寬容,絕不認為任何一個宗教能壟斷所有美德”,“漢語里找不到我們所說的‘宗教的對應詞,卻可以找到宗教試圖灌輸的對應觀念,愛鄰居,容忍他人,子對父,妻對夫,弟對兄,臣對君以及朋友間的責任,這些觀念,被我們傲慢地規定為屬于基督教的所有美德”7。
立德認為,西方宗教的教條在歐洲曾經十分奏效,但是如果把它們強加在中國人頭上,無疑顯得多此一舉。他甚至認為,傳教活動(不論新教與天主教)是當時中國發生排外騷亂(指義和團運動)的首要原因,而列強的政治行動(尤其是1898年春德國強占青島)無異于火上澆油。
在立德看來,當時西方提出的與中國的自由交往也是不平等的。他寫道:“我們強迫中國允許我們三教九流的人物在這個國家四處經商、旅行、享受治外法權,沒有什么能約束他們,除了他們自己或好或壞的沖動。然而,在美英殖民地,更不用提在法國與俄國,中國人要么被排斥,要么被處以沉重的人頭稅才能勉強被認可。難道這就是我們向中國人一再倡導的‘自由交往?”8 這段話,出現在立德生前未發表的文稿《在華傳教士》之中(該文被編入《中國五十年見聞錄》),具有明顯的反省性質。
對中國人的態度和評價
立德在中國呆了大半輩子,有機會接觸各階層的中國人。作為一個英國商人,立德的在華活動很明顯是為了自己利益和英國利益服務的(他開辦了重慶貿易公司,打通了長江上游的貿易航線),但是他并非完全站在西方的立場來對待中華文明和中國人,而是總體上對中國人持同情的態度。
立德認為,中國的勞動者很能干,富有創新精神,而當時的統治者卻很軟弱、保守。他認為,“與普通的西方人相比,普通的中國人更忍耐、更寬容,在社會交往中同樣具備基督徒的精神。他們在紀律的管束下顯得焦躁不安,缺乏騎士精神——高度的勇氣與美德,從古代的高標準看,這二者已然墮落,可悲”9。“中國人的缺陷不過是比較軟弱,愚昧可笑;他們為此吃夠苦頭”10。立德還認為中國人不關心真理,沒有科學概念,對于西方人所謂的“科學的精確”也沒有理解。
就中國人性格中的優點,立德特別指出,“如果說中國人性格中有何優異之處,那就是他們的正義感。正是這個國民特性使我相信,總有一天,改革后的中國能讓人安全地居住——即使只受中國法律治理”11。從這句話,我們可以看出,立德對于中國未來的獨立自主是有明確期望和巨大信心的。今天,我們必須承認,立德是一位具有歷史洞見的西方人。
立德還參照馬修·阿諾德對西方不同階層的分析,將當時中國的上、中、下三個階層與歐洲人的不同階層進行了比較。他認為:“(中國)上層階級虛弱乏力,擁有一切奢侈與萎靡帶來的惡習;中層階級缺乏歐洲男人的活力與主動,但在吃苦耐勞上有過之而無不及;下層階級中農民苦力占了大多數,他們的貧困所帶來的美德和惡習并無奇特之處,他們在忍耐上不比歐洲人差,在‘家教上超過了歐洲人,但在智力上落后于他們。”12
應該說,立德在對中國人的評價方面,基本上是客觀公允的。就智力方面的評價而言,立德所謂當時中國人的智力低于歐洲人,主要指當時中國教育落后,大眾缺乏現代科學的教育。
立德對當時的西方文明已經暴露的現代化問題已經有一定的認識,他引用馬修·阿諾德對西方文明成果的批判性總結,認為西方“上層階級物質化,中產階級庸俗化,下層階級殘酷化”,并進一步指出,將來某一天,“東方國家派出傳教士去改造西方時,我們真得感謝他們啊”13。由此可以看到,立德對中國人的未來充滿了希望。
從今日中國發展所取得成就來看,立德的預言實現了。但是,值得我們中國人警惕的是,立德提到的西方文明暴露出來的問題,在中國發展道路上同樣或多或少地出現了。如何避免走西方的老路,如何克服文明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問題,是當代中國人必須去嚴肅面對與處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