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
龍場驛
穿越歷史的腳步,踩疼蒼涼。
是陽明大師嗎?獨守龍場的歲月,讓龍場沾滿文字的塵緣。
走近龍場,我害怕內心的傷痛,讓幾百年的夢遠離寧靜。
有人告訴我,陽明洞里珍藏著許多絕世的大書,是血和淚水組合的石頭,睜大園園的眼睛。
有人勸慰我,不要在龍場獨處,不要隨便翻閱龍場的驛道。
從600年前走來,從浩繁的文明與古樸中積錠,多少希望和精血竭盡的馬匹,最后一聲嘶鳴,為一片疆土而去。
站在現代化的立交橋上,龍場驛站成為風中的旌旗。
沒有嘶殺的頌歌,沒有馱鈴的樂音,沒有喊山的農民,唯見一縷青煙徜徉消失的城堡上空,凄凄然然,讓思緒凝結一條無盡棧道,回歸蒼穹。
聽!“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兮,莫知西東?!?/p>
王陽明的哀嘆,釀造心靈的行知合一,釀造苦澀的淚水。
龍場呵!讓我擔憂失去英雄的精神。
龍場呵!讓我看見通往靈魂的家園。
六廣驛
消失的馬幫,留下滔滔烏江。
沒有牽掛的日子,我來了。
殘磚碎瓦,記錄悠遠的悲壯。一場無情的嘶殺,先輩的鮮血和眼淚,讓那繽紛的山杜鵑開了又謝。
你告訴我,坍塌的城墻和烽火臺,是先民的軀體。從北方而來,英雄的氣魄和偉岸,化著無盡的煙雨。
你告訴我,過去的你是民族繁榮的使者。讓烏江知道回家的路徑,讓長江找到自己的兒女,讓黃河找到自己的兄弟,讓家園永遠充滿深沉的愛……
是嗎?歲月煎熬的驛站,歷史的戰馬殘存一串串足音,蕩漾烏江沿岸。
是嗎?多少思緒沉重如堅硬的巖石,鑲嵌在硝煙迷漫的山野。
一條跨越生命的大橋改變恬靜的世界,一組隆隆的機臺讓滔滔江水變成汩汩熱血,灑向蠻荒的高原。
你走了,沾滿崢嶸的石塊矗立高高的山谷。
你走了,烏江的潮水洶涌澎湃。
谷里驛
瑯瑯的山風,注釋著憂傷。
為了真誠而來,激烈的戰爭沒有留下彈片。
縮小的天空呵!生命里還有幾許英雄的懷念。
悄悄地走進你,山那邊下著晰晰小雨。沒有雨傘的冬天,風雪淹沒昨天的驛道,寒冷淹沒今天的依念。
獨自遠去,我擔心旅途的迢遙。
依偎歷史的衣衫,擁緊孤零和無奈,擁緊淚花和虔誠。
站在山谷底部,平靜的山民,平靜的村落,守望平靜的生活。
沒有激動的城池呵!我在為你悄悄的疾呼。
沒有樂音的棧道呵!你把多少美麗的音樂饋贈。
你會回來嗎?
我在烏江邊上等待,我在遙遠的城市等待燦爛的杜鵑滴血。
一位披著長發的女人握著我的手指,希望我記住昨天,記住那場偉大的戰爭。
因為這里曾經燈紅酒綠,因為這里擁有茂密的森林,失散鳥兒有了回家的路標。
朗讀你的日子,我把生命放在樹梢,等待春天的誕生。
奢香驛
爬上高高的靈博山,我看見陽明大師的《象祠記》。
從史書的塵緣中走來,烏江以西的土地,滿含璀璨的月光,多么迷人。
擺渡悠悠烏江,大渡橋岸的彝文碑刻,記錄著千百年的滄桑。
你說,楚國和印度國的商道經過夜郎,這里是最古老的南方驛站,這里是文明與古樸交融的天堂。
你說,驛站消失,歷史的古鐘消失,留下許多斷橋,那是先輩的軀骨,告慰蘇醒的江河。
多少忠魂走進苦難和悲傷,多少希望站成牌坊。
沒有月琴的歌舞,沒有百靈的森林呵,幾千年的沉靜,讓我難以想象遠古都市的輝煌。
悄悄而來,我怕驚動爬山的馬匹,演奏千年的悲歌。
悄悄而去,我如風鈴,留下一曲懷古的樂章。
那些雨中的古塔,壓迫沉重的史書,成為長眠烏江的神話。
那些遠離家園的老人,把眼淚拉長,拴在美麗的靈博山,相握歷史,相依故鄉……
閣丫驛
多少年的等待,坐成今生苦澀的擺渡。
是東山的禪鐘吧!讓我從山谷中驚醒。
是千年的古井,冒出風沙,讓心靈的手指握住眼淚。
是你嗎?我不敢相信真誠的音樂,為我開啟一道明亮的門。白色的風衣,罩住所有的風雨,罩住孤獨之外的步履,送來春天里和煦的陽光。
陌生的眼睛,洞穿洶涌的河流。
葉片上的露珠,照亮悠遠的城池。
伸出手指的瞬間,永遠飄然而至。
滾滾松濤,讓天邊飄著一道奇麗的彩虹,伴著東山的鐘鳴。
是你嗎?那雙潔白的手指,輕輕地撫摸黑夜,輕輕地掀開黑夜,讓燈光變得珍貴。而我,悄悄地拋棄鄉情,悄悄地采集鄉情。
你是生命的天使,你是傳播遠古文明的天使。
那條寧靜的河流,沉淀多少英雄的戰刀,讓生命和死亡同時永存。
坐守古城,我想念遠去的親人。文字里的空間,我多么希望昨天的故事,成為千古傳奇;記憶里的天空,一座古老的城市,展開衣衫的日子,讓我一次又一次的醉倒。
我走了。
你走了。
誰能讓真誠長出青青的藤蔓?
誰能讓愛永遠延伸?
獨坐一葉扁舟,我踏水而去。
你那粉紅的云彩,攜帶一顆星星,消失在拂曉時分。
真真切切,感恩歷史。
清 明
靜謐的夜晚,獨自翻閱那些發紅的紙片。
字字珠璣,難以袒露曾經的記憶。
于是,我想起母親常唱的那句民謠:“有兒墳上飄白紙,無兒墳上草成林……”
于是,我想起母親的招魂聲:“天高高、雨淅淅,我兒的三魂六魄回家來護本身……蟲子螞蟻嚇到你、喜鵲烏鴉嚇到你,你快回家來了,回來了、回了……”
那種溫暖的聲音,那種潔凈的音調,在長長的記憶之中,在生命里總是縈繞、徘徊。
而今,樹們蒼老、老屋坍塌,唯見那窗臺外的酸石榴、櫻桃,一年又一年的開花、結果、凋零。
站在老屋的小樓上,管窺那些過路的人們,時常在房檐下,然后順手采摘熟透的櫻桃,靜享甜蜜;聆聽那些陳舊的對話,沒有含羞的面容,一切好似在自己的家里打情罵俏。
站在老屋的路口,一個女子告訴:“我結婚了,如花美眷也敵不過似水流年……”
馬車消失,結親的人群消失,那個嬌小的影子慢慢遠去。
站在老屋的路口,父親告訴,藍先大伯走了,三天的道場,走得風風光光……
送大伯一程,眼淚汪汪,多想聆聽他嘮叨的話語,多想看著他手握一把長長的煙桿走家串戶的姿態,支撐一個大家族的和諧繁榮……
站在老屋的路口,三姐告訴,咱們村莊最美麗的姑娘燕子走了,才23歲,帶走滿腹的悵惘與憂傷……
遙送燕子,揪心斷腸。那件拆了又織的毛衣,壓在衣柜發出淡淡的芳香,讓我何以感知纖細的手指,陣陣冰涼。
記憶如波濤翻滾,回家的路還有多長?
跪在老屋的路口,送母親遠行,嗩吶聲聲,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母親沒有留下什么,母親也沒有什么可以留下,就是伸出五指,朝天一揮。
最親的人走了,還有多少力氣呼風喚雨?
幾多歡喜幾多愁,隨風而逝花落去,從此藍橋多殘夢,割斷云霞兩重天。
太陽落西,魂歸鄉野!
別離,注定生命本真的回歸。
走不進的故鄉
走出那個叫王家寨的村落,我懷揣榮光與夢想。
泥濘的山路,金黃色的稻香,讓我知道今生的漂泊迢遙漫長。
黎明起床,悄悄地踏上省城的客車。父親的背影,總是在塵埃翻飛中縮小。
在城市的邊緣地帶,在寂靜的黑夜深處,我閱讀那些遠古的文字,我寫作那些樸實的故事,我把夢想時刻銘刻在骨子底部,怕喧囂的樂音擾亂我的情感,怕孤獨的淚水淹沒我的故鄉。
于是,眾多歌吟的詩句總是把故鄉描繪;
于是,盡量掩飾內心的落寞,低聲細語地解讀故鄉。
回歸,一個充滿沉重的字眼,無形之中給我套上生命的枷鎖。
那個叫燕子的姑娘走了。
那個叫帆的女子走了。
媽媽走了,姑母走了,舅母走了,姨父走了,堂弟小四走了……
燕子告訴我,臨走之前,多想一起看看故鄉的櫻花,看看漫山遍野的山杜鵑,依偎著我高聲朗讀唯美的詩歌;
小帆告訴我,多想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養育一個美麗的姑娘,名字依舊叫“帆”,可以漂洋過海;
媽媽告訴我,多想拉著兒媳的手囑咐幾句,讓她接掌家族的權杖,維系一個家庭的血脈……
太多的記憶與歡聲笑語組合一曲沉重的悲歌,我該如何訴說?
回望故鄉,隆隆的機器聲在絞碎寧靜的村落。
那個叫箐溝、張家寨、蔡家寨的村落面臨坍塌,長長的裂縫撕開故鄉的山骨,高揚的粉塵漫過故鄉的天空。
一個叫“梁子田煤井”的黑點圈影我的故鄉。
噴涌的山泉消失,汩汩流淌的大龍井消失,那片千畝稻田成為干涸的原野。
沒有稻香的村莊怎么讓我記住鄉愁?
回望故鄉,那些祖祖輩輩修建的木屋破敗不堪,留下一排排鋼筋混凝土組合的“盒子”樓房,還是我的故鄉嗎?
錯落有致的木屋,冬暖夏涼的木屋,漸漸消失,故鄉的影子在哪里?
笑問父親,是誰要拆掉我們的村莊?
在父親的指點下走進那些破敗的木屋,一群孩童與老人駐守的村落讓我徹夜難眠。
……
遙想故鄉
那條靜靜的大河從家門前輕輕流過,最美的時光在河岸邊的村莊注腳。
江水的喘息,田園的蛙鳴,不時的犬叫,組合鄉村的情調。
在我的思想深處,期待翻越高高的山,踏水而過,去外婆家,去小姑家,去半坡苗寨,看桃花盛開,采摘甜甜的櫻桃,聽口琴演奏的苗歌。
在外婆家,那個溫暖的詞語叫“疼愛”。從黃泥坡到黎家寨,外婆家的門檻被我親切撫摸,手指上的灰塵總是往外婆干凈的長衫上涂抹,換來慈祥的歡笑,換來爭相摟抱的依戀。
那個叫丁家寨的小村路口,童聲長長地呼喚表哥的乳名,小姑與表哥總會打開大門,走下高高的泥巴土坎迎接我。去外婆家的路經過小姑家的門前,期望見到表哥的那種心情,誰也難以讀懂其中的真摯。一起去茶樹林找“茶冰”,一起去掏鳥窩,一起去看人家用紅薯熬糖,我與表哥同是長發飄飄的小樣讓外人總是認錯。
在半坡苗寨,那些姓周的人家全是外婆的兄弟,半山生長的杏子花如同那些表妹的笑容,每每爬上半坡的夜晚,聆聽舅公舅婆擺談媽媽當姑娘時的往事,發現媽媽總是含羞掩面。
河岸兩邊,幾個村莊組合著我美麗的故鄉。
父親編織竹籮的篾片錯節聲,媽媽哼著小調縫衣補褲的剪刀聲,在煤油燈下演繹了一個山里人家的天籟之音。
大哥的二胡,聲聲悅耳;
二哥的蕭笛,婉約悠長;
我的讀書聲,穿越黑夜靜寂的長空,在一雙雙眼睛里走出深邃的山谷。
長坡、厙東關、納雍、畢節、貴州……從一個村落到省城,一個少年把最美的故事定格在16歲的故鄉。
貴陽、北京、上海、深圳……一個山里人赤腳走進大都市,用自己的雙手書寫漸漸遠去的故鄉。
那條河流依舊,那里的山谷依舊,那個村莊卻不再是原來的村莊。
入村的馬路變成瀝青鑲邊的坦途,卻讓我的越野車輛難以開進村莊。
那些小青瓦、四列三房的木屋消失了,盡是鋼筋混凝土框架的四方盒子淹沒芬芳的田園,趕走青蛙、水稻。
還有那些似曾相識的鄉親同伴遠離鄉土,留下一大群孩子和依稀的老人,留下一大片荒蕪的土地,留下一個孤獨而又揪心的故鄉。
總溪河的櫻桃紅了嗎
1
那是遙遠的風景,卷軸太多春天里的記憶。
一個長發飄飄的孩童,在烏江邊的村落里讀天上的星星,讀母親襤褸的衣衫補丁。
拉著母親纖細的手指,跨越一條悠悠的大河叫總溪河。河對岸是外婆的家,河這邊是我的家。
“為什么媽媽有兩個家,我只有一個呀?”不停地詢問母親,也不斷地產生懷疑,那座長滿苔蘚的石拱橋,鏈接著外婆與母親的牽掛。
“那是媽媽小時候的家,那里是媽媽與外婆的家,等你長大了也會同樣有兩個家。”母親的話語總是難以解開縈繞心頭的糾結,沒有答案的歲月讓我獨自懷疑母親的錯覺,懷疑這個世界為什么會有兩個不同的家。
從萬壽橋走過,穿越一片水汪汪的稻田,再爬過一座殘垣斷橋,前面就是外婆家,母親的另外一個家。
一個穿著長長衣衫的老人,杵著拐杖站立村口,遠遠地望著母親與我,然后打開柵欄的門扉,緊緊拉著母親。
“幺仆來了,飯都煮好等你了?!蹦莻€老人就是外婆,就是每次見面都是眼淚嘩嘩流淌的外婆。
“為什么外婆知道我們要來?為什么外婆遠遠就在村口等著我們啊?”在母親的懷抱里喋喋不休,誰能感知那種溫暖的等待?
2
漸漸遠去的村落,留下幾多美麗?
漸漸蒼老的鄉土,還有多少歡悅讓我惦念?
那些青磚碧瓦錯落有致的村落漸漸消失,唯有我家的木屋孤獨的顫栗在風中。
那些青色石板鋪就的路,淹沒在歲月的塵埃之中,誰能告訴我回家的路走哪條?
門前是悠悠的總溪河,美麗的魚兒早已躲避電擊轟炸,兩岸的垂柳飄蕩滄滄涼涼的風景。
那片綠茵茵的稻田干涸成為苦澀的記憶。
捫心自問,誰又去愛護我的家園?
轟隆隆的機器聲,敲響沉睡千年的村莊。
那些整齊劃一的房屋,那些川流不息的車輛,那些夾雜南北口音的人群,組合著一個全新的故鄉。
田土在荒蕪,溪水在干涸……還要多少呼喚才能驚醒?
讀完鄉村的親情,卻讀不完鄉村的悲涼。
于是,我會大聲疾呼,讓人們知道一個游子心靈的故鄉。
3
故鄉,蒼老的紫水,淹沒腳步聲聲的黑夜。
一邊是美麗的花朵,一邊是泥濘的山路。
目光之中,一切成為天邊的云彩,飄蕩歲月的指尖。
總溪河的櫻桃紅了嗎?送別的馬車,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抵達天堂?
總溪河的櫻桃紅了嗎?伴隨溫暖的目光,成為一堆殘片。
鼓起僅有的氣血,向那高高的山坡窺視。
一座空墳,長滿厚厚的苔蘚。
我在山那邊等你
1
在巴山腳下,在巴水河畔,外婆摟著你的童年,搖動夢想的翅膀。
于是,故鄉對你遙遠,故鄉在你心中僅僅是一個憂傷的印記。
在北方,在北戴河,你如同一只小蜜蜂,依偎在母親的羽翼下自由飛翔。
媽媽告訴你,一定要練就鋼鐵般的觸角,走遍天下馳騁沙場。
在關東,在鞍山,在風雪茫茫的北方,你看見南國的桃花開遍蒼穹。
于是,帶著夢想,帶著千年的古箏,你在前湖邊上與我相遇。
2
風鈴吹響,古箏彈唱。
大漠硝煙,難以掩飾我內心的荒涼。
你來了,在雪花飄逸的歲月,我們焐熱寒冷的冬天,我們暖化結冰的季節。
在觀風臺下,在一個縮小的天空,唯見你的微笑多么燦爛。
你走了,在陽光明媚的日子,你遠離凡塵,到了一個看得見摸不著的地方,誰為你打開黑夜的星光?
夢醒時分,我才知道孤獨與真愛,稍縱即逝,如同你容顏,國色天香。
3
霧霾籠罩,北方遙遠。
站臺之上,風很緊,手僵硬,熱血涌動,我要回南方,回到我的故鄉呵!
紅楓湖畔的魚兒在戲水,北斗湖畔的鳥兒在翻飛,七星湖畔的草兒在舞蹈,車田村的鑼鼓在敲響,誰能拒絕美麗絕倫的呼喚?
于是,我把全部的心血揮灑,希望在你看得見的地方種植一片粉紅的桃花林,還有羊兒花,等你找到童年的夢。
于是,我每天在板房里釀造生命的酒液,等你悄然踏訪。
4
逐夢天涯,你在哪里啊?
在天山,春風不度玉門關;在唐山,千年守望蕩悠悠;在秦皇島,掐斷江河萬仞山;在武漢,黃鶴一去不復返;在向塘,一顆紅繩系今生。
聽,高峰山的古剎鐘聲,地動山搖。
聽,白云山的木魚聲聲,揪心斷腸。
只為我的虔誠,在高原的土地上遺留一句斑駁的文字。
你看見了嗎?我的目光點燃那朵美麗的云彩,將是一生的溫暖。
你看見了嗎?我的腳步丈量一塊新鮮的土壤,種植滿園的格?;?。
孤獨的家園
1
悠悠的大河從家門前流過,拉煤炭的纖夫一聲“吆喝”,岸邊洗衣裳的妹妹睜大圓圓的眼睛。
那些裸露身子的男人們,嘩嘩流淌的汗水遮掩害羞,刺骨的水花激濺成一簇簇別致的風景。
坐守河岸,聽整齊劃一的“吆喝”,聽放牛孩童的牧歌,聽妹妹哼唱的小調……
如畫的村莊,沒有季節的束縛,沒有白晝的枷鎖,一切順其自然。
2
離開鄉村,我成為孤獨的石頭。
在城市擁擠的樓宇之間,我謹小慎微,怕腳步踩疼華麗的地板,怕聲音擾動本來就干裂的空氣;
在城市狹小的居所,我依舊膽戰心驚,不敢嬉笑、不敢怒罵、不敢高聲喧嘩……
如石的內心,默默無聞地期待陽光,守望遠方。
陌生的人群,含笑的面容,輕吟一聲足以讓我遍體鱗傷。
請你告訴我,這就是眾多人群苦苦擠進去的城市嗎?
3
清澈的河水,游弋的魚兒,潔凈的沙灘,在櫻花、桃花、梨花的映襯下成為我的鄉村。
“妹家菜心香又香,采把回家點豆漿,勸妹守住豆腐鍋,免得送給小婆娘?!贝肢E的山歌,勾起那封存太久的時光;
“正月初一是新年去望郎呀!頭纏絲帶腳踏鞋,我郎得病睡牙床!……”千年傳唱的《望郎歌》早已消失,唯見母親的墳頭長滿發黃的青草。
山歌還在,人已蒼老;民謠消失,鄉村蛻變。
還是我的故鄉嗎?
跪拜母親的墳頭,千言萬語,在一柱柱檀香的煙塵中,感悟曾經的歡樂。
一聲媽媽,我的家在哪?
一聲親娘,我的床頭壓著的胎毛在哪?
聲聲揪心,句句斷腸。誰還認識我?
風雨長空,秀發飄飄的母親成為一堆黃土,讓我迷失回家的方向。
4
懷揣一把故鄉的溫情,攜帶一塊父親腌制的臘肉,逃離鄉村。
父親的眼淚,與寒風交融,滴滴刺痛。
鼓起一股粗大的力氣告慰父親,省城與家的車程,像一袋葉子煙的工夫,隨時可以回家。
情不自禁地撫摸父親的足踝,浮腫的肌肉一壓穿透肝腸,含著眼淚屏住呼吸,怕別人看見我的眼睛。
父親啊!你在家在,你要讓我多一天的念想和歸依;
父親啊!踏出家門就注定一生的漂泊,城市之中我比你艱難。
在城市,我是沒有根莖的小草,誰都可以隨便踐踏;
在城市,我是一束悲涼的燈芯,可以照亮一個狹小的空間而孤苦無依。
一個微笑,一聲啼哭,讓我徹夜難眠;一聲問候,一眼仰視,足以讓我感知人間親情。
可是,幼小的心靈怎么知道我那漸漸凋零的視力?
5
母親在一個叫“獻山包”地方安家了,那里變得寧靜,那里遠離塵世的紛爭。
一片紙錢燒盡,淚珠掛在臉龐如同一串珍珠項鏈,沒有光澤,卻隱現溫暖的懷念。
1988年第一次走出鄉村,在風雪交加的黑夜,回到那間四壁透風的老木屋,母親哭喊著擁我入懷,熱淚溫暖漫長的牽念;
1991年秋天的一個黃昏,站在村口的母親,總是往河邊張望,等待遠方的兒子,等待一生的依靠;
1992年金秋的正午,懷抱十多斤新米的母親,榮光滿面進城,車水馬龍的城市,一眼就認出遠處等候的兒子……
而今,村口守望我的人走了,孤零零的老屋,何以讓我感受溫暖?
母親呀!你為何如此狠心丟下我獨自去寧靜的地方?你可知道,城市里的我每天咀嚼著黃連入睡,希望夢境中與你相見,再次體味一絲絲愛的滋養。
母親呀!新米的味道被你帶走,村口的身影消失,溫情的擁抱不再溫情,隨著月光照亮的山梁子,我看見白紙飄飄的墳頭是我的天堂。
6
撕毀所有的記憶,我在城市變成被拋棄的動物。
鋼筋混凝土打造的高樓大廈,我連避風遮雨的地方也沒有,蜷縮一個沒有人的角落記錄我的步履。悄悄的,怕驚動周圍的人群,怕得罪風們,怕雷鳴閃電……
于是,我只能在夜靜時分偷偷打開那扇城市的房門,找一個可以藏身的空間,安放我還有點點余熱的軀骨。
詢問父親,我害怕城市卻不能離開城市,何以是我的家?
詢問母親,我想念農村卻不能回歸農村,何以是我的家?
父親的眼淚與葉子煙的味道一樣,嗆人而苦咸。
母親墳塋上的青草,在風雨中不停地搖曳……
趕花場
“花開的時候,我在花山等你,等待天邊的云彩飛揚,等待晚霞遮掩害羞的淚光……”
阿表妹的歌聲,穿越皓月長空,地動山搖。
每年的五月初五,我會翻越箐口,經過包包寨,去那個杳無人煙的大山之巔,尋找漸漸遠去的一片云彩。
木葉含在口中,吹響山林;
口琴含在嘴角,心房震顫;
蘆笙握在手指,韻節起伏;
誰還認識曾經的我?
茫茫人群之中,追逐青春時節的夢想,風們送我一程。
花樹蒼老,花朵凋零。
遙望鄉土,花場不在。
笑問孩童,阿表妹早已出嫁,留下一棵千年水杉,矗立花場中央。
滴滴汗珠,與體香一道,飄蕩星空。
遙遠的總溪河
黑夜里,總是自己與自己對話。
沒有陽光的日子,捂著電腦與手機取暖。
曾經的歡悅,在記憶之中消失,唯見一串串足印,踩疼憂傷的月色。
輕輕的,怕腳步擾動寧靜,怕聲音驚擾夜空。獨自站在窗外,燃盡一只煙卷,大口大口地吐出苦澀的歲月。
我還是我嗎?
悄悄地來,悄悄地去,冰冷的天空,冰凌花開了,僅留下呼吸與感嘆,其他一無所有。
那還是流淌著我生命的河嗎?
攀越高高的梅花大箐,一望無涯的鄉土,讓我走進遙遠的故事。
往東,古戰場上的馬蹄聲,踏碎蒼茫。
往西,土司遺址的硝煙彌漫,經幡飄飄。
今夜,我頭暈腦脹,記憶消失,盡是沙場上的號角,吹奏腳下的風鈴。
尋找北方的日子,沒有誰認識我,浩瀚的史書記載祖先的遷徙。
翻越多少溝壑,我的足踝變得堅強。
在那藍藍的的淺水灣,覓尋遺拾千年的貝殼。
可惜,木船飄走,浪花跌宕,僅有斑駁的足跡,讓風哭泣!
一杯陳年老酒含在口中,聽母親的哭歌,聽山外的悠悠牧笛,心痛至極,遠方更遠。
揮別千年的等待,揮別依依的歲月,我走了,不知可否留下陽光和沙灘,讓你獨自面朝大海……
翻閱幾多往事與人群,找不到傾訴和哭泣的路徑……
倒春寒
站在高高的箐巴埡口,如同飄搖的風雨,清洗蒼茫的沙。
山那邊,櫻花爛漫,風景獨好。
山這邊,寒風凜凜,凍雨交加。
那些記憶的碎片,沉淀水中,成為一朵朵冰凌花開在河谷。
期待山那邊的風吹來,期待春天的雨露潮潤干裂的大地,期待一場驚雷閃電,讓心平靜。
那些苦澀的歌謠,隨風而去,誰能傳唱千年的淚水?
山那邊,是我樸實的故鄉,淳樸的親情如同一杯烈性的酒,越來越醇。
牧童消失,耕種田土的黃牛消失,莊稼消失,鄉村荒蕪。
是誰毀滅我的鄉村?我無語長歌,我無語傾訴,唯有一串串淚珠掛在窗口,目睹蹣跚行走的父親,一步一步地蠕動,怕一輩子耕耘的土地遠離滿是繭皮的雙手。
山這邊,是我游弋的城市,多少陌生的眼睛,在寒冷的時空點燃火焰。
從鄉村而來,我是野蠻生長的作物。
在寒冷的風中,只能使勁的攀越,攀越一座座亙古的大山,悄悄地流血,悄悄地哭泣,誰能解讀內心的荒涼。
聽,遠方的聲音在低低呼喚,我的乳名早已忘卻,我的記憶早已枯竭。
看,雪花飄飄,在春天里感受冬季的手指,撫摸皺紋滿滿的臉龐,像冰雕那樣,隨時融化。
櫻桃花開在天那邊
一句問候,讓我等待千年。
一聲召喚,讓我熱血沸騰。
回首往事,你的笑容綻放一條深邃的港灣。
天那邊下雨了嗎?獨上西樓,看前湖的桃花,看煙雨中的行人,匆匆忙忙而過,留下殘卷。
黑夜來了,古箏彈響,心靜如水,心痛刺骨。
你曾經袒露:“你不知道我在哪里?你怎么去尋找我的皈依?”
那個美麗的春天,總溪河畔的水漲潮,總溪河畔的風箏飄蕩十里河灘。
離別是今晚的笙簫,誰會在乎我的歸期?
我使勁地尋找聲音的源頭,尋找腳步的印記。滿世界的聲音靜止,信息斷絕,網絡切斷,燈塔消失,飄逸在大海深處,何時靠岸?
我在大海深處隱匿,不敢驚動翱翔的海鷗,不敢驚動打漁的船家,僅僅為了一輪明月升起的日子,我看見你銀色的別針,在你美麗的發縷間閃閃光亮。
山外路遙,高原荒蕪,你去了哪里呢?
從長江邊出發,從渤海灣出發,從一個無名的島嶼上起航,從黃鶴樓越過情感沙漠,哪個知道你的方向?
黎明時分,我找到一片羽毛,滿是血跡。
風干的淚花,厚厚的積淀。每天的守望,盡是滿目的星空。
你告訴我,你那襁褓中孩子前三聲“媽媽”是朝爸爸方向呼喊!
你告訴我,五臺山也許是一個你最后的皈依,萬事皆空。
你告訴我,媽媽告誡,哪個為你筑造一個巢穴,你才會把心留下。
翻閱長江,翻閱黃河,一切的等待成為漸漸遠去的遙想。
昂首天涯,櫻桃花開在天那邊,注定一生的負重。
家在何方
走過多少黑夜,陪伴的星星累了。
我悄悄地對星星說:“小時候,渴望烏江邊上的村落里,我家的房子回歸祖輩的時代,九柱三層,雕龍畫鳳?!?/p>
記憶里的老屋,一正兩廂,院壩鋪滿青色的石板,兩對馬鞍石九尺高,堂屋正中一塊皇家賜予的匾牌,“呸振家聲”的行書大字,感動多少過往的行人。
父親告訴我:“這個老屋是你爺爺的爺爺留下的功德,我們家從遙遠的中原而來,如果好好讀書,將來把這塊‘匾牌掛在你的新房大門之上?!?/p>
翻閱祖輩悠遠的故事,一段輝煌的歷史縈繞我的童年、少年。巡撫、將軍、儒學訓導……我的祖輩足跡踏遍神州大地,我的祖輩征戰沙場風光八面。
在那幼小的心靈深處,我總是使勁地回想,如何才是真正的榮耀?從小學、中學,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切喧囂與浮躁,不時驚擾我萌動的愿景。
在一個叫畢節的城市邊緣,一條叫文峰路的地方,蜷縮在6平方米的狹小空間,吟唱生命里最低沉的古歌。
一段凄愴的時光,誰在意我的存在?
白天,坐守空靈的山巔,看遠去的馬車,托付我輕佻的問候;晚上,敲動山里人家的門扉,聆聽那沉甸甸的音樂。
鄉村與城市,讓我終于感悟到一個“艱難”的詞語,壓得滿滿的負重。
獨自爬行的日子,在指尖上數落幾多心酸,誰又明白我的苦心孤詣?
在鄉村,我是丟棄土地的邊緣人,我的衣缽在城市,唯有善良的心地,屬于那漸漸遠離的記憶。
母親告訴我:“到了城市,一定要有一棟像樣的大房子,然后才有女人愛你。”
房子在哪里呢?那微薄的薪水,猴年馬月才能構筑自己的居所?
在文字之間,我學會組合;在文字之外,我找到組合。從洪山路到廣惠路,一套又一套寬敞的房屋,成為我在那個城市的“家當”。房子有了,我卻離開了那個攜帶我青春與夢想的城市。
回歸省城,蝸居的符號,倍感蒼涼。
穿越多少苦難的時光隧道,穿越功名利祿的文化裂縫,誰又理解我的依依牽念?
我悄然的對自己說:“房子僅僅是一個臨時居所,沒有心的依靠,房子何用?”
我悄悄地對自己說:“如果回歸淳樸的鄉村,我一定修筑一套寬敞明亮的大房子,讓愛我的人有家,讓我愛的人擁有比房子溫暖的家?!?/p>
夜深了,星星斜倚我的頭頂,輕輕地說,“寬寬的大房不一定是家,有家不一定要有房!”
星星走了,月光走了,沉沉的夜幕掩飾我縮小的眼睛。
揮動流連的歲月,仰天長嘯,家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