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冬天

陳偉

媽媽是苗族人，淳樸老實，十七歲就嫁給了爸爸。從我出生到現在，媽媽幾乎每天都在做飯洗碗、洗衣種地。

我從沒去過婆家。聽媽媽說去婆家的路要翻過九十九個山頭，在很高的山坡上，叫什么“九十九垴”，是鄰縣的一個村落。

我四歲那年的冬天，鄰居家要修房子，占了我家園子的一點地基，爸爸就去找鄰居理論。后來不知怎么的，爸爸和人家打了起來，把別人打傷了。

爸爸頂著個黑臉回家。媽媽問：“他家怎么說的？”爸爸不吭聲，仍抽著他的煙。后來媽媽去鄰居家，被別人攆出來，才知道爸爸把人打傷進了醫院。媽媽知道鄰居家在村里有勢力，而且他的大兒子在公安局上班，她急得直跺腳，一次又一次地到鄰居家去懇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媽媽失態，所有無奈涌入我心頭。

第二天，家里來了一群著裝統一的大人，把爸爸帶走了，還拷上了鐵拷。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呆呆地看著爸爸被別人帶走。媽媽拉著那些人，求他們不要帶走爸爸，他們甩開了媽媽的手。媽媽又撲上去阻攔，哥哥也跑上前去拉著別的手。哥哥的手被甩開，媽媽被推到一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家旁邊圍滿了人，看著我們落魄的樣子，有的在議論，有的在靜靜地看著，但就是沒有一個人肯來安慰媽媽，就像哥哥搶走我的饅頭媽媽來安慰我那樣。最后，我和哥哥去拉媽媽，她死活不肯起來。媽媽像是變了一個人，我越想越害怕，哇哇地哭了起來。媽媽終于被我的哭聲喚醒，她擦著眼淚，一只手抱著我，一只手抱著哥哥，兩個小腦袋緊緊地靠在她胸口上。

那天以后，媽媽更多的是沉默。以前爸爸干的農活，媽媽全都承擔了起來。她身子瘦小，身高不到一米五。長長的擔子架在她的肩膀上，慢慢地彎下去，幾乎要拖到地上。媽媽咬著牙堅持，從來不說一聲累。黃昏里，我和哥哥站在屋外柿子樹下等媽媽，捂著一直在叫喚的肚子。路頭每一個身影的出現，我們都會看到一絲希望。每頓飯菜都是青菜和白菜湯，但我和哥哥從來沒有抱怨過。沒多久，媽媽教會了哥哥煮飯，那時哥哥才7歲。我好崇拜哥哥，也期盼著自己快些長大。

那天太陽快到山頭了，哥哥匆匆忙忙跑到廚房，我以為發生了什么。哥哥打開了電飯鍋，把里面的鐵鍋拿了出來，里面零散地有幾粒米飯，他沒有洗鍋子就從米缸舀了碗米放進去，便關上米缸。我問：“哥，這一碗怎么夠我們三個人吃？”哥哥回答：“加水之后，米會脹起來的，熟了就會有很多米飯。”“噢！”我明白了。哥哥往鍋里加水，用手在里面攪了一下，把水倒了出來，重新加水后就把鍋子放進電飯鍋里。他拿起插頭往插座里扎去。突然，哥哥甩開插頭坐在了地上，臉色發白。我跑過去扶起他：“哥，你怎么了？”他咬著牙說：“被電打了。”吃晚飯的時候，我正要向媽媽說今天哥哥煮飯時被電打的事，哥哥拉拉我的手，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說。

我家周圍的小孩都不喜歡和我們玩。我一個人出去買醬油的時候，他們總是躲在角落用小石子砸我。哥哥知道了，一個人去和那幾個小孩打了起來，把他們打哭了。晚上，鄰居家的大人上門來和媽媽討說法：“你怎么教的孩子？真是有什么樣的老子，就有什么樣的兒子……”媽媽低著頭聽著他們斥責，不斷對他們說好話。他們走后，媽媽沒有責備哥哥，扭頭繼續回到廚房洗碗。

有時候，村里有人建新房子，把新房架立好后，就會挑著兩個裝滿粑粑和零錢的大籃子，拉到房梁從上面散下來。大伙就在下面撿粑粑，搶著飄下來的錢。我和哥總會去奏這個熱鬧，把撿來的粑粑拿回家里煮著吃，錢交給媽媽；有些時候，撿完了粑粑，和我們一起撿粑粑的小伙伴就坐在那兒等人上菜。他們也會問我們：“你們不吃飯嗎？來和們一起坐吧。”哥哥回應道：“我們家沒送禮，怎么能在這兒吃飯。”我和哥哥便默默地走開。即使我家旁邊有人辦喜酒，我和哥哥也只是在遠處看，別人熱鬧地吃酒席的時候，我們就關緊大門待在家里。

快過年的時候，媽媽騎三輪車帶上我和哥哥進城。我原以為是像別人家過年那樣進城買年貨，可是到了集市，媽媽仍向前踏著三輪車。我們來到一個大鐵門前，走進里面，我們看見了幾只狼狗，它們齜牙咧嘴，拴在門前。媽媽從編織袋里拿出兩包煙遞給那個穿制服的叔叔，他帶著我們進到一個房間，那里面有一塊大玻璃。過了一會兒，從那邊的門里走來一個人。是爸爸！我激動地喊著：“爸爸！爸爸！”爸爸沒以前那樣精神，他慢慢地坐在凳子上。媽媽隔著玻璃對爸爸說：“你沒在家過年，家里養的大豬等你明年出來我們再殺了吃。你在里面要好好的，我們在家等你。”爸爸身子一振，握緊拳頭說：“好！”

過年了，我和哥哥沒有新衣裳，但媽媽做了我和哥哥最愛吃的香腸。大年三十，媽媽煮了一鍋蘿卜湯，里面有幾塊肉骨頭，還蒸了一碗香腸。我們圍著爐子吃飯，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的菜了。媽媽一邊夾蘿卜進自己的碗里，又一邊給我和哥哥夾肉骨頭。那天晚上我和哥哥等了很久，等待十二點的鐘聲，等待我們喜歡的煙火，等待著新的一年。

開春了，太陽暖暖地撫摸著草坪，油菜花在田里搖擺，河水依舊靜靜地流躺。媽媽帶著我們去城里買了我們的第一個玩具——風箏。

我和哥哥拉著風箏，奔跑在門前的土坪上。我們一邊奔跑，一邊轉動著風箏線，把它拉得高高的。我們要讓全村的人都看到我和哥哥的風箏，讓他們聽到沉寂了一個冬天后我和哥哥的笑聲。

指導老師：楊文福